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瑰露直觉他那胃病有点蹊跷,等了大半个晚上才追问到他情况,就收到一句轻描淡写的:

    小毛病,没什么事。

    他这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但她对他的了解一直都不全面。

    比如他的嘴硬程度,比如他认定了一件事到底会有多固执,比如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往前翻一翻,找到十多年前的老黄历。

    那时国内刮起一阵留□□,各式各样的英语培训机构、留学机构、双语学校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

    当年宁启明夫妇也动过送她出去留学的念头,想让她“睁眼看世界”,学校和顾问都联系好了,只要她去考个试,就能先出去读一年预科,再申请名校,结果被老爷子一把摁了回去。

    宁瑰露倒无所谓,待国内上大学还是去国外再读一年预科,对她来说都一样,反正只要上学就是一件特没劲的事——书上那些东西对她而言没有难度,朝八晚五的上下学时间日复一日乏味枯燥。

    不过,如果能和熟人一块出国留学,从此天高任鱼跃,海阔任鸟飞,那也不错。

    所以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问庄谌霁想不想跟她一块出去留学。

    她读美本,他申请交换生,或者留美读研,大不了她先过去等他一年。

    电话打过去,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夜,他说好。

    结果呢,她没有出去,他倒是去读英硕了,可见世事变幻莫测。

    他的offer是11月28下来的,她记得很清楚。

    那年初雪来得很早,11月初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外婆在大雪天摔了一跤。

    是那年没的。

    第一天宁瑰露去医院看外婆的时候,外婆还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要穿棉袄和棉靴,羽绒服不保暖,光好看没用。

    宁瑰露从雪里跑到住院部,鞋子还是湿淋淋的。

    外婆让她脱了鞋,对着暖气片烤烤脚,摸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老多话,她都不记得,就记得外婆的手粗糙又暖和,捂着她的脸,困困的,晕乎乎的。

    她睡了一觉,醒了,外婆推推她,说:“哥哥接你来了,快回去吧。”

    宁江艇当时在外地上大学,没回来。外婆说来接她的人是在京市上大学的庄谌霁。

    她迷迷瞪瞪的,也没和外婆说再见。庄谌霁给她穿上袜子鞋,和外婆道了声别,拉着她往外去,她就跟着走了。

    这一走,她再没看到外婆最后一面。

    外婆是那天晚上走的。

    小老太婆,摔着腰,动不了身。晚上总哎哟哎哟地小声喊着疼,又怕吵着别人,不敢喊大声了。

    陪床的护工说,刚睡的时候老人家还在呻-吟,过了两个钟头,没听见声了,她觉着不对劲,赶紧爬起来看。

    老太太头侧在一边,脸色被暖气烤得红红的,瞧着像睡过去了一样,可她一抹脖子,再一摸气,已经没了。

    外婆是在那个冬天走的。

    她一整个冬天都沉浸在悲恸之中。

    或许是怕她难过,又或许是怕她任性耍脾气拦着他。庄谌霁也是悄无声息地走的。

    后来他回国,宁瑰露玩笑地问过他一次,当时出国的事怎么不和她说一声,是怕她拦着他吗?

    他说11月28日,她外婆摔倒的那天,他的第一个录取offer下来了,他是想和她说的。

    但没有说。

    后来的事,宁瑰露其实也能理解,在那个多生事端的时期,他要出国的确怎么都不好对她开口。

    说他坏吧,他还顾及她丧亲之痛,不忍心让她再更伤心。

    说他好吧,难道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就不会难过了?

    ——好吧,也算他了解她,她确实只是很短暂地难过了一下。

    从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选择了远大前程而不是她的时候,她就不可能再为他多难过,也不能再回头吃他这根回头草了。

    走了一个庄谌霁,来了一个张思珩。感情衔接得让她连伤春悲秋的时间都没有。

    张思珩比他带劲多了。

    她和庄谌霁算是朦朦胧胧了三四年吧,连拉个小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和张思珩正式交往的第一个星期,就已经亲上了,干柴烈火燃得她早把年少不懂事那点朦胧情意忘去了九霄云外。

    她这个人可能天生不长情,和小时候上兴趣班一样,都是三分钟热度。

    上头上得快,撂爪忘得也快。

    谁在她身边,她就爱谁。

    对着他不知道是真没事,还是装没事的回复看了几秒,她最后只回了三个字:

