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了西门路边。

    临近宿舍闭寝,校园里的身影已门可罗雀。逆流而行,他是跑出去的。

    在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她就到了。

    车灯打了双闪,朝着他忽闪忽闪。

    辜行青跳起来,快步跑了过去。夜色暗淡,他躬身,从窗口往里看。

    副驾驶的车窗滑了下去,露出那张明晰的脸和似笑非笑的神情:“愣什么?上车。”

    “啊!好!”

    他扬声喊了两句,喊完后才发觉自己这行为特傻,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一下,动作却麻溜,拉开车门,长腿迈进,上了车。

    宁瑰露:“安全带系好。”

    “好。”他紧张得手忙脚乱将安全带扣上。

    宁瑰露关了双闪,打了把方向盘回主干道,问他:“你们这附近还有什么没打烊的餐厅吗?”

    他想了想:“有家韩料,一般营业到十一点。”

    “行,指个路。”

    “要掉头……不掉头也可以!”他伸手往前比划了个圆弧,“前面直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

    风从敞开的副驾驶窗户往里吹,将他身上淡淡沐浴露的清香也带了过来。

    宁瑰露微微侧头问:“是不是洗过澡准备休息了?”

    “没,没有。我在备考教资,晚上翻了翻书。”

    “考教资?你不是学新闻的吗?”

    他声音干巴巴:“就,大家都在考,我也跟风考一下。”

    宁瑰露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没再接下去,车内迅速安静下去。等红灯右拐时,这种安静又显出些两相无话的微妙。

    沉默总是尴尬的。

    隐隐意识到是自己把天聊死了。辜行青简直想抽自己一下。

    这破嘴!赶紧说话啊!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还没吃晚饭?”

    “白天在补觉,刚刚睡醒。”红灯绿了,她打了把方向盘向右拐。

    对面过来的车灯一闪,照得她搭在漆黑方向盘上的指骨更见瘦削。

    她瘦得太过。一件简单的浅绿衬衫上衣,只解开一粒扣子,领口仍松松的往下掉。

    “你是不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他脱口而出。

    “嗯?”

    从他语气里捕捉到难以掩饰的关切。她意外地从后视镜里看他。

    “你太瘦了。”他声音霎时又低了下去,喃喃的,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嘴角上扬,放下车窗玻璃向外看,“你说的那家店在那里?”

    少年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抬手,掌心往前示意,声音复又清越开心:“前面辅道左拐,第二个路口往右进就到了。”

    很近的一家小店,七八百米,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店面还算宽敞,内外两间,墙面上贴满了日韩的电影电视海报,背景音乐放着一首轻吟低唱的韩语歌。这个点了竟还有不少小情侣在约会,服务生们忙得热火朝天。

    见有客人,服务生快步走出来打招呼:“欢迎光临——请里面——哎,小青哥!你怎么来了?”

    宁瑰露打量着小店样式,闻言目光落回辜行青身上。

    青年稍微侧头,有些羞涩,吊顶的橙黄灯光落进他眼里,微光凌凌的,像一片星海。

    “我和朋友来吃宵夜。”他说。

    那穿着黑色制服的少年顺势看向宁瑰露,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笑着露出了两颗虎牙:“姐姐好!就你们两个人吗?”

    “嗯,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吧。”宁瑰露倒不尴尬,坦然大方。

    “我带你们去里面。”少年步伐轻快地引着他们往里间走。

    后门已经关上,灯还没有熄。

    那有一扇木质的移门,门上带菱格的小花窗反着凌凌的暖光,静谧而浪漫。

    少年给他们拉开椅子:“里面人少,你们坐这吧。”

    放下了一本菜单,男孩笑嘻嘻交代一句点好后叫他,活力四射地先去前面招呼其他客人了。

    “你经常来这吃饭?”宁瑰露问。

    辜行青低头替她撕开餐具薄膜,抽了张纸巾,仔细擦着碗碟,回答:“我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兼职,所以,和他们认识。”

    宁瑰露一只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将菜单推给他,示意他来点单,“现在没做了?”

    “嗯,这个学期接了两个家教,周三晚上还有一节选修课。”他将干净的碗筷递给她,又将她面前的碗筷拿过去。

    翻开菜单,他道:“这里的牛肉拌饭和天妇罗很好吃。”

    “不是韩料店吗,还有天妇罗?”

