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沈覃舟被丢在冰冷的水中沉沉浮浮,无处可栖,转瞬架在烈火上烘烤,痛不欲生,忽然她又置身于一个四向漏风的破屋子,断壁残垣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毒蛇。

    沈覃舟下意识想逃偏偏脚底好像生了根,任凭她努力嘶叫,也听不见自己的一点声音,心底再如何焦灼,身子也纹丝不动,于是她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毒蛇沿着自己双腿蜿蜒而上,一点一滴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改朝换代便意味着旧时陈周王朝所拥有的城池臣民、财帛金玉,今朝尽归沈魏所有。

    自莫耶山遇袭,沈覃舟一行人的行程愈发低调紧凑了。

    马车慢悠悠穿过高大的城门,沈覃湛睁着圆溜溜的眸子坐在窗边,眼巴巴望着外面的喧嚣热闹,熙来人往,终究近乡情怯,肩膀止不住微耸,双目更是一片湿红,眼泪簌簌滚落。

    沈覃舟默默透过吹开的帘子向外瞧,街道巷陌未曾变过,房屋瓦舍依旧如故,只她心头平添诸多疏离陌然。

    明明她在这座古城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过一年光景,就好像生疏了。

    街边路人熟悉的口音断断续续传入车内,沈覃舟一副累极的模样,整个人恹恹的,遂阖了眼眸,靠在身后软垫上脑袋放空不再说话,只迷迷糊糊听着。

    “真是可惜了,老爷子多好的人,逢人都笑吟吟,可好说话了,以前还经常来我这给小辈买糖糕吃。”

    “他最疼孩子又乐善好施,我家二虎老远看见他就爷爷长爷爷短。从前就属他家最闹腾,如今整条巷子都空落落的冷清下来了。”

    “他家老太太也是最怜贫惜弱的大善人,虽是商户出身却读了一肚子书,从前精神尚好时还在家里开过女学,不计什么瓜果都能做束脩,我家惠姐儿便送进去过,不指望能有多大出息,略识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就好。”

    “你们是没见到,他家大娘子回来后,那俩孩子哭得有多惨,听老赵讲两个小的都是连着发了好几天烧才算退下来,鬼门关都走了好几遭。”老赵也住在桂花巷,他是个郎中。

    一阵唏嘘过后,马车终于穿过城北的朱雀门驶入桂花巷,沈覃舟和沈覃湛皆一袭白衣头戴帷帽将身形面容遮得严实,几人悄无声息到了后门,就像事先说好那样,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

    这年的冬久久不走,快要立春,天还是冷,雨水也多,新砌的院门墙角雕梁画栋,没了记忆里的青苔藓,枯枝探出院墙在一场场飞雪大雨中空等。

    豫州如故,唯有沈宅除外。

    如今的沈宅是太守常通自作主张参照旧时模样重新修葺的,新宅无人居住青天白日也只好关门闭户。

    姊弟俩立在门外,瞅着门上暗红新漆和明亮黄铜发呆,印象里这扇门上的漆该是再淡点再旧些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只从屋内摆设,便大抵可以想象这户人家曾经的日子,前院男主人在军营做将军上马杀敌受人尊敬,内院主母精明能干,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妥当。

    老太太精神好些家里就多了许多孩子,有时教他们《说文解字》,有时领着他们念《千字文》和《三字经》这类小儿开蒙的读物。

    老爷子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故而老了也爱吃甜食,像是要把小时候亏欠的都统统找补回来,兜里总是揣着糖,逢人就给。

    幼年沈覃舟顽劣没少闯祸被阿娘揪着耳朵扭送到祠堂罚跪,胞弟沈覃湛是姐姐的小尾巴,即便自己没犯错也会乖乖搬个蒲团安安静静挨着她跪。

    铁骨铮铮的沈大将军是出了名的惧内,想求情又不敢,只会偷偷摸摸给他们塞些吃喝,如果没有那把火,祠堂供案下姊弟俩偷偷藏着的果脯肉干早就换了好几轮,也不怕招老鼠。

    沈家祠堂不大,但所需器物一应俱全且都是新的,连同供奉在香案上的灵位也都是崭新的。

    沈覃舟上前想去重新点点如今供奉了几块牌位,毕竟看着像是比从前多出许多,熟料脚下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于是她被迫呼啸着往下跌。

    不要啊。

    全身都在尖叫。

    终于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恍惚中一只微凉的手攥住她,抚摸过沈覃舟疼痛欲裂的滚烫额头,而后落下一点清凉触感。

    沈覃舟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谁,却又记不起,更说不出他的名字,那几个字停在舌尖,苦涩难忍。