    那就行。

    这个月才刚开始,月假还没休,她打算调到月底,约庄谌霁去云蒙山上走一趟,把话聊开。这么不尴不尬地僵着,她也挺难受。万一实在没话说就埋头走路,当爬山爬累了,至少也有个台阶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还没规划好这件事,月中上面突然下了份文件,要求集中力量,全面推进一个机密核心研发任务。

    宁瑰露“揭榜挂帅”,领命赴任,驻扎进了实验室。

    这一忙,一个月悄然过去了。

    她泡在实验室和生产车间里,在临时办公室铺了张折叠床,一个月不见太阳,去合作单位取资料时才发觉盛夏已至。

    车停了一个月没挪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忙里偷闲,她先去洗车店叫个快洗把车洗了,又找了家小馆子吃饺子。

    她这工作说消失就消失,没法和亲朋好友打招呼的。好在家里人都知道她的工作性质,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没回,就清楚她又有任务了。

    坐小馆里,饺子蘸醋,她把家里的消息回了一下。

    大伯发了张家宴图,是盘夹心南瓜饼,不是模具做的,都是阿姨手捏的果子,一个个小巧玲珑,炸得金黄娇嫩。

    大伯说:得空了回家吃饭,老爷子还特地给你留了一盘。

    她回:大伯,刚看到消息。爷爷最近身体还好吗?

    大伯母也发了好几条,围绕的核心话题还是她的个人问题。让她有时间多回回人小伙消息,别把人晾着了。

    她把置顶的家人消息回了回,再往下翻。辜行青和李骧都给她发了不少消息,相当骇人,囤了有近百条未读消息。

    她看了下聊天记录,太长,两三下划不到头。辜行青发的都是些日常生活和定点早晚安。她这会儿也没空展开聊天,看到了也就只看到了,没回。

    李骧发了十来条,刚开始发了些医院的琐事日常,发现她都没回后就不发了,后面发的都是汇报她大伯母联系他的一系列事情。

    倒是有一张图。李骧拍了张她家的小花园,夏至草和点地梅长得很茂密。他又说宁爷爷老人家身体还健旺,就是血压血糖有点高,在这个年纪也不算很大的问题。

    他没交代得很细,宁瑰露稍微一琢磨就知道是大伯和大伯母带他去见了老爷子。

    宁瑰露都能想到大伯和大伯母是怎么想的——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孙女婿。等她找个人确定关系都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先让老爷子见见人。

    她之前还骂宁江艇来着,其实她自己也没恭孝到哪里去。她这工作忠孝难两全。回京两三个月了,就见了老爷子两回。

    想到这,她回了李骧:“有心了,有时间了再请你吃饭。”

    他们这个圈子里,大多数人年轻时候都挺混的,但到了年龄就突然都安分守己老实找个门当户对的结婚了。以前不理解,现在回旋镖扎自己脑门了。

    出于爱情的,二十五六已经结婚生娃了。到他们这个年纪才结婚的,目的无非一个,事业家庭两碗水端不平,找个人来一块端着而已。

    就这么看,李骧挺合格的。工作虽然也忙,但比她好点。外科医生,还能帮着照看照看老爷子。性格也稳重,挺好了。

    总觉得还忘了点什么事。

    她又翻了翻列表,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她就没点开了,划拉了一路,忽然惊讶地想起竟然没有在未读消息里看见庄谌霁的消息。

    她点开和他的聊天框,更惊讶地发觉他们的消息还停留在一个月前,她问他胃病怎么回事,他说没事,她说那就行。

    上个月说月底有时间再谈谈的事,她忙起来忘了,他也没再提。

    他是太忙了,也忘了,还是又把她拉黑了?

    不能吧。

    她琢磨了会儿,在聊天框里敲了个问号发了出去。

    消息发的很顺畅,没有再跳出了感叹号。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宁瑰露把上面那个问号撤回,找补了下,发了条语音:“本来上个月想订个云蒙山的徒步团,叫你一块去的,临时有任务,只能改天再约。或者你哪天有时间,提前给我留个言?”

    消息发了出去。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挺有诚意的了。对别人她都没回这么多字呢。

    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再看消息。李骧给她发的照片多了几张,辜行青给她发的渐渐少了,庄谌霁——一个字没回。

    一个字都没回!

