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从积满灰尘的床上缓缓睁眼,失血过多造成的后遗症使他迟迟未缓过劲来,眼神瞅着屋顶发直。

    算来,春闱也该告一段落了,可惜自己还未好好和她说一声再见。

    符卫手中端着碗黑黢黢的汤药,进门便见邬邺琰已经不知何时醒来穿鞋了:“世子爷,大夫说了你这伤不能再拖下去了,天一热再骑马伤口崩裂发脓就麻烦了。”

    邬邺琰倚着床边,喘着气,沙哑道:“无妨,我这点伤不碍事,稍作休整后就接着出发。”很明显他在嘴硬。

    符卫将汤药递给邬邺琰,转身又倒了碗茶水,说是茶水,不过是旧茶泡水罢了:“属下知道世子爷想尽快回西洲,可你上次坠崖已经伤及肺腑,再这样昼夜奔波下去,世子爷身子吃不消,我担不起这个责,便只好飞鸽传书向殿下禀明了。”

    邬邺琰扬头咕嘟咕嘟便将那汤药咽了干净,接着接过茶水又喝了大半碗,起皮的唇瓣这才润泽起来:“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屠伯死了,我们是秘密出京,可即使陛下的黑骑在暗中相助,这一路也走得依旧险象环生。”

    他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倒是和从前爽朗潇洒的模样大相径庭:“西洲的手决计伸不了这么长,如今看来这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没那么危险了。”

    符卫眉头微微锁起:“所以这一路围追堵截我们的另有其人?可除了西洲王室,又会是谁?”

    邬邺琰脸色慢慢地沉下来,冷哼道:“从出关开始就一路咬着我们不松口,如此大的手笔,还能是谁?”

    “世子的意思是......”

    “谢氏日盛跋扈,如今他手段这般浅显,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肯让我活着出边境了。”邬邺琰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在落霞楼我就知道那狗东西假仁假义虚伪至极,我与阿舟相知相伴,他早就眼红心疼,只是那时碍于阿舟畏首畏尾,如今我远遁上京依着他那睚眦必报的脾性,此时不下手,反倒不对劲了。”

    符卫握着拳,面上难忍怒气:“我这就写信传回上京,护你出境是陛下和殿下默许的,少师此种行径,无疑是在忤逆圣心,这是杀头大罪。”

    邬邺琰斜眼看她:“谢氏狼子野心违逆陛下的事做得还少吗?况且我们没有证据,陛下又怎么可能为着这种子虚乌有的小事与谢氏大动干戈。”

    符卫静默一会儿:“那便就这样算了?由着这群人没完没了跟着伺机而动?这次他们害你掉下悬崖差点粉身碎骨,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这还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豫州呢。”

    邬邺琰忽然轻轻一笑,只是那笑勉强至极:“我们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你觉得陛下当真的一无所知?”

    符卫跟在沈覃舟身边自然也知道些:“可是陛下不是一直都很宠世子吗?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朝不保夕?”

    邬邺琰撇了撇嘴,嘴角抖出一丝颤抖的笑,笑容七分怨憎,两分狰狞,一分凄楚:“圣心如渊,谁又能真的猜透陛下的所思所想。”他既能派遣亲卫护自己南下,便也能冷眼旁观自己穷途末路。

    王夫人看着眉眼从容的年轻面庞,幽幽叹了口气:“徽止,你如今也不小,是时候该成家了。”即便不成家,房里也该添置几个侍奉的人,京中同龄的公子哥儿,哪个和你这般,让人不省心。

    王夫人人前再体面风光,人后亦是位母亲有自己还不清的儿女债。

    妍姐儿是她头生的姑娘,后来在相爷授意下进宫替家族争光登临凤位,可她是母亲,就私心她并不满意这桩看似皆大欢喜的婚事,唯盼徽妍早日诞下皇子,深宫寂寞,有了孩子,才算有了过日子的指望。

    儿女双全才是福,第二次怀胎时,她和相爷便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两人也曾畅想他长大后是怎样光景,大抵要聪明伶俐坚毅勇敢,至少能撑起谢、王两家门楣。

    可真当她一朝分娩,只着身素色里衣依偎在夫君怀中全心全意逗弄襁褓中的娇娇儿时,从前笃定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健康快乐顺遂长大。

    事实上他也并未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博学多才,有胆有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文章诗词信手捏来,只唯独于情之一事上固执得让她头疼。

