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炎夏,穿堂风无法透过严密的纱窗网进入阴沉而昏暗的室内。

    窗帘拉得不够严密,但足够遮挡大部分的光。

    她裹在轻薄的空调被里,弓着身子,将漫画铺平在枕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书页。

    空调没有开。大人总认为空调这类反自然的科技产品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预料的危害,因此如非炎热至足以中暑,那就忍忍吧。

    她把自己全然包在被子里,热气逃不出去,将她胸口、后背,乃至后腰都蒸出了一片汗渍。

    漫画里,穿着短衫短裤的网球服的少年将少女挤在昏暗的杂物室夹角,堆放的篮球撒了一地。他抱着她,眼里笑意鲜明。

    他说:“你是想被这样抱,还是……”

    热气从胸腹漫至脸颊,像浴缸水浸没口唇,要烧起来了。

    她猛地翻转书本,像看到洪水猛兽般将书猛推至床头,脸紧紧地贴在枕头上,掀开被子,热气蒸腾而散,身上的潮热却不减半分。

    “好,谢谢。”

    楼下传来这么一句话。

    宁瑰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纱窗深呼吸,像在宇宙航行不慎弄丢太空帽而四脚并用爬回太空舱急促呼吸氧气的人。

    聊胜于无的风毫无凉意可言,她捋了一把浸湿的额发,视野里看见了一个低着头的少年。

    微拱的脊背白皙,圆领的T恤干净清爽。他低头看手机,戴着单边的耳机,一根细长而白的线连接至手机口。

    站在阳光下暴晒,他的皮肤也不曾泛红,大抵是天生就不易晒黑的体质。

    她将碍事的纱窗全部推向一边,钢制的边框撞上墙,“当”一声轻响。

    他脖颈动了下,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向她。

    真奇怪,大多数人的瞳孔在阳光下都会反射出一种褐色的光芒,他的眼瞳却异常的黑。她能清晰地看入他的眼睛,他微微眯着避开玻璃窗反射的白光,唇角微扬,是那种基于礼貌和客套,但并不热络的笑容。

    他穿着干净的蓝色T恤,不过膝的宽松短裤,白色的短袜和灰白色的球鞋,像天空,蔚蓝的天空。

    “你们要去哪?”她趴在窗口喊。

    “去前海骑车。”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另一侧,问她,“你要一起吗?”

    她打了个响指:“等我,我带滑板跟你们!”

    她飞快换下睡衣,随手拎了块双翘出门。

    门口,他跨坐在高大的山地自行车上,一只脚踩着地,翻着手机消息。

    她踩着滑板从门槛的缓坡上冲下来,大声招呼:“走啊!”

    他收起手机,握着把手慢慢蹬,不紧不慢地跟上她的滑板速度。

    滑了很长一段路,快要出大院了,她想起问:“我们直接去前海吗?”

    “不,去电玩城。”

    “好哇!宁江艇是不是又去玩车了?”

    “没。”他言简意赅,“你到了就知道了。”

    她扭着头说话,没看见前边有个井盖,滑板前轮猛地一卡,惯性不减,她连“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猛鹰扑食般俯冲而下,以脸着地了。

    “嗵”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为之惊颤。

    庄谌霁猛地捏刹停住了车。

    宁瑰露趴地上好一会儿没爬起来,直到一双手用力搀起她。

    踉跄着被扶到花坛边坐下,她都没听清庄谌霁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的,摔得眼冒金星。

    “别动,我看看。”

    他半蹲着,皱着眉头抬起她的小臂。她是往前扑过去的,又穿着短袖,从手腕到胳膊肘一线蹭破了长长的一条皮,血流如注。

    宁瑰露疼得都不知道身上哪块在疼了。她抻了下腿,感觉膝盖像撞到筋了,整条腿都麻了。

    她抬着右手胳膊,用左手拉起了右边裤腿。还好,隔着一条裤子,没破皮,就是挺疼的。

    瞅了会儿,一滴鲜红的血滴在了裤子上,她摸了一把鼻子,摸到了一指嫣红,赶紧抬起了头,顿时紧张:“完了,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不是。”少年大抵没见过这么震撼的摔跤场面,手也不知道该往她身上哪里扶,只能捏着她手腕帮着抬起她淌血的胳膊。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她鼻头和下巴,神情凝重:“这里摔破了。”

    她松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糊了一脸的血,还心态挺好地说:“还行,没磕着鼻梁。”

    大抵是被她这镇静的反应震惊了,他突然疑惑地说:“你怎么都不哭?”还盯着她眼眶子看,似乎她没哭这件事比摔成这个熊样还神奇。

    宁瑰露对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不自觉眨巴眨巴了眼。

    掌心热得不知道是相碰的体温在发烫,还是摩擦产生的热量,她被握着的手指不自在地微微动了动,但没挣脱。

    很神奇的感受,比痛感更细腻清晰,纤长而有力的指节,滚烫中带着羽毛剐蹭般的麻痒。

    她的眼睛在他的手指和瞳孔间短暂徘徊,犹豫了下,她说:“那,我现在哭一个?”