    她先回了李骧:看到了。辛苦你了,这么忙还替我去看老爷子。

    又回辜行青:我最近忙,没空看手机,不用再回这条。你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对庄谌霁,就没这么官方了。

    她问:“怎么个事啊?没看到还是不想回?生气了?”

    “我是真的在忙,不是放你鸽子。”

    “谌霁哥?”

    “二哥?”

    “回个信呗。”

    她挠了挠头,感觉有点棘手,好像真把人得罪了。

    出尔反尔的确实是她,人家生气也有理……道个歉?

    她拨了电话过去,没接通。

    正想着算了,电话又打回来了。

    宁瑰露当时正开着车从实验室回公寓,戴着蓝牙耳机,随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很沉,他说:“喂。”

    “哎呦喂——我以为您不打算接我电话了呢!”宁瑰露阴阳怪气完,没好气道,“我给你发的消息你怎么不回?”

    “什么时候发的?”

    她轻咳一声,“你没看到?就最近啊。”

    “我现在在开曼群岛,不在国内。”

    “哦,出差是吗?行吧,那你忙吧。”

    “不是。休假。”他简单说了这四个字。

    宁瑰露惊讶地“嗯?”一声,想起现在已经7月了,“是趁暑假,带你儿子出去玩?”

    庄谌霁那边是一片沉默。

    宁瑰露听了听:“你不是在海岛上吗?怎么没点浪声。”

    “在房间里。”

    他似乎是起了身。宁瑰露听到窗帘拉开的声音,接着有海鸥啼鸣传来。

    光是听声音,她已经能想到海岛、沙滩、阳光、鸡尾酒和古铜色皮肤型男。

    啧。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她忙得像陀螺,而有人正在享受阳光沙滩和度假,光是想想她都要嫉妒得面目全非了。

    “行了,那你享受你的度假吧。我开车呢,不说呢。”宁瑰露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泪横飙。

    “国内现在七点了吧?才下班?”

    “嗯。”说着要挂,但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昨天一个同事出了点事……”

    她简单交代了下始末。

    单位有位工程师大约是熬了几个通宵过度疲劳了,上班开车撞上护栏,还好当时车速不快,又在市区,人撞晕了,及时送了医院,有点脑震荡,这会儿人还在医院观察。

    上面很重视这个事,紧急通知所有工人和工程师严格执行两班倒。

    宁瑰露明天白班,透支了一个多月休息时间,确实熬不住了,想着今天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庄谌霁听出了她的困意,问:“你怎么不叫个代驾?”

    “不至于,就几公里的路。”

    车从郊区往市区赶,途径一片宽阔的无人大道,远处是十字路口。

    她踩了点刹车,在车速纹丝不变时察觉了异常。

    刹车失灵了?

    她皱了皱眉头,当机立断松油门减档。车速从50km减到了40km,还是很快。

    她心跳已经跃到了嗓子眼,电话里庄谌霁还在低声交代她开车注意安全。

    宁瑰露当时神情极其冷静,像被哐地浇了一泼冷水,什么困倦都没了。

    “庄谌霁。”她轻声说,语气极其冷静。

    电话那边一静,庄谌霁好像意识到什么,问她:“发生什么了?”

    “我刹车好像坏了。”她说。

    事后他很难描述那一刻的感受,只在当下那一刻,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上下翻腾猛地滚翻了一圈,冷汗倏地下来了。

    “你现在在……”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里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音,接着几声仿佛爆炸般地猛烈砰响。

    电话断了。

    一辆拉载货物的半挂毫无预兆地打着远光灯从右侧路口冲出。

    宁瑰露正要拧钥匙熄火的手当即松开,调转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下去,撞上了马路护栏。

    前挡风玻璃被撞出花了,她松油门、减档、拧钥匙熄火,一气呵成。

    直到车稳稳停下了,她那颗即将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心脏才缓缓落下去。

    她扭身回头看了眼冲出来的那辆半挂,那亮着明光的长车已经消失在了夜里。

    如果她没有及时打方向盘,没有及时发现刹车有问题,在半挂冲出来的那一瞬间已经没有反应的机会了。

    她当时坐在车里。

    耳机、手机,车内一切不固定的物体都已撞成了一片。

    她冷静地想。

    不是意外,是谋杀。

章节目录

那位白月光回来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几一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几一川并收藏那位白月光回来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