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上京，似是铁心要给外地人下马威，否则怎么沈覃舟入住浮胧阁的第一夜便备受煎熬。
她先是迷迷糊糊在床上躺到后半夜，后来忽觉四肢冰冷如生铁，接着明明人在锦被里却冻得蜷缩成团冷汗涔涔，似睡非睡间口干舌燥想起身唤人倒水，又实在力不足，张口欲言更发不出声，挣扎着试过几次后均以失败告终，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抱着一了百了的念头任由铺天盖地的昏沉睡意将自己砸昏。
待到天光放晴，阁内轮值守夜的两个宫娥这才发现慌忙去请御医，沈铧下朝不久便领着掌印太监冯央匆匆来了，他身上穿的仍是天子朝服。
沈铧进殿便见她双颊嫣红，唇色发白，心知不妙，上前伸手一探，果然额头滚烫，双手冰冷：“怎么突然烧了起来？”
“回陛下，殿下连日奔波本就劳累，又骤闻娘娘薨逝噩耗，一时心神不宁再加水土不服所致。”太医跪地将斟酌好的说辞说与沈铧听。
沈铧坐在床头瞧着被子里的小小一个，都说女娘像父，他家闺女样貌性情却十足十随了她娘。
明明昨夜还那么有精气神同自己吵得面红耳赤，结果转眼就昏沉沉躺在床上高热不退，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直看得人心底酸涩泛苦。
他早该想到的，阿舟是早产儿本就特殊些，这些年身子一直由婉君调养，自己也总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便是盼他们能再康健些。这段时间他们定是吃了不少苦，昨夜又是风又是雪，定是那时着了风寒。
婉君走了，孩子心里难受对他有怨言在所难免，偏偏自己还让她受委屈，任凭阿舟一个人闯回去，明明瞧着最没心没肺的孩子却是最多思多虑的性子，只怕回来也是郁结在心生生苦熬着。
夜深之后，沈覃舟越发不好了，太医院院判只得另开药方请皇上过目，沈铧不耐烦挥手示意宫娥赶快煎上来。
室内烧着热腾腾的炉子，十几扇窗只远远开了两道透气换风，晕晕乎乎间耳畔脚步未有停歇，就连空气也弥漫着药材苦味，沈覃舟就这样被沈铧一勺接着一勺的苦药汤灌醒了。
大病初醒，沈覃舟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瞧见阿耶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该是照顾了她很久且未假手于人，所以熬得目下青黑，青色胡茬接二连三冒出来，前襟是汤药干涸后留下的褐色药渍。
“父皇，我这是怎么了？”
沈铧原还瞅着碗里黑黢黢的汤药犯愁，忽听见闺女猫崽似的声音，便见小丫头终于醒来睁着那双琉璃眼儿瞧着自己，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又为她这声疏离备感错愕。
“可有什么想吃的？莲子百合粥如何？从前.......你生完病都吃这个的。”沈铧情绪收敛很快，俯身探了探她额前，“烧是退下去了，看来这张院判确实有些用，以后就专门负责你了。”
“可我还想再睡会儿。”沈覃舟笑意惨淡，声音轻若蚊吟，背襟渗出细汗，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粉饰太平。
“吃点东西再睡。”沈铧看着她温声道，“粥已经熬好端过来就可以吃，先垫垫肚子。”
“放糖了吗？我喜欢甜的。”
“......那我让小厨房重新做。”
沈覃舟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神色又落寞几分，一夜之间父女俩除了寻常问候好像再无话可说。
“阿耶此番我病了一场，很多事情也想开了，你想娶谁便娶谁罢。”沈覃舟内心淌过无数念头，最后望着沈铧目光恳切，虚弱开口，“只一点你需得答应我。”