    这话辜行青不知道怎么接,笑着弯了下眼睛。

    她嘴角也噙着一抹笑,指节支着下颌,微微侧头认真看他:“你很爱笑啊。”

    壁扇幽幽地吹着,她柔顺的头发有些长了,被风吹得在脸颊上一阵阵轻搔。

    辜行青想说,没有,我平常不怎么笑的。可是这话已经没有了说服力,因为他一看她的眼睛,就想笑。

    脸也好烫,领口下像有火在烧。

    他试图调整呼吸,低着头,用力按了按手指指节,再一抬头,对上她盛满了笑意的眼,仿佛已看穿他,霎时破了功,像倒了一盘红染料,“唰”地从他白皙的下颌一路染到了眼尾,瞧着快要臊哭了似的。

    她终于忍不住,指节遮着唇,朗声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他不明所以。

    “真神奇,”她看入他的眼睛,声音亲和,神色真挚,“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熟悉,说不定上辈子我们就是老朋友。”

    骗人。

    第一次见面,你根本没有注意我。

    理性上,辜行青觉得她在胡说八道。他们那样的人,都最会骗人了。感性上又忍不住向她靠拢。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她……她和那些轻纵的人都不一样呢?

    “你……”他左手手指紧扣着右手,将虎口都掐红了,想尽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你这周,很忙吧?”

    是因为忙才没有回他消息,而不是有空了才想起他这条“鱼”?对吗?

    “是啊,对不起,”她这样真诚地道歉,然后解释,“我这几天出项目,封闭实训,没能看到你消息。应该提前和你说的。”

    “没关系。”他立刻原谅。

    瞧着她眉宇间淡淡疲惫的神色,辜行青不由更担心:“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好?”

    她的手指拨弄着小巧玲珑的茶杯,轻轻叹气:“我们做工程的,007是常态,偶尔一有紧急任务就要失联,一般人都受不了我们这样的。”

    “也不是都受不了。”辜行青认真说,“我能理解你。”

    她弯着唇笑,“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

    “……每个人?”

    他敏锐捕捉到话里藏着一个第三人。

    “我是说,你很特别,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我们才见过三次。

    不,对你来说是两次。

    不不。这不恰恰说明,我在她心里是“特别”的吗?

    他表情时愁时喜,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天人交战地抿着唇,思绪浮乱。

    宁瑰露盯着他,那双眼睛只装着一个人,坦然,不遮不掩,太容易让人觉得她眼里装着坦荡的欣赏与深情。

    那少年拿了一壶清茶来,又将他们勾好的菜单拿走。走时,倒退着,盯着他们俩直笑。

    佯作镇静。辜行青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食指轻叩,以作谢答,又问他:“这个学期很忙吗?”

    “还好。”顿了顿,他补充,“课不是很多,我们还有周六日放假。”

    “工大离你们学校不远吧?我偶尔在那边。你有时间可以过来找我玩。”

    “你在那边上课吗?”他好奇问。

    宁瑰露笑着摇头:“我不是老师,只是暂时在院系里挂职。”

    “那,有固定时间吗?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

    “周六下午。偶尔工作日也会去看看。”

    “那其他时间你在哪里上班?”他对她的一切都很好奇,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机密,小朋友不要瞎打听。”

    辜行青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又窘迫:“不好意思,我话没过脑子。”

    “没关系,”她学他的话,又笑吟吟说,“是你的话,没关系。”

    他将“为什么”的疑问咽回肚子里,从她不遮不掩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了答案,欲盖弥彰地端起茶杯仓促抿了一口茶。

    吃过这一顿饭,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服务生开始收拾起了桌椅,他们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回到车边,宁瑰露好似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你们宿舍是不是关门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站在车边,手撑着车门,笑问:“那你晚上去哪?”

    “我找个酒店住下就好,你先回去吧。”他声音温和,挺拔清俊地站在夜色里,像一株青兰。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促狭地弯了弯眼:“那要不要跟我回去?”

    他瞪大了眼睛,脸霎时臊红了,又强撑着正色:“你,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怎么这么不经逗?”她赫然一笑,“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上车吧,送你去酒店。”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想和她再多待会儿的心胜过了踟蹰,还是拉开车门上了车。

    没有急色得像个色中饿鬼,宁瑰露彬彬有礼地把人送到了附近酒店,还颇为绅士地给他开了一间套房,目送他进电梯后才离开。

    恢复一个人,她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笑容立刻散了,又挂上了那副索然无味的神色,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大学城附近绕了几圈。

    虽说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但没怎么来过这边。

    就和住故宫旁边但她根本没怎么去过故宫一样。

    距离太近了,就会失掉对美、对宏大的感受。

    人人都挤破了头想进入的京市大学,在她眼里也就那么回事。

    人依然还是人,不会因为智商高、成绩好、学术成就斐然就具备更崇高的人格。

    智商高的人往往更会给自己不耻的行径找开脱的理由。

    比如她这会儿,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骗小男孩。

    ——当然,怎么能说是骗呢?

