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覆灭的突然，姑且不论皇城外尚未收敛干净的尸身，即便内侍宫娥翻来覆去地洒扫熏香，轻浮迤逦的皇宫仍时刻飘荡着股似有若无的腥气。
太和殿上新皇已经斩了好几个史官，据说都是拒绝篡改国史的，俯仰无愧，清白来去，这些人算是读书人里难得的气节了，只是落得这般结局到底听着唏嘘。
听说新皇还打算改国号为燕，谢燕，寓意含义巴拉巴拉一大堆，总之是个比沈魏好上千百倍的国号。
张院判在药材堆里泡了大半辈子，对太医院外的王权争斗不感兴趣，只是他已经习惯了沈魏，如今骤然要换，大抵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也只有主动适应的份儿。
夜里少师身边的侍卫王珏难得来一趟太医院，指名道姓请张院判出宫诊病，宫里谁人不知前朝犹在时张院判是昭荣长公主常使唤的人，此番出宫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沈氏皇族便只剩下长公主下落不明了。
说是去诊病，出宫马车走的却不是谢府的方向，路上还换了好几回，最后穿过大半个上京城停在了京郊的一处阔大别院。
马车刚停住，王珏的声音便传出来了：“张院判，到了，请下车。”
张院判好不容易颤巍巍下了车，立在院门外眉头紧皱：“这是......”
“院判进去就知道了。”王珏大步流星往里走。
张院判只好噤声，微微垂着首，跨过别院门槛，沿着细碎的石子道加紧步伐跟上，秋风萧瑟肃杀，园里菊花落尽便无花了，荼蘼花架上只有枯藤上面悬挂着一个个白色的小灯笼，面生的婢女将碎掉的青瓷清出屋子，他提起衣摆，沿着台阶往内行。
屋里烧着地龙，尤其燥热，窗户被锁住只能推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一丝凉意夹杂着城里的血腥气拂在面上，放眼望去，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再次见到沈覃舟，张院判无疑是惊愕的，比起记忆中恣意骄傲，玩世不恭的昭容长公主，短短数日的她更像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殿下万福。”张院判忙不迭放下手中药箱，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沈覃舟倚窗望景，身形一动不动，见房门打开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怎么会是你。”沈覃舟面容憔悴，冷漠得像一块寒冰，双眼红红的，里面淬着无尽怨恨。
“王侍卫去太医院让我来诊病。”老人家似乎犹豫了一下，却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殿下，节哀。”
沈覃舟侧过身子，也不看他：“谢家人这些天做什么了？”
张院判心下凄凉，到底不敢多言，只好望向一旁的王珏。
沈覃舟得不到回答，缓缓闭上眼，抿着唇，声线微微颤抖，又问：“这世上我还有亲人吗？”
哪里还会有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两个尚且心知肚明，百年士族出身的谢氏又岂会心慈手软。
历朝历代皇后的居所都是长秋宫，独沈魏那一朝的皇后住进了坤宁宫，王夫人不愿意触景生情，因此搬进了长秋宫，只待谢勋登基大典过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世事难料，说来上一任执凤印的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长秋宫内，王夫人的脸色并不太好，她想要谢徽止交出沈覃舟，却从未料到他会拒绝，毕竟沈魏亡国前，昭容长公主逼死皇后的事众所皆知，况且那日皇城城墙上她还亲口承认了。
没错，在谢氏族人欢天喜地等着加官进爵、论功行赏之际，只有谢徽妍的生母谢王氏在为长女的香消玉殒悲痛万分。
王夫人秀眉紧蹙，看着自己如今唯一的独子，难得失态：“徽止，她是你嫡亲的长姊，沈覃舟自己都承认害死了徽妍，你不思替她报仇，竟还包庇那个女人。”
谢徽止抚了抚衣袖，手中檀香扇一开一合：“母亲，那日甘草亲眼所见是长姊自己一心求死的。”
痛失爱女的王夫人自不会管这些细枝末节，她情绪难得激动，直接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区别吗？那碗药是不是沈覃舟带进坤宁宫的？若不是她在徽妍面前提起那个人，你长姊好端端地岂会服自尽毒。”
谢徽止不去回答王夫人这个问题，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提起另一桩往事，轻声道：“说来我与张迁之也算故交，他怎样的为人，我也清楚，断不是那等为了风花雪月便寻死觅活的性子。”