沈铧心情更复杂了，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这么些年，这是沈铧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到底生了嫌隙，哪怕昨夜在长秋宫吵成那样，他也没有这样怅然若失之感。
沈覃舟坐正身子，一字一顿：“阿娘做了你十五年的大娘子，女儿实在不忍心她到最后成个孤魂野鬼，所以女儿希望你向全天下册封昭告阿娘尊位谥号。”
周围人却吓得一哆嗦，礼部已经在筹备封后大典了，如今这关头另立皇后谥号，堂堂谢氏嫡长女成了填房，哪怕是一国之母却也无疑是在打谢、王两家的脸，到底是公主出身边关不知天高地厚。
沈铧神情有一瞬滞凝，不知在想些什么，略一斟酌后缓缓点头：“好。”
沈覃舟的顾虑他又怎会不清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己定是要为他们筹谋的，只是心头到底生出些父女离心的寂寥。
“那便在继后的册封仪式前定下可好？”沈覃舟抿起唇，浓深的睫毛垂落，轻轻颤动着，眼眸很亮也很坚决。
“好。”顿了许久，沈铧起身，他显得有些疲惫却还是细心叮嘱，“好好休息，记得喝完粥再睡，切不可疲懒。”
三言两语，豫王沈覃湛嫡长子的位分便算定下来了，自古皇家立嫡立长，只怕未来的太子之争有得斗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覃舟这些时日一直待在浮胧阁养病，她在床上病了三天又躺了三天，每日按时吃药睡觉，期间阿湛也会过来陪她，再就是谢徽止长姊流水一般送来的珍贵药材和滋补良品，虽然大概率用不上，但沈覃舟还是来者不拒全收下了，然后她就收到某人送来的一副画。
老桃树争开不待叶，见花不见叶，画上妩媚鲜丽的烂漫芳菲于枝头盛放，犹如片片红霞跟城中婆娑垂柳遥相呼应，却是一派柳暗花明的三月春景。
云乔展开画卷眼睛一亮赞赏道：“画得真好。”她不识字，因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沈覃舟点了点纸上艳色，指尖随着那墨迹笔触缓慢游走，最后收手，吩咐道：“收起来罢。”
“是。”云乔有些不解，却还是依言，将那幅画束之高阁，心底生出些明珠蒙尘的惋惜。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事实上如今沈魏朝上做事的大多还是陈周旧臣，从陛下初登大位便立谢徽妍为后的举措，稍可窥出日后沈、谢两家的利益纠葛。
新朝初立，利益权势亟需重新划分，沈铧出身草莽贸然坐上皇位，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故而有时应对那些千年成精的老狐狸难免落了下乘，不过文官有张良计，沈铧这个武人自也有自己的过墙梯，左不过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端看谁比谁更豁得出去。
目前朝堂上争议最大的就是沈陆氏的谥号问题，据沈覃舟所知她在床上躺了多久朝上就吵了多久，至今也没个定论，想来也是毕竟先皇后谥号一定，豫王及他身后的豫州一系便算占了先机。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腊月二十八，春色正好，相国寺的梅花早早开了。
她是俗人，不是天生的公主，相较于宫中娇嫩精致的梅花，还是这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覆雪红梅更能讨她欢心，于是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城，只为着这满山遍野的横斜疏影。
偌大后山只余沈覃舟一人簌簌踏雪，她伸手拂开拦路枝桠，枝头积压的雪便晃晃悠悠落在地上，接着独自入了梅林深处，见天地间暗香浮动，遂半眯凤眸慢悠悠从袖中取出壶花雕，病中不宜饮酒，这还是她好不容易让阿湛弄到的。