    “母亲看着安排好了。”谢徽止突然往椅背一靠,垂下眼睫。

    这是他这些年首次就此事向王夫人低头,过往哪次提起话茬,他不是冠冕堂皇的推拒就是似是而非的敷衍,芝湘才来多久便改了口风,如何不让她喜不自胜。

    “那你喜欢怎样的?母亲先替你相看着,京中适龄女娘,母亲心里大抵也有数。”王夫人喜笑颜开,唯恐慢了一步,他便改了主意。

    王夫人的目光饱含雀跃欣喜,谢徽止心底却是阵阵荒芜,他苦涩地轻扯嘴角,一段见不得光的孽缘,就应权当庄周梦蝶,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拿得起,自也放得下。

    她既要嫁为人妇,自己又何必执着。

    个人好恶同家族前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他不是那等目光短浅、沉沦情爱的庸碌之人。

    少年成名,青年出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娶贤妻纳美妾得麟儿,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谢徽止把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妄念驱散,他起身,声音又轻又缓:“母亲,如你一般就很好了。”

    如你一般的贵女典范,相夫教子,琴瑟和鸣......

    是的。

    合该如此。

    自古娶妻娶贤,一个门当户对知情识趣的妻子,婚后自然夫妻恩爱后宅安宁,反观那沈家女无才无德粗鄙不堪......何况她心里也没有自己,实不堪为妻。

    可如果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可以选择,如果有如果......

    “徽止,你老实同娘讲。”王夫人略蹙眉,心中不安,“你是不是自己有心仪的女娘了?”

    王夫人凝望着堂下失魂落魄的少年,面露愁容,心底又酸又涩,他是她的孩子,这般神伤,她又如何觉察不出。

    “没有。”谢徽止顿住脚步,轻轻摇了摇头,“母亲,你多虑了。”

    谢勋的书房是谢府除主卧外把守最严的地方,除了谢勋身边极亲近的,其余人一律不许靠近。

    “从前的陈周到如今的沈魏,有哪个不将我谢氏视做心腹之患。”谢勋面沉如水看着眼前青年,拂袖道,“何况沈家天下本就是我给的,当初不是我连同其余世族大力扶持,他沈铧能只用一年时间就攻破皇城?”

    “所谓千年世家,百年王朝,父亲又何苦执着。”谢徽止蹙着眉,面色从容。

    “那是为父之前的想法,可你也看到了,皇上执意要弄什么科举,这首当其冲的就是我谢氏。”谢勋叹了口气,语气也重了几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氏早就是众矢之的了,如今的大好光景,是历代先人呕心沥血一点一滴打拼下来的,断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

    “既然陛下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好了,左右这皇位只要名正言顺谁都能坐。”谢徽止背手而立,微笑道,“父亲当初不惜以张迁之的性命要挟长姊,嫁给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一则是为两家利益捆绑,二则不就是为将来去父留子,扶持幼帝登基做打算?”

    谢徽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言,谢勋却不恼,反倒开怀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他端起茶盏,抬眸瞥了眼身前不为所动少年,沉声道,“可我们都错看陛下了,他不是周烈王,乡野武夫出身,这些年皇帝做的越发像模像样了,帝王权衡之术也玩起来,我和萧故面和心不和,他就偏偏要对萧故委以重任,就像这次科举,若不是你长姊开口,那会试就是萧故的一言堂了。”

    谢徽止面色也不由得冷起来:“父亲自己称病辞了,萧尚书负责礼部,做主考顺理成章。”

    “问题就出在顺理成章上,原本萧故在兵部任得好好的,顾吾一直负责礼部,后来你也知道赵家曝出了贪污案,最后是一个姓耿的顶了罪。”谢勋眼中是一闪而逝的微冷和轻蔑,“陛下明面上支持我们,所有替耿谦求情的官员都遭到贬黜,这其中就有顾吾,而他被外放到了豫州任太守。”

    “豫州啊,偏偏是豫州。”

    “耿谦是公主安排在户部的,陛下说要办科举就是他入朝不久。”谢徽止指尖摁住眉骨,语气凉薄,“父亲的意思是陛下从公主举荐耿谦入朝那天就开始算计了,昭荣只是幌子,甚至陛下口中关于军饷贪污的检举或许都是子虚乌有。”

    “届时无论我称不称病,身为礼部尚书的萧故都会是考官之一,咱们这位陛下可比从前那位难对付,他隐忍了这么些年,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看会试之后新人入朝,又有多少是与我为敌了。”

    “徽止,从他逼死发妻主动跟我提出联姻的那刻起,我们就该正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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