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张院判终于收拾完药箱外的瓶瓶罐罐长吁短叹着被苏嬷嬷客气地请出内室,沈覃舟斜斜倚在床头,望着手腕上层层包裹浸着草药汁水的绷带神情木然,到底还是差了一步。

    远远便瞧见马车的影子,苏嬷嬷守在院门处好比热锅上的蚂蚁,心底清楚郎君对院里那位是极在乎的,上次出逃已经发落了不少人,这次更是见了血,只怕又要遭殃,真真没一日安生日子好过。

    马车还未停稳便见一侧帘子被撩开,苏嬷嬷撑着伞忙迎上前:“郎君回来了。”

    谢徽止出了马车才发觉将手炉忘在车里,一旁小厮机灵忙去了送过来,冰天雪地里,他的语气已然不悦:“到底怎么回事?”

    苏嬷嬷垂首引着他往院内走:“依着郎君的吩咐,自打女郎进府,一应利害物件儿我们都仔细收妥帖了,平日屋子里连把剪线的剪子都不见。”伞面一角遮住谢徽止此时脸色,苏嬷嬷心头不由紧了紧,默默提了口气,又恼又恨道,“只是近来女郎喜欢喝酒,有几回醉酒摔了盏,平日负责收拾的那两个小贱蹄子竟也疏忽,女郎藏了块碎瓷也未及时发觉,这才造下这事。”

    “这样懈怠主子的奴才也不必留着了。”房门被推开,谢徽止径直朝内走,狐裘裹挟着外头冰封千里的寒气,哪怕屋里烧着地龙,也瞬间凉了许多,“往日如何嘱咐你们的?全当耳旁风了不成?今日若不是发现的早,你也不用腆着脸再同我讲了,另外等她好了就把丹蔻调回屋内贴身伺候,寸步不离给我盯着。”

    “老奴这就去安排。”苏嬷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领了命便退出屋子,顺便让屋外守着的人也退得远些。

    屋子再次静下来的同时,床帏随之也被掀开一角,谢徽止站在床边,冷漠的像一块寒冰,四目相对,两人眼里都淬着无穷无尽的怨恨,沈覃舟缓缓阖上眼要背过身去。

    “没死成,是不是很遗憾?一想到又要面对我这个刽子手,是不是就觉得很痛苦?”谢徽止在背后冷清开口。

    沈覃舟蜷缩在被子里,闷声问道:“我不该遗憾?不该痛苦吗?”

    谢徽止却再也瞧不得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态度,扣住沈覃舟的肩膀转过身子,阴鸷地盯着榻上因为失血而唇色青白的某人,恶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再不同床上的亵玩柔情,一点点慢慢收紧,她不是一心求死吗?干脆遂了她的意,也好省心省事。

    “你倒是刚烈,知道如今我对你正新鲜舍不得你死,既杀我无门,便想去死,想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世上不得好过么?”女人血丝密布的眼瞳倒影出他的疯狂,他无不讥嘲道,“可你想错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没了你,我不过失意几日,之后照样活得潇肆意畅快。”

    沈覃舟由着他掐住自己脖颈,冷眼看他嘴上说着极尽刻薄的话,身上哪还有他平日引以为傲的体面姿态,明明已经渐渐觉得难以呼吸,却还是挑眉冷笑,努力嘶声道:“若真......如此,你着急什么?大冬天一头汗。”

    谢徽止温柔一笑,到底还是松了手,只有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在颤抖:“可惜你只三月去过一次太和殿,不知冬日殿内帷帐厚重地龙滚滚。”

    “今日父亲又同我提了亲事,他已默许我将你养在别院了,你也不用担心,表妹性情柔和大度,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她还是容得下的,婚后她自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安心在这过完你余下的日子吧。”

    沈覃舟死死的盯着他,眼中是勃发的恨意和怒火:“你这是在故意恶心我。”

    谢徽止回望着她,眼神轻柔,神色柔和,一如当年沈覃舟在白塔寺时第一眼瞧见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谁让你总是不学乖,喜欢拿自己的性命同我玩笑,公主是不是觉得沈氏一族没了,你便真的无所顾忌了?”