王夫人神色已经不虞：“你什么意思？”
谢徽止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视王夫人稍纵即逝的难堪，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听母亲提到，长姊是因知晓张迁之死讯才想不开的，便刚好有些好奇他的死因，也算给九泉之下的长姊一个交代。”
王夫人望着眼前这个沉稳成熟，如玉似珏的成年男子，心头生出的是说不出的痛惜和无奈：“且不论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为了一个有夫之妇，你不惜悖逆你父亲的意思，这样做值得吗？”
谢徽止微笑道：“母亲，她已经没有丈夫了。”明明是春风和煦的微笑，眼里却是漆黑冰冷。
“荒唐！”王夫人大骇，失手将手边常用的天青玉盏拂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只玉盏本是一对，是王夫人从琅琊带来的陪嫁，当年谢徽妍执意要舍去姓氏随张迁之云游时碎了一只，如今这番情形又碎一只如何不让她如鲠在喉，心绪难平。
“知道母亲畏寒，待入了冬，上京城便要变天了，这是我特意命人去猎了极北之地的黑狐做裘，想来母亲该是喜欢的。”谢徽止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望着王夫人，缓缓站起来，“只是这盏是母亲的心爱物，如今碎了倒是可惜，改日我定寻只一模一样的送于母亲。”
王夫人沉默无言，只觉眼前人分外陌生。
出长秋宫时，天已日暮，御街上谢徽止难得没有坐轿，反而慢悠悠地走着，于是那轿夫只好抬着石青色的空轿子在后面远远跟着。亲历屠杀过后，来往宫人再不敢上前问候，只远远行礼，便低下头匆匆而去。
偶尔红墙绿瓦上沾上几点猩红，想来是宫人疲懒疏忽，谢徽止穿梭其中如入无人之境，从此以后属于谢氏的王朝篇章缓缓开启。
夜里谢徽止难得没回闻渊阁，反而遵从自己的心意去了京郊。
月色朦胧照过窗轩，苏嬷嬷说她白日又哭过一场，饭菜里皆用了安神的药，故而难得睡熟，谢徽止坐在床边肆无忌惮看她，也许在做梦，这觉睡得熟却不安稳，瘦弱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半边身子刚好背对着他，小小一团在锦被里，遮住玉色肌肤，眼角犹挂着晶莹泪珠。
谢徽止面上噙着温润笑意，眉眼间尽是怡然和惬意，他凝神望了好半晌，只觉再不厌弃知了了。
何必要忍让，何必要放手，何必要心不甘情不愿地守着。
当初本就是她先招惹自己的，酒一旦喝了就没有再停的一日，情也一样，好不容易遇上合心意的，就该牢牢抓紧在手里，慢慢打磨，水滴石穿，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总会等到她低头的那日，他有这个信心和耐心。
“好好守着，莫让她有机会伤了自己。”
“是。”
沈覃舟出逃得很突然，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别院，也没人晓得她是如何绕过那么多双眼睛出的门。
那日谢徽止正在太和殿参加谢勋的登基大典，夺城之变后那些忠于沈魏的文官武将，战死的战死，殉国的殉国，留下的大多是谢氏一党，陈周旧臣以及景兆五年由沈铧亲自擢拔的天子门生。
苏嬷嬷发现沈覃舟不见后，便命人将别院封死，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最后实在无法才将此事告知了王珏，王珏自是清楚那位在郎君心中的分量更是马不停蹄进了宫禀明。
“郎君，别院那位逃了，整座院子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王珏好不容易在人群簇拥中寻到谢徽止。
蜀锦苏绣的红袍，一张面皮白玉似的剔透，谢徽止禁不住冷面皱眉：“怎么可能逃？那么多人都是摆设吗？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王珏哪里敢多言，只受住这无妄之灾。
谢徽止语气极冷，眼底阴寒，说着便往殿外走：“去找。”
王珏立即跟上，又意识到今日这场景，只怕郎君离不开，想开口提醒，又见他这副神色，只好作罢。
熟料两人刚要出殿便被叫住，王珏回头，见是王夫人身边的老人：“郎君，主君派老奴来寻你。”
谢徽止环顾殿内的花团锦簇，面色冰寒，王珏看出郎君是不想理会直接走的，但到底还是大局为先。
“你这就拿着我的手令去调人，如今她这身份想要她命的有很多，偏偏她还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京中认识她的人不少。”
“是。”
“记住要秘密行事，也别.....伤了她。”
“但若是她不愿随你们回来，那就打晕了带回闻渊阁锁着。”
