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没有等到鸿胪寺官员宣读完诏书,谢徽止便随口扯了个理由匆匆离场,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若她就这样死在外头......他已经不敢想像。

    可他显然是关心则乱了,沈铧宽厚,执政期间施了不少仁政收揽民心,依着沈覃舟亡国公主的身份,若真有人瞧见她的行踪自也不会多加为难,再不济也只会上报府衙换一笔赏银,当然若是落在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手中就不好说了。

    烛火跳跃的房间里,异常空荡,明明昨夜人还在屋子里睡着,今夜就不见了。

    “有消息了吗?”谢徽止端坐堂前,身上衮冕尚未换下,他的声音很轻,却和往日的语气都不同,屋里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自张院判来过后,沈覃舟看着比从前更黯淡了,甚至开始酗酒,整日昏昏沉沉,任谁都没想到这样意志消沉的女子,背地里却在计划逃离,自然看管也有所懈怠了。

    侍女跟着她到书房,刚想进去,就被呵斥出来,又见这么多人看着,心内嘀咕一声,只当她脾气古怪,便在门外候着,熟料左等右等却不再见有人出来。

    “女郎说屋子待久了闷得慌,要去书房寻些闲书打发时间......便不见她出来了......”不知是谁嗫喏了句。

    “皇宫还是公主府她都去不得了,蟠楼有人在守着,皇陵呢?她如今唯一记挂的,也就剩这儿了。”谢徽止疲惫闭眼,再睁眼时,饶有兴趣,“走,去书房,我倒好奇她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书房入目是一扇锦绣屏风,屏风后便是黄花梨的书架,各式圣贤杂书分门别类摆放在上头,当然其中大多都是谢徽止惯看的,撩过蝉帘里头却还有一间内间,妆台书架,纱橱床榻,盖是因为沈覃舟不耐烦久坐,若是困了便直接进去小憩,当然红袖添香,若是兴起,纵情恣意也别有一番意趣。

    沈覃舟身量高挑,她能通行的地方肯定不小,谢徽止目光落在那架挂着几件换洗纱裙和里衣的衣柜内,那柜子高大幽深几件女子衣裙挂在里头空空荡荡,谢徽止伸手在四壁慢慢摸索,内壁都是光滑平整,不像是有机关的样子,可偏偏人就是在这丢的。

    终于他在某处用力一按,只见柜底轻轻一滑,往下斜漏出一个幽暗入口,手底下是石壁的湿冷触感,点起火折往前数步,便可见淡淡天光,眼前甬道幽长,两侧砖墙。

    别院是沈覃舟买的,房契却是谢徽止的名字,当初在京郊买这套院子,也是为了方便两人掩人耳目寻欢作乐,至于为什么送给谢徽止却是沈覃舟一时兴起。

    一个男宠一响贪欢伺候得宜,主人自该有所表示,以示嘉奖。

    谢徽止面色并不算好,神色冷冷,眉头紧皱,原来她早就未卜先知给自己留了这么一条后路。

    青山绵延,枯木簌簌,月色躲入云间,只透出一片朦胧,冷风吹着树枝哗哗作响,林间是鸟兽凄厉的啼吼,沈覃舟裹紧风帽盯着漆黑的脚下,也不管树枝挂住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走着。

    雨夜中马蹄声远远逼近,足上白丝履将要磨破,沈覃舟一介弱女子,除去权势地位,身无长物,如何能躲过谢徽止精心蓄养的私卫,她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皇陵的方向不停,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一滑,直挺的肩膀便陡然弯下,冷汗浸湿里衣,脚底已经磨出血泡。

    耳边是马匹尖锐的嘶鸣声,铁甲冰冷,沈覃舟心底泛起冷意,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拎起裙角就狂奔起来,也不管脚上的血是否浸染白履,就算是死,被野兽吃了,掉到陷阱里刺死,就算被歹人害死,她都不愿再见到谢徽止,不愿听见他的声音。

    黑暗里不知跑了多久,那马蹄声从未消失,仿佛故意在戏耍她,每次逼近都会放缓,一旦拉开距离便又会重新追上,宛若猫追老鼠,而谢徽止显然要玩够了才肯将她生吞活剥,最后是一只羽箭擦着沈覃舟的耳边而过,心跳如雷,他在向她宣告他的耐心所剩不多了。

    沈覃舟脚底一软却依旧不做理会,只凭着一口气往前跑,突然脚心传来一阵尖利刺痛,衣摆刺啦一声被锐利树枝划开,钻心的痛从脚底窜入。

    沈覃舟咬着流血的唇摔倒在地,摸到满手的血,刺目的红:“果然,这就是天意吗?”

    而后马蹄声戛然而止,轻微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沈覃舟自暴自弃闭上眼束手就擒,却是一件温热的衣裳扔在头顶,他残忍又戏谑的声音传入耳中:“千辛万苦跑出来,公主这就跑不动了?”