    好累,好痛。

    迷迷糊糊间有什么东西在撬开唇齿,温热的苦感漫入嘴间,苦得沈覃舟又想哭了,事实上她能感觉到有冰凉的泪水划过眼尾。

    ......周藴,好苦,我不要。

    下一瞬,有人死死咬上她的唇,那手上力度恨不能掐死她,沈覃舟下意识扭头想拒绝,可那人显然不愿再顺她的意,于是磕碰间唇间多了那股恶心的血腥气。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次沈覃舟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再睁眼的时候,痛感蔓延遍四肢百骸,她的思绪仍沉浸在混沌当中,可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打湿了枕巾,身心俱疲。

    城破那日,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呢。

    屋子里没有人,这里不是浮胧阁,也不是她的公主府,沈覃舟静默地望着那素白帐顶,一缕光线昏暗地透在帐里。

    原来,连丹蔻都是他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棋。

    这些年自己身边到底又有多少人被他收买,又或者本就是他的人,她已经再也没有精气神去细想了,何况如今知道这些也没意义了。

    许久之后,床帏内传出女人细碎的呜咽声,接着那声音越发大了,直至最后变成嚎啕大哭.......而床帏外的那个身影,搁下药碗,悄然退出屋内。

    如今上京城里最热议的莫过于谢氏上位,谁能想到城破之后便了无音讯的昭荣长公主如今就被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苟延残喘。

    夺城之变后,沈魏皇族还未彻底落寞离场,谢氏便已迫不及待粉墨登场了,虽说那日皇宫流了不少前朝皇族的血与泪,但江山依旧如故,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不过几场大雨即可冲刷干净。

    从谋反逆贼到开国功臣这四个字只差一块传国玉玺,所谓斩草要除根,春风吹又生,从江山倾覆那刻起谢家人便不打算给沈氏皇族留活路,到今天不过短短三日已经差不多屠了个干净。

    不同于外面的风声鹤唳,从前门庭若市的谢府,愈发呈一片欣欣向荣之象,谢勋夫妇已经搬进了皇宫,现在整座谢府便只有闻渊阁夜里还闪着烛火。

    推翻沈魏政权这仅仅只是开了个头,各地百姓、官员需要安抚镇压,论功行赏,流放砍头各中种种都有说头,屋里烛火点了又点,谢徽止才停笔揉了揉眉心,唤人:“去喊王珏过来。”

    实际上这些日子,谢徽止只交代他一件事,故而王珏早早便侯在门外了:“郎君,别院传回消息,公主醒了,只是脾气不太好,你最喜欢的那只建盏已经给砸了。”

    折子上的墨迹已经晾干,谢徽止慢慢合起:“她已经不是公主了。”

    王珏听见他慢条斯理说话,猛然微微抬起头,最后还是点头:“是。”

    墨绿细花底的折子抵住颌沿,谢徽止状似不经意问道:“她醒来......有用膳吗?”

    王珏轻轻摇了摇头,沈覃舟生于沈魏皇室,虽说前半生是在豫州度过,但自先帝登基,她所有的尊贵、荣华和骄傲,她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她是沈家人,先帝的长女,理所当然的昭荣长公主。

    即使沈魏不过五年,可她确确实实享受了五年,如果不是谢氏,她会顺理成章在长公主的尊位上寿终正寝。

    然而一夕之间全部都没了。

    她的亲族和丈夫全死了,就死在她的眼皮底下,就当着她的面。

    午夜梦回,沈家人流出的血能活生生把她淹死,况且谋反的还是谢家,偏偏是谢家。

    “随便她,饿死也省事。”谢徽止斟茶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不耐烦道,“你把这份名单送去宫里。”

    王珏接过那封折子,大概也猜得到,那上面写的是公主留存世间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他等了片刻,见郎君自顾自翻着一卷书,便自觉打算退出去,熟料谢徽止忽然眉尾压下来,长睫掩住眸色,语气又低又沉:“......她还哭吗?”

    王珏好一会儿才领悟过来,他还以为郎君真像面上表现得那般不在乎:“.......苏嬷嬷说她一直想出去。”

    谢徽止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索性将那卷书丢在桌上,声音冷淡:“明日请张院判去看看罢,这段时间先别让他回宫了。”

    王珏心照不宣点了点头,又想起白日一遭事:“对了,郎君,夫人今日派人来问你打算何时进宫,说是东宫已经收拾好了。”

    谢徽止半坐在榻上,掀开眼帘,绷紧下颌:“闻渊阁很好,我已经住习惯,东西搬来搬去也麻烦,就先这样罢。”

章节目录

城破山河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幺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幺渔并收藏城破山河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