太和殿上新皇已经斩了好几个史官，据说都是拒绝篡改国史的，俯仰无愧，清白来去，这些人算是读书人里难得的气节了，只是落得这般结局到底听着唏嘘。
听说新皇还打算改国号为燕，谢燕，寓意含义巴拉巴拉一大堆，总之是个比沈魏好上千百倍的国号。
张院判在药材堆里泡了大半辈子，对太医院外的王权争斗不感兴趣，只是他已经习惯了沈魏，如今骤然要换，大抵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也只有主动适应的份儿。
夜里少师身边的侍卫王珏难得来一趟太医院，指名道姓请张院判出宫诊病，宫里谁人不知前朝犹在时张院判是昭荣长公主常使唤的人，此番出宫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沈氏皇族便只剩下长公主下落不明了。
说是去诊病，出宫马车走的却不是谢府的方向，路上还换了好几回，最后穿过大半个上京城停在了京郊的一处阔大别院。
马车刚停住，王珏的声音便传出来了：“张院判，到了，请下车。”
张院判好不容易颤巍巍下了车，立在院门外眉头紧皱：“这是......”
“院判进去就知道了。”王珏大步流星往里走。
张院判只好噤声，微微垂着首，跨过别院门槛，沿着细碎的石子道加紧步伐跟上，秋风萧瑟肃杀，园里菊花落尽便无花了，荼蘼花架上只有枯藤上面悬挂着一个个白色的小灯笼，面生的婢女将碎掉的青瓷清出屋子，他提起衣摆，沿着台阶往内行。
屋里烧着地龙，尤其燥热，窗户被锁住只能推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一丝凉意夹杂着城里的血腥气拂在面上，放眼望去，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再次见到沈覃舟，张院判无疑是惊愕的，比起记忆中恣意骄傲，玩世不恭的昭容长公主，短短数日的她更像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殿下万福。”张院判忙不迭放下手中药箱，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沈覃舟倚窗望景，身形一动不动，见房门打开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怎么会是你。”沈覃舟面容憔悴，冷漠得像一块寒冰，双眼红红的，里面淬着无尽怨恨。
“王侍卫去太医院让我来诊病。”老人家似乎犹豫了一下，却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殿下，节哀。”
沈覃舟侧过身子，也不看他：“谢家人这些天做什么了？”
张院判心下凄凉，到底不敢多言，只好望向一旁的王珏。
沈覃舟得不到回答，缓缓闭上眼，抿着唇，声线微微颤抖，又问：“这世上我还有亲人吗？”
哪里还会有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两个尚且心知肚明，百年士族出身的谢氏又岂会心慈手软。
历朝历代皇后的居所都是长秋宫，独沈魏那一朝的皇后住进了坤宁宫，王夫人不愿意触景生情，因此搬进了长秋宫，只待谢勋登基大典过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世事难料，说来上一任执凤印的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长秋宫内，王夫人的脸色并不太好，她想要谢徽止交出沈覃舟，却从未料到他会拒绝，毕竟沈魏亡国前，昭容长公主逼死皇后的事众所皆知，况且那日皇城城墙上她还亲口承认了。
没错，在谢氏族人欢天喜地等着加官进爵、论功行赏之际，只有谢徽妍的生母谢王氏在为长女的香消玉殒悲痛万分。
王夫人秀眉紧蹙，看着自己如今唯一的独子，难得失态：“徽止，她是你嫡亲的长姊，沈覃舟自己都承认害死了徽妍，你不思替她报仇，竟还包庇那个女人。”
谢徽止抚了抚衣袖，手中檀香扇一开一合：“母亲，那日甘草亲眼所见是长姊自己一心求死的。”
痛失爱女的王夫人自不会管这些细枝末节，她情绪难得激动，直接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区别吗？那碗药是不是沈覃舟带进坤宁宫的？若不是她在徽妍面前提起那个人，你长姊好端端地岂会服自尽毒。”
谢徽止不去回答王夫人这个问题，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提起另一桩往事，轻声道：“说来我与张迁之也算故交，他怎样的为人，我也清楚，断不是那等为了风花雪月便寻死觅活的性子。”
王夫人神色已经不虞：“你什么意思？”
谢徽止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视王夫人稍纵即逝的难堪，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听母亲提到，长姊是因知晓张迁之死讯才想不开的，便刚好有些好奇他的死因，也算给九泉之下的长姊一个交代。”