沈覃舟动作利索爬上桃树枝干，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身上那些丁零当啷的珠宝和绫罗，潇潇洒洒坐在上面吃酒赏花，熟料天公不作美，一壶小酒尚未见底，身后便传陌生的脚步声，沈覃舟不做理会，只想抓紧时间再多痛饮几口，酒液入喉冰冰凉凉顺着食道坠在胃里，说实在话并不好受。
“殿下，你的帕子掉了。”待来人走近，沈覃舟才瞧清他衣裳上流动的浮光，翠碧袍袖下伸出的手修长细腻，边说边柔和地往前摊了摊，却是一方青绿绣帕。
沈覃舟微微一怔，似是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随即灿然，捻起那壶碧玉壶在耳侧轻巧地晃了晃：“郎君，冬日饮酒赏雪，别有一番风味哦。”
谢徽止抬首清风拂起她的裙摆，视线顺着昭荣公主腕间的山水镯子移向壶口那抹浅浅殷红：“殿下，天寒酒冷，这般贪杯只怕伤身。”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好心好意邀你共饮，你却这般煞风景。”也许是醉意上头，也许是天性使然，沈覃舟歪着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晃悠着脚，半点规矩仪态都不顾。
见她不理，谢徽止遂将帕子搭在桃树枝头：“听说殿下病了一场？”
“我为什么病，你不应该最清楚？”沈覃舟眉目间郁气凝结，堂而皇之翻了个白眼，负气道。
谢徽止见她气鼓鼓的脸上写尽不满，不禁抿嘴浅笑，他自不会跟一个小女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反倒觉得她这样有点可爱，只是沈覃舟尚在病中，看上去有些憔悴，气色不佳，双颊泛上层淡淡红晕，分不清是醉意还是病态。
谢徽止嗓音低沉微哑，听着很是温柔：“那殿下可有好些？”
沈覃舟眨了眨眼，嗤笑出声，颤巍巍竖起浑身软刺，透着些尖酸又藏着些倔强：“该让你们失望了，瞧我这般活蹦乱跳，一时半会是死不了。”
“殿下怎料定我不怀好意？”
“礼部顾尚书已赴内阁承制，择吉日于下月二十一，遍告诸司。”沈覃舟一口银牙暗暗咬碎，卯着一口气，满腹怨念，瞥了他一眼，自嘲，“就算我再不情愿，开春后阿湛也要敬你一声先生，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难得雅兴被这厮搅个彻底，沈覃舟也不欲呆在树上吹冷风，于是无视他体贴伸出的手，纵身一跃下来，谢徽止微笑收回自己的手，两人自问彼此尚未到不相往来的地步，便索性各怀心事并肩走着，只是谁也没有说话。
同一枝花在谢徽止手中便是清艳出尘相得益彰，落到沈覃舟手里娇艳红梅硬被她耍出赫赫剑风。
“长姊温雅端庄聪颖贤淑，定会与公主和睦相处的。”谢徽止见她不语，语气闲闲，“还是殿下担心，臣才疏学浅，恐会误人子弟。”
沈覃舟冷不丁闻见他身上极淡的梅香，少年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脸颊，于是指尖掐下枝头含苞待放的那点：“郎君盛名谁人不知，我在宫中才待几日，便听得不少你从前事迹。”
谢徽止眸子亮晶晶的，倏忽笑了：“既如此公主还有何介怀呢。”
“听起来确是皆大欢喜，阿耶如愿以偿做了皇帝，跟他打天下的叔伯们也加官进爵，而我就更是摇身一变做了公主。”沈覃舟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他，眼眶发红，“好像唯一可怜的就是我娘，她就真的如此福薄？”
“殿下是在怀疑夫人的死另有蹊跷？”
“奉仙殿里一块泥塑的木头，便坐实她被流匪所害，如果换做是你，你信吗？你甘心吗？”相顾无言，沈覃舟冷冷嗤笑一声，“也许我不该问你的，毕竟你嫡亲阿姊不也是这件事的受益者。”
谢徽止语气也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所以殿下见陛下把后位给了我家，便觉得夫人遇害之事跟谢氏有关。”
“这是你自己说的。”
“殿下与其在这跟我做口舌之争，不若拿出人证物证来。”谢徽止轻轻地笑，神情生动惬意，“我想天理昭昭，自不忍见我谢氏平白蒙冤。”
