升州宗氏,桃李满天下的名门望族。

    所谓高门世家,宗氏不仅享受着大宸朝的高管俸禄,更是历经三朝,几百年来,偶有风雨,历经波折,仍能挺立潮头的东南势族。

    百年来,长风吹散了北境的黄沙,多少王侯将相埋作骨,跌宕起伏的混乱年代里,宗氏师门仍能混铁饭碗,讲学教书。得宗氏者得文臣,太祖皇帝便指婚宗老太师的次女做了先敬德太子的良娣。

    宗老太师病退升州后,其独子,如今朝中的从二品中书侍郎宗恪。满朝文武随便抓一个大概率就拜在宗氏门下,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能直接面见林霜醉那四品的爹。

    元朴子瞧瞧人家的模样,青莲色滚边的雪青色外袍像披风般裹在肩上,纨绔膏粱,端正大方。林霜醉着个红扇贝色的简样道袍杵在人家边上,披头散发,活脱脱公子哥身边的小厮,毫无享受门客诉求的主人风度!自己居然还不走寻常路,说人家是歪门邪道!

    被腹诽的人物中心还没有意识到风暴的来临。林霜醉弯腰将地上的木簪捡起,随手挽了个发髻便坐在一旁。

    直到发现元朴子和几名小弟子看傻子般无语凝噎的眼神。

    少将军……我?

    我???少将军????我吗!!!

    你别说,好像还真是。

    林霜醉暗自狂喜。她低着头,左拳抵在头上,维持这个“思考者”的姿势偷乐。还没让她乐个瞬间,元朴子那公鸭嗓子突发恶疾般猛烈咳嗽起来。

    “宗公子啊,”元朴子剜了林霜醉一眼,扯着调子陪笑脸:

    “正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哦呀,您要找的这位少将军那是远在天边,”他提腕翻手,颇有大仙神叨做法的样式,胖臂伸向林霜醉:“近在眼前哇!”

    宗黎转过头来,两缕长辫安静地垂躺在肩前,在他低头时,林霜醉看见少年脑后珠圆玉润的发髻是手残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学会的丸子。他行礼后起身,笑容和煦,如同山间清风:“少将军,有礼了。”

    太客气了。林霜醉由衷感慨,凭着肌肉记忆做回礼的动作,却不知道该说啥。

    好在宗公子是个体贴人,不劳元朴子打圆场,开口便是诚恳的歉意:“宗黎不知仙子为女儿身,在山谷里冲撞了姑娘,此为一过;快口无心顶撞冒犯少将军,此为二过,二罪并罚,向林姑娘道歉。”

    太懂事了。林霜醉摇头,扫了眼元朴子,示意他赶紧带着弟子们滚蛋,别耽误人宗公子的大事。

    等到房间只剩二人,烛火跳曳,她看向宗黎:“嘶——谋官求职,怎么不参加科举啊?”

    华衣玉帛的宗公子面露为难之色,宽宏大量的林霜醉立马递台阶,哈哈笑道:“宗公子怎想拜入家父军中呢?出身不凡,倘若走仕途必定是平步青云啊。”

    “冠盖满京华,两都才子济济一堂。奈何燕云失地未归,河西偶有侵扰,宗黎更愿上阵杀敌,保疆开土。”少年仍是凝眉,神色实为不解道:“许是少将军在西域见多识广,抑或是宗黎久在西京不学无数,敢问,何为科举?”

    林霜醉被雨水浇灌的脑子缓过神来,按部就班的九年义务教育,中招高考给搞傻了。不比现代,如今荐贤举能的门路叫举荐制度,在科举考试尚未出现的大宸才是真顶流。

    眼看着宗小公子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帖,其貌不扬的细黄白状纸,

    “升州宗黎敬拜”,六字正楷端庄大气,赫然入目。

    “啊哈哈哈,是我乱言了。”林霜醉坐直身子,无比后悔把元朴子这个不粘锅赶走:“当真是少年意气,胸襟广大,心怀壮志啊。”

    “小公子既然有向西参军之志,可令父母亲人悉知?”她轻轻歪头。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扔,看这架势似乎还要铁跟着自己。更何况宗氏根系庞大,枝繁叶茂,前任郡守,如今西京朝中的中书侍郎公子,名副其实的升州大少,千里迢迢来投奔一个毫无干系的将军,听起来格外匪夷所思啊。

    “家父事务冗杂,对我无暇顾及。至于荫蔽乘凉,自取功名才是百花齐放。”宗黎将外袍脱下,展开一抖盖在膝上。在这个年龄,提到杀敌报国,都是激情澎湃的,少年的眼睛却平淡恬静,像一滩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死水。

    小小年纪,一股子深沉。

    林霜醉短短几秒心领神会,这同大宸当朝的格局密不可分。

    太祖皇帝领兵逼宫建立拥有广阔无垠,浩瀚疆土的大宸王朝,其在位几十年来四海升平,百家争鸣,后期就连西域文化也与大宸的民族水乳交融。时有金发碧眼的异邦人在两京入朝为官,商事来往络绎不绝,太子所在的东都民风更为开放,更有女子学堂的建设,女官当政之景,空前繁盛,欣欣向荣,唯一的遗憾便是幽州以北仍沦落在突厥的铁蹄下。