    只是拓宽一下友情而已。

    人生这么漫长,连一点乐趣都找不到,那得多无聊?

    进了市里,她索性决定回家一趟。

    龙翔台这个点已经都静了,连路灯都熄掉了大半。

    家里叔伯让老爷子搬去御澜庭住,她挺认同的。

    她也不怎么想来龙翔台。

    这儿装载的东西太多。儿时的回忆历历在目。数十年过去,连她摔过跤的长街都没有变化。

    轻易能勾起太多回忆。

    关于亲情、友情……爱情。

    她打小厌学,又拗不过铁石心肠的大人。上幼儿园第一个学期,用嚎啕大哭来表达抗议,每天哭得天崩地裂,没眼泪也要扯着嗓子干嚎。

    宁江艇那时候才四年级,自己还是个小孩。每天早上把她扒拉醒,牵着她这头犟驴去幼儿园。下午放了学又把泼猴从幼儿园里背回来。

    一路上要挨她无数拳,每天都骂骂咧咧威胁要把她扔湖里去,倒也没真扔过一次。

    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宁江艇。

    宁江艇扶着她骑自行车,教她玩滑板,陪她练拳,当沙包,也把她当过沙包……

    她三十年的人生里有一半的时间和宁江艇形影不离,像个买一送一的泡面和碗。不搭调,偏偏又捆绑在了一块。

    而现在,他们有六、不、七年没有见过了?

    原以为他大学毕业后就会回京了,他却先斩后奏去了南岛工作,一去就再杳无音讯。从以前每天都发消息,到每周传讯,每月留言……现在已经以年为单位。

    和很多人好奇她在西北到底是做什么一样,她也疑惑他在南岛究竟做什么。

    当年老爷子让他留在京市,他为什么偏偏要去南岛?

    老爷子又为什么从起初的震怒,甚至施压,到彻底“随他去”?

    这么多年了,就是被发配流放去守岛了,也该回家一趟了。

    除非是死了。

    有时她甚至会大开脑洞地想,他可能真的死了,只是家里人都瞒着她。

    不过,死了也好,祸害遗千年,他那祸害死了,至少不会再让人提心吊胆地牵挂着了。

    好过现在常常在梦里相见,瞧见他变成了墙上一张单薄的照片,仓皇惊醒,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车没开进院里。

    她在外面下了车。

    家里人都睡了,她按了密码进门。没开灯,脱了鞋,拎着拖鞋赤脚上楼。

    家里的地板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旧花纹瓷砖,老旧的木梯在上楼时咯吱作响。

    她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轻轻合上门,这才肩背一松,按亮了灯。

    她房间的窗帘拉着。书桌收拾得没有一件杂物。从小到大的课本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纸盒装着,堆了四个大箱子在书桌边。

    书柜里放着的是学生时代获得的证书和奖杯,还有擦得干干净净的相框。

    她以前拍的照片可真多啊,鳞次栉比地摆了整整五层柜子。

    有和老爷子爬长城的照片,才一两岁,她坐在老爷子肩头,摆出一张高高在上的拽脸。

    有小学艺术表演画得和猴子似的,扎着两个双马尾的照片。有在家里院子拍的傻乎乎比耶照。还有中学时候在大礼堂拉小提琴的照片。

    她的合照也不少,但偏偏和宁江艇一起的照片特别少。

    他不爱拍照,谁要是拿镜头对着他,就和拿枪口指着他太阳穴一样,他能蹿起来。

    他那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被摆了出来。

    一张是她和宁江艇还有老爷子的合照,那是老爷子75岁大寿。一张是她拍的,宁江艇躺在老爷子的靠椅上看书,看睡着了,书遮着脸,曲着两条长腿。

    照片过曝,灰蒙蒙雾蒙蒙的,像梦境。

    高中成年礼时的照片也很多,大多数都是和老师、同学的合照。其中夹着一张相框,是她和一个清俊内敛的男孩的合照。

    靠得很近。她在脸边比了半个爱心,他竖了个大拇指。特别没默契。

    那天宁江艇说他会来的。

    但他没有。

    他倒是从国外回来了。从那时候起,他们关系就开始默契地维持起了表面的兄友妹恭。

    宁江艇的朋友不多。

    有一个算一个,她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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