她先是迷迷糊糊在床上躺到后半夜，后来忽觉四肢冰冷如生铁，接着明明人在锦被里却冻得蜷缩成团冷汗涔涔，似睡非睡间口干舌燥想起身唤人倒水，又实在力不足，张口欲言更发不出声，挣扎着试过几次后均以失败告终，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抱着一了百了的念头任由铺天盖地的昏沉睡意将自己砸昏。
待到天光放晴，阁内轮值守夜的两个宫娥这才发现慌忙去请御医，沈铧下朝不久便领着掌印太监冯央匆匆来了，他身上穿的仍是天子朝服。
沈铧进殿便见她双颊嫣红，唇色发白，心知不妙，上前伸手一探，果然额头滚烫，双手冰冷：“怎么突然烧了起来？”
“回陛下，殿下连日奔波本就劳累，又骤闻娘娘薨逝噩耗，一时心神不宁再加水土不服所致。”太医跪地将斟酌好的说辞说与沈铧听。
沈铧坐在床头瞧着被子里的小小一个，都说女娘像父，他家闺女样貌性情却十足十随了她娘。
明明昨夜还那么有精气神同自己吵得面红耳赤，结果转眼就昏沉沉躺在床上高热不退，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直看得人心底酸涩泛苦。
他早该想到的，阿舟是早产儿本就特殊些，这些年身子一直由婉君调养，自己也总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便是盼他们能再康健些。这段时间他们定是吃了不少苦，昨夜又是风又是雪，定是那时着了风寒。
婉君走了，孩子心里难受对他有怨言在所难免，偏偏自己还让她受委屈，任凭阿舟一个人闯回去，明明瞧着最没心没肺的孩子却是最多思多虑的性子，只怕回来也是郁结在心生生苦熬着。
夜深之后，沈覃舟越发不好了，太医院院判只得另开药方请皇上过目，沈铧不耐烦挥手示意宫娥赶快煎上来。
室内烧着热腾腾的炉子，十几扇窗只远远开了两道透气换风，晕晕乎乎间耳畔脚步未有停歇，就连空气也弥漫着药材苦味，沈覃舟就这样被沈铧一勺接着一勺的苦药汤灌醒了。
大病初醒，沈覃舟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瞧见阿耶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该是照顾了她很久且未假手于人，所以熬得目下青黑，青色胡茬接二连三冒出来，前襟是汤药干涸后留下的褐色药渍。
“父皇，我这是怎么了？”
沈铧原还瞅着碗里黑黢黢的汤药犯愁，忽听见闺女猫崽似的声音，便见小丫头终于醒来睁着那双琉璃眼儿瞧着自己，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又为她这声疏离备感错愕。
“可有什么想吃的？莲子百合粥如何？从前.......你生完病都吃这个的。”沈铧情绪收敛很快，俯身探了探她额前，“烧是退下去了，看来这张院判确实有些用，以后就专门负责你了。”
“可我还想再睡会儿。”沈覃舟笑意惨淡，声音轻若蚊吟，背襟渗出细汗，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粉饰太平。
“吃点东西再睡。”沈铧看着她温声道，“粥已经熬好端过来就可以吃，先垫垫肚子。”
“放糖了吗？我喜欢甜的。”
“......那我让小厨房重新做。”
沈覃舟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神色又落寞几分，一夜之间父女俩除了寻常问候好像再无话可说。
“阿耶此番我病了一场，很多事情也想开了，你想娶谁便娶谁罢。”沈覃舟内心淌过无数念头，最后望着沈铧目光恳切，虚弱开口，“只一点你需得答应我。”
沈铧心情更复杂了，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这么些年，这是沈铧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到底生了嫌隙，哪怕昨夜在长秋宫吵成那样，他也没有这样怅然若失之感。