    今上顺统帝不善于带兵打仗,是名副其实的守成之君。相比起朝中议事,他更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将礼佛尊佛弘扬到了极致。上有所好,下必投之,坊间广修寺庙佛塔,人人崇佛。朝中一改太祖时期外戚专权的陋习,却形成了立场鲜明的文臣对党;他将几位皇子派置藩地镇守,放权于将,挂帅西京,仅用一双眼睛幽幽地把控着朝廷。

    宗老太师驾鹤西去后,宗氏的掌舵人宗侍郎不愿参与党争,宗小公子投奔远在西域,顺统帝的心腹林将军,顶着升州宗氏的名声不好驳了面子,向顺统帝表明忠心,又将儿子和西京的朝中纷纭划清界线,真可谓是一步好棋。

    林霜醉内心万马狂奔。

    她需要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片刻后她抬眼看向少年,不知何处的微风吹开她湿漉的鬓发,将原本圆润柔软,带点婴儿肥的脸完全崭露出来。

    不沾俗粉气的少女明媚灿烂,洋溢蓬勃的朝气。在这群山夜晚,树林荫翳,百鸟啼鸣,清泉荡漾,昏黄的客堂中好像自带万千阳光。晶莹剔透的杏眸在烛光中有些发黄,红色的小痣也染成了棕褐色,撩起眼帘望向对方:“和我去见老林可以,不过,我此番离开军中,一是为了探亲,二是为了休整。”

    “陪我去一趟滇南吧。”

    想要去云南晃悠的原因非常简单。在这个世界的林霜醉,生在东都长在河西,现实生活中却是土生土长的昆明人。

    在这场梦中,药王谷离云南也不过几日的舟马车程,不碍她一颗想要回家看看的心。

    待她策马扬鞭,一路向西,水陆兼程,才意识到大宸的疆土里是没有“云南省”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大宸的藩属滇南诸国。

    林霜醉对太祖皇帝很不爽。

    再不爽也无济于事。一路赶来,她就扮作宗黎的小厮,跟着锦衣玉袍的宗公子混吃混喝。

    舟车劳顿两三日,她也没将宗黎的性子摸透。宗公子谦逊温和,拿捏尺度不像个少年人。不把她当世家小姐恭迎客套,恰到好处,礼貌疏远,对她此行目的更是只字未提。这小家伙是真有钱。一掷千金,住宿,吃食,船费花的都是宗公子的银子。林霜醉身为公子的“小厮”,一切行头不需她费心,自有宗公子亲力亲为,她除了保管小宗公子的荷包外,更像个甩手掌柜。

    “相比起西南的弱势诸国,虎视眈眈的天狼铁骑盘踞着幽北才是心头大患啊。”宗黎提起三沸如起雾的煮水,净手,将白糖放入其中,望向林霜醉:“林姑娘,真的不来点糖吗?”

    “我喝不惯甜茶。”

    宗黎遗憾地微微摇头。

    他将托客栈小二采购,商贩叫卖,据说上贡天子的银生茶末放入俩人各自的小盏。他仍是披着那件雪青色外袍,将不加糖的瓷盏乘到林霜醉面前:“西南诸国星罗棋布,彼此割裂,难以相融,虽是不易撼动的各方势力,倒真是难以构成威胁——林姑娘请。”

    “你是真的爱喝茶啊,三餐必备。”林霜醉端过面前的杯盏,豪饮而尽:“手艺不错,”

    宗黎看着她将空杯放在小几上,才开始小口抿着自己的茶:“家兄酷爱烹茶,不过他也不喜甜茶,总是加些盐巴。”

    林霜醉的脑子还停留在滇南风土人情,政治格局,追问道:“滇南本就民族繁多,我想啊,何时实现民族大团结,更是一段佳话。”

    宗黎端着茶杯微凝眉,似是对林霜醉的看法有些不支持。抬眼时恢复了笑意,神情明显不欲继续下去:“林姑娘的眼界不止于大宸啊。此番前来滇南,托族中兄长向六诏之首的长和国提交了文书,明早要去拜会长和王,林姑娘在滇南还需我的陪同吗?”

    邑落相望,牛马被野,滇南依托天然壁垒的地势,在丘陵山野中建立了错综复杂,大小各异的部落藩国。以六国最为强大,受大宸封授为“滇南六诏”,其中长和国强盛尤甚,中原士子多有游历,长和国的民风见闻是滇南之行必不可少的一环。

    客栈小二敲门而入,他捏着一封信,左右看了看,递给那位广袖盘髻,墨发直散,肩前小辫的公子。

    接过林霜醉递来的铜钱,店小二的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抓了一把,开口道:“公子,看这信印,似是来自长和王宫?”

    大宸国运繁荣昌盛,盛兴佛教,处在西南边陲的小镇集市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交界地带,街头巷尾满是叫卖玉石茶叶的小贩,玛瑙翡翠,玲琅满目,美不胜收,传到客栈二楼,声势浩大。

    宗黎抬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哎呀,我真是多嘴,但是,”小二指了指长和王宫的信戳:“这边市集上人来人往,云淡风轻的,实则不然,昨个楼下的客人说啊,巫女作怪,六诏受诅,尤其是长和王宫里头,好多人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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