    “可别忘了昭荣公主府那些忠心耿耿侍候在你身边的仆人,现在还都被关着呢,到底主仆一场朝夕与共,其中还有一个叫茯苓的,从前在你身边不起眼,没想也是个烈婢,以为你死了,偷偷上了好几次吊,囔囔着要去地下追随侍奉你。”

    谢徽止注视着她极力克制的面容,将她牢牢搂在怀中,轻描淡写诉说着旁人的患难真心:“还有蟠楼的石娘,人人自危都对前朝皇族避之不及,唯恐受牵连,她一个末流商户,倒是变着法儿跟人打听你的下落,至今谢府院墙外还有跟梢的小厮,也是不要命。”

    “再往远点可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情郎,当初为了能给王室内斗再添把火,我透露了世子行踪,果然没过多久他被生擒活捉的消息就传回了京,陛下觉得时机未到拒绝了你发兵的请求,你就不惜花重金买通西洲王身边的宠臣散布世子与重臣私下往来的谣言,逼得他们不得不站队,至今你的老相好可还在那块是非之地苦苦挣扎呢。”

    沈覃舟静静听他讲完,哑声道:“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如今都自身难保了,你觉得我还有闲心顾念旁人生死不成?”

    谢徽止看着她的漠然,低声笑道:“你总是这样嘴硬,我又清楚你实是再心软不过的人,为了这些人你也不能再做傻事了,不然你死不成,可总得有人要为你的冲动付出代价,这样舟舟才能长记性,不然好话歹话说千万遍也无用,我也懒得再同你讲了。”

    见她默然不语,谢徽止莞尔一笑:“你若不信,尽可再试试,且看看是谁为你所累。”

    沈覃舟怔怔看着他,再三咬牙:“你何时如此卑劣?”

    谢徽止幽幽叹了口气,带着无尽惋惜和释然:“如你所言我连弑君夺位这样罪大恶极的事都做了,还会在乎这些吗?无非手上再多几条无辜之人的性命,可左右我手上的人命也数不清了。”

    沈覃舟蹙眉,面上俱是寒意,好似风中一点残灯,摇摇欲坠:“畜生。”

    谢徽止怜悯地望着她,微微一笑:“好好活着吧,哪怕苟延残喘得再辛苦,殿下也要在我身边得过且过下去才好,不然我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郎君,药煎好了。”柔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是丹蔻的声音。

    沈覃舟不去看他们,知道谢徽止是打定主意要命丹蔻来看牢自己了。

    谢徽止轻轻瞟过盘中满满一碗的苦汤汁,蹙眉:“这是什么药?”

    丹蔻敛首,轻声道:“院判说殿下现今气血亏空的厉害特意开的。”

    “早就该开了,把药给我吧。”甜丝丝的蜜糖丢入碗中,谢徽止搁下糖勺端起药盏,汤匙不断搅拌发出细碎声响,直至拇指大的糖块彻底消融。

    黑糊糊的药到了嘴边,只看着便口苦心苦,谢徽止晓得她旧年的脾性,一口药分好几次,需得哄到热气散尽才堪堪用完,可如今再无须他好话说尽一箩筐,沈覃舟便夺过盏仰头一饮而尽,只是喝得急了自然便呛住了。

    藏下眼里黯淡,谢徽止接过药盏送上清甜的甘草水,一手用帕子替她拭净唇边污秽,一手将她圈在怀中一下接着一下替她顺气:“从前你不是......最怕苦吗?”

    沈覃舟缓过气来,自顾自缩回锦被里,语气淡漠又不屑:“那是骗你的。”

    谢徽止收回落空的手,替她掖紧被子,望着她毛绒绒的后脑勺,问道:“现在这么不骗了?”

    沈覃舟声音透着些焦躁不耐:“不想骗了。”

    谢徽止微微觑她一眼,垂眼:“不想骗就不骗了?”