    两人茫然相对片刻,似乎都对对方的话摸不准是不是开玩笑。

    突然,他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而礼貌的假笑,气音一哧,笑出了虎牙和两条大“卧蚕”。

    宁瑰露在心里感慨,哇,他笑起来眼睛好亮,比他不笑的时候漂亮多了。

    “还是别哭了。”他固定好她手抬起的姿势,起身在自己兜里摸了一圈,玩笑说,“我不会安慰人,待会你听了更难过了。”

    “你在找纸吗?不用了,待会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就好了。”她显然经验老到。

    “止一下血,我带你去医务室。”

    她的血正顺着手臂内侧往地上流,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洇湿了花坛,不知道是伤口太深还是气血太足,失血量已经能以毫升计算了。

    周围也没有店面,只有狭长的林荫道。

    庄谌霁往前看看,再回头看看,干脆利落拽着下摆一把脱了上衣。

    宁瑰露看出了他的意图,惊得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大声。

    他用脱下来的上衣绑在她的上臂上,又捂住她伤口:“我扶你去医院。”

    处理好她的小臂,他一抬眼,撞上她直不楞登盯着他上身看的视线。

    “哇——”她不知害臊地惊叹,“你还有腹肌啊!”

    庄谌霁:“......”

    “你能背我吗?”她忽然变得可怜巴巴,撅着嘴唇指着膝盖说,“好疼,站不起来。”

    男女有别的想法短暂一现便被事急从权盖过,更没怀疑她的动机,他蹲身道:“我不方便抱你,你自己要搂紧一点。”

    刚刚还说着腿疼动不了的小姑娘,一个跳跃扑上了他后背,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

    像一团火,不由分说地跃到他身上,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后背。

    他起身。她的腿紧紧夹住了他的腰。少年想扶她一把,又觉得不妥,手在她大腿旁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走了几步,宁瑰露下颌垫在他光洁的肩胛骨上,哼哼说:“哎呀,你抱我一下,我勾不住了。”

    他不自然地侧了侧头,犹豫着,反过手,用手背掂住了她的腿弯。

    她还想笑他,话到嘴边缓缓又咽了下去。

    他干净的蔚蓝色T恤已经被她止不住的血液浸透,几乎沁成了蓝紫色。她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血液流速似乎在加快,一股脑地涌向四肢百骸。

    血擦在他鲜明的锁骨上、胸口前,快要分不清是谁流的血了。

    她蜷起了手指,蓦地别开了头。

    那样懵懂而强烈足以冲昏头脑的情愫无法重演,所以在回忆时已能抛开感性的旖旎修辞,用理性的纯粹主义来剖析——那只是在一个存在渴望的青春期身边恰好有那么一个能切合幻想的异性,因此诞生了化学反应。

    至于后来的——

    医务室里他被她哄骗着掀起衣摆,别开头,红着耳根让她抚摸腹肌。

    放学后,在肥肠锅的异味熏跑碍眼“灯泡”后,她将鞋尖踩在他的运动鞋上,热汗淋漓地大快朵颐。

    周末有雨,补习班外他拎着滴水的雨伞缄默地等在串珠般滴水的屋檐下默数着她下课的分秒——

    种种,都是时间长河里吉光片羽的错位假象。

    她很少去回忆那段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初恋”。如果要和人提起,她通常会说和张思珩在一起的那几年。

    他们的关系公开坦诚,他们亲吻,抚摸,在孤独时的相互依偎,那似乎才更符合真正恋人的定义。

    离少年时代那段荒诞不经的暧昧已有十数年之远。

    他留英两年,她上大学四年,他回南方经营外祖家生意的数十年。

    时间的洪流足够把曾经混淆的感情洗涤得圣洁而明净,抹去死无对证的暗昧,泾渭分明。

    他不是十年前的庄谌霁,而她也不是十年前的宁瑰露。

    人至中年更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所以一切假设都没有意义。

    “哎。”在一片腾云驾雾的烟雾缭绕里,陈芮倩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随意道,“那天我看见一小孩,那相貌,那气质,那清高不凡的劲儿,肯定是你喜欢的类型。”

    宁瑰露眼球微动,回过神,漫不经心地调侃笑骂:“瞎扯淡,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小白莲类型了?”

    “少跟我装,庄谌霁,张思珩,哪个不是平时高冷得不行,抬着眼睛看人的?最后不都在你面前道行全毁了?”

    陈芮倩笑,“恋爱是女人永葆青春的秘诀之一,趁宝刀未老,赶紧去爱吧!”

    “你这思想真是极其无聊。”宁瑰露嘲笑。

    陈芮倩白眼一翻:“少倒打一耙,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去爱,去感受。

    十八岁的宁瑰露向着烛光许愿说: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健康,永远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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