王夫人望着眼前这个沉稳成熟，如玉似珏的成年男子，心头生出的是说不出的痛惜和无奈：“且不论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为了一个有夫之妇，你不惜悖逆你父亲的意思，这样做值得吗？”
谢徽止微笑道：“母亲，她已经没有丈夫了。”明明是春风和煦的微笑，眼里却是漆黑冰冷。
“荒唐！”王夫人大骇，失手将手边常用的天青玉盏拂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只玉盏本是一对，是王夫人从琅琊带来的陪嫁，当年谢徽妍执意要舍去姓氏随张迁之云游时碎了一只，如今这番情形又碎一只如何不让她如鲠在喉，心绪难平。
“知道母亲畏寒，待入了冬，上京城便要变天了，这是我特意命人去猎了极北之地的黑狐做裘，想来母亲该是喜欢的。”谢徽止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望着王夫人，缓缓站起来，“只是这盏是母亲的心爱物，如今碎了倒是可惜，改日我定寻只一模一样的送于母亲。”
王夫人沉默无言，只觉眼前人分外陌生。
出长秋宫时，天已日暮，御街上谢徽止难得没有坐轿，反而慢悠悠地走着，于是那轿夫只好抬着石青色的空轿子在后面远远跟着。亲历屠杀过后，来往宫人再不敢上前问候，只远远行礼，便低下头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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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谢徽止难得没回闻渊阁，反而遵从自己的心意去了京郊。
月色朦胧照过窗轩，苏嬷嬷说她白日又哭过一场，饭菜里皆用了安神的药，故而难得睡熟，谢徽止坐在床边肆无忌惮看她，也许在做梦，这觉睡得熟却不安稳，瘦弱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半边身子刚好背对着他，小小一团在锦被里，遮住玉色肌肤，眼角犹挂着晶莹泪珠。
谢徽止面上噙着温润笑意，眉眼间尽是怡然和惬意，他凝神望了好半晌，只觉再不厌弃知了了。
何必要忍让，何必要放手，何必要心不甘情不愿地守着。
当初本就是她先招惹自己的，酒一旦喝了就没有再停的一日，情也一样，好不容易遇上合心意的，就该牢牢抓紧在手里，慢慢打磨，水滴石穿，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总会等到她低头的那日，他有这个信心和耐心。
“好好守着，莫让她有机会伤了自己。”
“是。”
沈覃舟出逃得很突然，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别院，也没人晓得她是如何绕过那么多双眼睛出的门。
那日谢徽止正在太和殿参加谢勋的登基大典，夺城之变后那些忠于沈魏的文官武将，战死的战死，殉国的殉国，留下的大多是谢氏一党，陈周旧臣以及景兆五年由沈铧亲自擢拔的天子门生。
苏嬷嬷发现沈覃舟不见后，便命人将别院封死，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最后实在无法才将此事告知了王珏，王珏自是清楚那位在郎君心中的分量更是马不停蹄进了宫禀明。
“郎君，别院那位逃了，整座院子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王珏好不容易在人群簇拥中寻到谢徽止。
蜀锦苏绣的红袍，一张面皮白玉似的剔透，谢徽止禁不住冷面皱眉：“怎么可能逃？那么多人都是摆设吗？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王珏哪里敢多言，只受住这无妄之灾。
谢徽止语气极冷，眼底阴寒，说着便往殿外走：“去找。”
王珏立即跟上，又意识到今日这场景，只怕郎君离不开，想开口提醒，又见他这副神色，只好作罢。
熟料两人刚要出殿便被叫住，王珏回头，见是王夫人身边的老人：“郎君，主君派老奴来寻你。”
谢徽止环顾殿内的花团锦簇，面色冰寒，王珏看出郎君是不想理会直接走的，但到底还是大局为先。
“你这就拿着我的手令去调人，如今她这身份想要她命的有很多，偏偏她还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京中认识她的人不少。”
“是。”
“记住要秘密行事，也别.....伤了她。”
“但若是她不愿随你们回来，那就打晕了带回闻渊阁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