沈覃舟坐正身子，一字一顿：“阿娘做了你十五年的大娘子，女儿实在不忍心她到最后成个孤魂野鬼，所以女儿希望你向全天下册封昭告阿娘尊位谥号。”
周围人却吓得一哆嗦，礼部已经在筹备封后大典了，如今这关头另立皇后谥号，堂堂谢氏嫡长女成了填房，哪怕是一国之母却也无疑是在打谢、王两家的脸，到底是公主出身边关不知天高地厚。
沈铧神情有一瞬滞凝，不知在想些什么，略一斟酌后缓缓点头：“好。”
沈覃舟的顾虑他又怎会不清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己定是要为他们筹谋的，只是心头到底生出些父女离心的寂寥。
“那便在继后的册封仪式前定下可好？”沈覃舟抿起唇，浓深的睫毛垂落，轻轻颤动着，眼眸很亮也很坚决。
“好。”顿了许久，沈铧起身，他显得有些疲惫却还是细心叮嘱，“好好休息，记得喝完粥再睡，切不可疲懒。”
三言两语，豫王沈覃湛嫡长子的位分便算定下来了，自古皇家立嫡立长，只怕未来的太子之争有得斗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覃舟这些时日一直待在浮胧阁养病，她在床上病了三天又躺了三天，每日按时吃药睡觉，期间阿湛也会过来陪她，再就是谢徽止长姊流水一般送来的珍贵药材和滋补良品，虽然大概率用不上，但沈覃舟还是来者不拒全收下了，然后她就收到某人送来的一副画。
老桃树争开不待叶，见花不见叶，画上妩媚鲜丽的烂漫芳菲于枝头盛放，犹如片片红霞跟城中婆娑垂柳遥相呼应，却是一派柳暗花明的三月春景。
云乔展开画卷眼睛一亮赞赏道：“画得真好。”她不识字，因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沈覃舟点了点纸上艳色，指尖随着那墨迹笔触缓慢游走，最后收手，吩咐道：“收起来罢。”
“是。”云乔有些不解，却还是依言，将那幅画束之高阁，心底生出些明珠蒙尘的惋惜。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事实上如今沈魏朝上做事的大多还是陈周旧臣，从陛下初登大位便立谢徽妍为后的举措，稍可窥出日后沈、谢两家的利益纠葛。
新朝初立，利益权势亟需重新划分，沈铧出身草莽贸然坐上皇位，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故而有时应对那些千年成精的老狐狸难免落了下乘，不过文官有张良计，沈铧这个武人自也有自己的过墙梯，左不过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端看谁比谁更豁得出去。
目前朝堂上争议最大的就是沈陆氏的谥号问题，据沈覃舟所知她在床上躺了多久朝上就吵了多久，至今也没个定论，想来也是毕竟先皇后谥号一定，豫王及他身后的豫州一系便算占了先机。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腊月二十八，春色正好，相国寺的梅花早早开了。
她是俗人，不是天生的公主，相较于宫中娇嫩精致的梅花，还是这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覆雪红梅更能讨她欢心，于是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城，只为着这满山遍野的横斜疏影。
偌大后山只余沈覃舟一人簌簌踏雪，她伸手拂开拦路枝桠，枝头积压的雪便晃晃悠悠落在地上，接着独自入了梅林深处，见天地间暗香浮动，遂半眯凤眸慢悠悠从袖中取出壶花雕，病中不宜饮酒，这还是她好不容易让阿湛弄到的。
沈覃舟动作利索爬上桃树枝干，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身上那些丁零当啷的珠宝和绫罗，潇潇洒洒坐在上面吃酒赏花，熟料天公不作美，一壶小酒尚未见底，身后便传陌生的脚步声，沈覃舟不做理会，只想抓紧时间再多痛饮几口，酒液入喉冰冰凉凉顺着食道坠在胃里，说实在话并不好受。