    “不然呢?”沈覃舟猛然撑起身子,一双眼瞪着谢徽止发怒生冷,不耐烦地将药碗摔在地上,尖利的破碎声在屋里炸开。

    谢徽止并未回头瞧那一地狼藉,只是望着沈覃舟左手腕上缠着的厚厚绷带,平淡开口:“伤口出血了。”

    沈覃舟的身体因着这段时间没完没了的折腾,已然大不如前,只是这样便气喘吁吁,经他提醒这才发现绷带已然渗血,腕间更是丝丝密密的疼,可她依旧不管不顾,只将剩下未喝完的甘草水往他脸上泼:“不用你管。”

    谢徽止眸色阒黑,目光透在她愤恨的面容上,也不嫌弃就用方才的帕子擦去脸上的湿漉漉,起身:“刚说完便又不乖了?还是你非要见血才死心。”

    沈覃舟轻抖着,心头满是冷意,如此汹涌的杀意这叫她如何熟视无睹,到底她还是伸出了手:“我的伤口裂开了,你去请张院判来替我另换回药罢。”

    谢徽止顿住脚步,视线顺着那只扯住自己衣摆的手而上,落在她惨白的面庞上,微微一笑:“夜里风大,院判年事已高,何须劳烦他再苦苦跑上一回,就让我罢。”

    绷带一圈圈被解开,最里层鲜血混着药草已然干涸结痂黏住麻布和血肉,纵然沈覃舟面色如常,可谢徽止手上动作到底轻缓下来。

    女子肤白细腻,柔弱无骨,除去所有绷带才看得见伤处有多可怖,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担心天寒血流得太慢白费功夫,故而又补上好几道,若不是瓷片钝粗她又体虚没什么气力,只怕明日别院便要抬出去具尸体了。

    谢徽止蹙眉,望着那道道血肉红白,面色难看:“怎么割这么深?”

    沈覃舟脸上没有喜怒的情绪,只怔怔看着眼前虚无,干瘪瘪说道:“你以为我是做戏给你看的吗?”

    张院判的药是有用的,以至于沈覃舟夜里将近两个月没来的小日子终于姗姗来迟了,掐指一算距离沈魏亡国拢共不过三月,这月月底便是除夕了,真真应了那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丹蔻并几个婆子扶着沈覃舟弱柳扶风去了隔间,谢徽止在床上暗自算了时日,脸色不怎么好,自打沈覃舟被自己关在别院,两人闹死闹活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也不知她是把这件事忘了,还是笃定自己不会让她生下谢沈两氏的血脉,总之谁也没提过这茬事。

    再回来时沈覃舟已经被收拾妥帖了,只是烛火通明映着她额头冷汗细细密密,鬓发散乱,唇色发白,她的身子素来康健,这段时间多思多虑,再并上上次出逃雨雪中受凉,又作息紊乱,酗酒不食,这次一并发作,想来有得苦头吃了。

    同行的婆子侍女见郎君还躺在榻上神色不明,只借着间隙多看两眼,哪里敢多言,待服侍沈覃舟重新上榻便纷纷退出屋子,方才还人影憧憧的内室,霎时间又剩两个人貌不合神更离。

    沈覃舟已经没有精力理会身旁人了,她躺在锦被内,红糖姜水入腹热热辣辣,手脚冰冷,肚子更是一抽一抽的疼,若不是他在,只怕已经嘶嘶抽气了,万幸榻上已经躺的很暖了,床帐拉上黑漆漆一点光亮也不见,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咫尺可闻,沈覃舟慢慢闭上眼,毫无睡意。

    到了后面被里便又冰冷起来了,一切变得更加难熬,谢徽止耳畔是她忽轻忽重的呼吸,到底还是轻声问道:“睡了吗?”

    沈覃舟已然半醒自不会搭理他,只蹙眉辗转,熟料他见她不说话便直接掀被钻进去,隔着里衣将她团团搂进怀中,沈覃舟哪里肯依,手脚方要挣扎,便被他摁住:“好好睡着,给我暖榻。”说着暖烘烘的掌心就贴上小腹,轻柔摩挲。

    她这样又是谁害得,打一巴掌给颗甜枣。

    沈覃舟推不动他,也不再徒劳,脑袋往里歪了歪,只求离他能远些便再远些,不消一会儿被子里便又暖起来,她也昏昏沉沉又闭上了眼。

    醒来的时候,两人交颈而眠,沈覃舟迷迷糊糊看着眼前俊朗的眉眼,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由含糊呢喃:“驸马。”

    谢徽止喉头滚动:“你看清楚我是谁。”

    清醒的瞬间,眷念随着爱意烟消云散,随之是无话可说。

章节目录

城破山河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幺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幺渔并收藏城破山河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