    沈覃舟一瘸一拐站起来,麻木地盯着他模糊的脸,将他的外裘狠狠丢在泥地里,这是夺城之变后两人第一次见面,而她不需要他的施舍。

    谢徽止长身玉立撑着伞,泥水将他的衣摆打湿,他冰冷冷地抱着手盯着沈覃舟:“怎么?这是受伤了?那一箭我可拿捏了分寸。”

    沈覃舟一言不发拉直脊背瞪着前方,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好似女鬼怨恨至深,这样的衮冕阿湛也穿过。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来,伞面倾斜,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将他的半边身子打湿,谢徽止弯下身子想将她抱起,沈覃舟立即偏过身子,嗓子已经喑哑地发不出声音:“别碰我!”

    他身形僵住,落空的手顿在半空,突然一声嗤笑:“殿下这样......我倒是有些心疼了。”

    “我阿耶待你们谢家不薄,你们却忘恩负义背叛沈魏,夺了天下。”沈覃舟冷眼盯着他,清脆的掌声便要落在他的脸上,“是你们害死了阿耶!害死了阿湛和周藴!是你害了我!”

    “殿下是个聪明人,倘若今日不是我谢家推翻你们沈家,来日你父皇也不会放过我们谢家,如今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成王败寇罢了。”沈覃舟手腕被他拧住,谢徽止抬起头温柔又诡谲地凝视着她,“还是......殿下玩不起。”

    沈覃舟颤抖着麻木的唇,冷眼盯着他:“那你现在又是做什么?杀了我啊!本宫姓沈,也是沈家人。”

    “死何其简单,对如今的你而言,活着才是最痛苦的。”谢徽止握住她颤抖的肩头,脸庞缠绵又温柔,他呓语:“况且我可舍不得公主死。”

    “真该让谢勋好好听听,他最器重的儿子对着仇家的女儿说了什么。”沈覃舟缓慢闭上眼,冷笑,“这是他的耻辱,也是你的耻辱。”

    若是从前谢徽止定是不会承认的,可如今他却欣然点头:“这不是公主乐意看到的吗?”

    指尖狠狠嵌入掌心,温血流入口中恶心得想吐,沈覃舟吐了一口在地上,梗着脖子推开他:“我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谢徽止对她的恨意置若罔闻,反而极其妖艳的桀然一笑:“这是去皇陵的路,公主可是想去祭拜先帝,不若让我载你一程?”

    沈覃舟咬牙:“与你无关。”

    谢徽止轻声嗤笑着沈覃舟的狼狈和天真:“没有马没有车,公主还能怎么去?是靠两条腿,还是一张伶俐的嘴,可你如今不是连腿都受伤了吗?”

    沈覃舟昂头冷冷注视着谢徽止:“驸马是你亲手射杀的?你手上沾了我丈夫的血,我嫌恶心。”

    “殿下可是在怨我?”谢徽止蓦然敛眉,平静的眸子突然寒气逼人,抿着唇冰冷冷地瞧她:“是他自己犯傻,他一个姓周的,替你们沈家守江山,受了那么多伤都不肯后退,好歹也有些师生情谊,我自也不忍看他平白受折磨。”

    沈覃舟扫过谢徽止身后无数私卫,最后落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道:“谢徽止总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他的声调四平八稳,不急不缓,显然未将沈覃舟的话放在心上:“......拭目以待。”

    孤零零的两座坟覆着新鲜黄土,魏烈陵和魏嘉陵,里头葬着沈覃舟的阿耶和弟弟,至于其他沈氏族人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谢家左右已经夺了江山,自也不在乎那些场面功夫了。

    历朝历代若赶上变故,皇帝去了,陵寝还未修好也是常有的事。沈氏皇陵在魏烈帝称帝第一天就开始修葺,如今将将六年,也才有个雏形,便要匆匆安葬沈氏一族数百口人,何其落寞,可悲。

    心底的痛持续蔓延,沈覃舟就像滞留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再无归处,咸湿的泪水糊住双眼混着雨水流入嘴中苦入心脾,风吹不干,只好慢慢干涸成暗黑的伤疤。

    正殿设着灵幡,她孤身在灵前跪下,凝视着跳跃的火焰。

    “孩儿沈覃湛无德,不能保住先皇基业,今唯有一死,以慰沈家先祖。”

    她最亲的弟弟,双手从未沾血的弟弟,在叛乱中被逼无奈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直到叛军攻入皇宫,于父亲棺椁前拔剑自刎,以死殉国。

    而她的丈夫,那个本该有一个坦荡前程的文弱书生,就这样匆匆死在了皇城口,身前是不计其数的叛党,身后是沈氏皇族,身中三刀九箭,右手被砍,死后三日尸首才被收敛,听张院判说周家第一时间就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如今沈覃舟甚至连他的坟是哪个都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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