“殿下，你的帕子掉了。”待来人走近，沈覃舟才瞧清他衣裳上流动的浮光，翠碧袍袖下伸出的手修长细腻，边说边柔和地往前摊了摊，却是一方青绿绣帕。
沈覃舟微微一怔，似是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随即灿然，捻起那壶碧玉壶在耳侧轻巧地晃了晃：“郎君，冬日饮酒赏雪，别有一番风味哦。”
谢徽止抬首清风拂起她的裙摆，视线顺着昭荣公主腕间的山水镯子移向壶口那抹浅浅殷红：“殿下，天寒酒冷，这般贪杯只怕伤身。”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好心好意邀你共饮，你却这般煞风景。”也许是醉意上头，也许是天性使然，沈覃舟歪着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晃悠着脚，半点规矩仪态都不顾。
见她不理，谢徽止遂将帕子搭在桃树枝头：“听说殿下病了一场？”
“我为什么病，你不应该最清楚？”沈覃舟眉目间郁气凝结，堂而皇之翻了个白眼，负气道。
谢徽止见她气鼓鼓的脸上写尽不满，不禁抿嘴浅笑，他自不会跟一个小女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反倒觉得她这样有点可爱，只是沈覃舟尚在病中，看上去有些憔悴，气色不佳，双颊泛上层淡淡红晕，分不清是醉意还是病态。
谢徽止嗓音低沉微哑，听着很是温柔：“那殿下可有好些？”
沈覃舟眨了眨眼，嗤笑出声，颤巍巍竖起浑身软刺，透着些尖酸又藏着些倔强：“该让你们失望了，瞧我这般活蹦乱跳，一时半会是死不了。”
“殿下怎料定我不怀好意？”
“礼部顾尚书已赴内阁承制，择吉日于下月二十一，遍告诸司。”沈覃舟一口银牙暗暗咬碎，卯着一口气，满腹怨念，瞥了他一眼，自嘲，“就算我再不情愿，开春后阿湛也要敬你一声先生，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难得雅兴被这厮搅个彻底，沈覃舟也不欲呆在树上吹冷风，于是无视他体贴伸出的手，纵身一跃下来，谢徽止微笑收回自己的手，两人自问彼此尚未到不相往来的地步，便索性各怀心事并肩走着，只是谁也没有说话。
同一枝花在谢徽止手中便是清艳出尘相得益彰，落到沈覃舟手里娇艳红梅硬被她耍出赫赫剑风。
“长姊温雅端庄聪颖贤淑，定会与公主和睦相处的。”谢徽止见她不语，语气闲闲，“还是殿下担心，臣才疏学浅，恐会误人子弟。”
沈覃舟冷不丁闻见他身上极淡的梅香，少年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脸颊，于是指尖掐下枝头含苞待放的那点：“郎君盛名谁人不知，我在宫中才待几日，便听得不少你从前事迹。”
谢徽止眸子亮晶晶的，倏忽笑了：“既如此公主还有何介怀呢。”
“听起来确是皆大欢喜，阿耶如愿以偿做了皇帝，跟他打天下的叔伯们也加官进爵，而我就更是摇身一变做了公主。”沈覃舟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他，眼眶发红，“好像唯一可怜的就是我娘，她就真的如此福薄？”
“殿下是在怀疑夫人的死另有蹊跷？”
“奉仙殿里一块泥塑的木头，便坐实她被流匪所害，如果换做是你，你信吗？你甘心吗？”相顾无言，沈覃舟冷冷嗤笑一声，“也许我不该问你的，毕竟你嫡亲阿姊不也是这件事的受益者。”
谢徽止语气也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所以殿下见陛下把后位给了我家，便觉得夫人遇害之事跟谢氏有关。”
“这是你自己说的。”
“殿下与其在这跟我做口舌之争，不若拿出人证物证来。”谢徽止轻轻地笑，神情生动惬意，“我想天理昭昭，自不忍见我谢氏平白蒙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