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声鸡鸣,叫醒梦中人。

    一夜的“奋笔疾书”,敕铎不知自己是何时趴在桌上睡着的,连梦中都是在与写字做斗争。

    他恍恍惚惚醒来,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揉了揉还惺忪的双眸后,看着桌上大大小小布满的几十个纸团,皆围着中间那张被他的脸压得有些皱的“作品”。

    当即扬了扬嘴角,捏起宣纸的一角就要往京兆禾的厢房走。

    方拐过回廊,突然想到自己此时此刻定然满面油光,眼下乌青,十分憔悴,又掉头往自个儿的厢房走,他可不能让京兆禾知道他为了这幅字写了一晚上。

    敕铎这一来一往,把早早就起床跟着他的元一给绕晕了。

    他原是一大早前来书房送砚台的,却撞见小侯爷趴在书案上熟睡,一旁都是被墨渍浸染的纸团,当下他心中有一股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自他相识小侯爷以来,他还从未见过小侯爷如此认真的时候,唯一有的一次便是与二殿下武斗输了,气得每日卯时二刻就在院子里练鞭子,吵得大伙儿都睡得不安心。

    小侯爷此番定有鬼!

    心下定义,元一快速将砚台放回书案上,随便打发了一名小厮去收拾萧祤的书房,自个儿踩着廊下的鹅颈椅跃上了屋顶,蹑手蹑脚地走到敕铎的厢房。

    他把青瓦抽出,将脸靠了上去。

    入目便见氤氲的热气萦绕在屋子的周围,将内里衬得朦朦胧胧,而热气下摆放着一个木桶,里头还隐隐约约漂浮着些许红色的玫瑰花瓣,元一嘟囔道:“又不是女子,随意用香胰子洗洗得了,还要用花瓣泡澡,真是矫情。”

    嘲归嘲,但这味儿还真是好闻,改明儿他得向小侯爷讨一些回去给阿妹用。

    想着,发觉迟迟不见小侯爷身影,元一又将旁边的青瓦轻轻抽出,扩大视线。

    果不其然,他看见小侯爷站在衣橱前挑选衣裳,嘴里还念叨着:“就这红的吧,显得精神、飒爽!”

    话落,小侯爷举着衣裳朝木桶方向走来,他口中吹着口哨,似夜莺啼鸣般婉转动听,瞧着现下心情十分愉快。

    砰

    小侯爷将衣裳甩上衣桁,三下两下就跨入木盆中。随着水声哗啦,他的双臂架在桶边,顺势将头依靠了上去。

    多日疲惫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元一见状将青瓦又悄声挪了回去,他可没有看人家洗澡的习惯。

    挪动时,突然惨叫一声:“啊”

    随即屋内人笑道:“小爷的身子好看吗?是不是要比你们中原人壮实得多?哈哈哈哈哈哈,出去记着给小爷我画一幅像,挨家挨户都贴上一张,教你们中原女子也晓得我们草原男子的雄壮,哈哈哈哈哈。”

    “不要脸!”元一小声唾骂,捂着“重伤”的屁股灰溜溜地下了屋顶。

    *

    敕铎登门时,京兆禾已然盥洗好,换了新的衣裳,手中捧着一本《中庸》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敕铎手指微屈,大力地敲了敲房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昨夜小爷我有事出去了,把应承你的事给忘了,现下将东西给你带来了。”

    他将宣纸随意丢在京兆禾的被褥上,像昨日那样跨坐在圆凳上,兀自倒茶饮用。

    京兆禾看着背对自己的敕铎,不禁轻笑了声,这小侯爷平日见着嚣张跋扈,蛮横无理,却也是个马大哈,他殊不知伽落一大早来送膳食时就已经将其出卖了,而他还沉浸在自个儿的谎言里,觉着自己伪装得极好。

    当真是好笑。

    “你笑甚,小爷写的字很好笑?”

    敕铎起身靠近京兆禾,听着语气有些不快。

    京兆禾举了举手中的书,表明自己还未看他那副覆盖在被褥的字帖。

    敕铎一把夺过《中庸》,将其翻了翻道:“看的什么破书,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小侯爷自草原部落来,自然是看不懂中原字。”

    京兆禾将字帖拿起察看,猛地被上头的字“震撼”到,她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小侯爷的字呢?那简直是春蚓秋蛇、歪七扭八、乱七八糟、不堪入目。

    她自幼到如今,从未见过有人将字写得这般难看过。

    “谁说我不识中原字?”敕铎将书合上抛给京兆禾,“我阿妈教过我,我还是识得不少的。”

    书将宣纸撕裂一分为二,发出刺啦的一声。

    京兆禾抬眸看向敕铎,诧异道:“你阿娘是中原人?”说完,她就见小侯爷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与你何干?”敕铎冷声道,他回身走到圆桌前,“你就说,我这字行不行。”

    “不行。”

    “哪里不行?”敕铎折返。

    京兆禾拿起一半残片,随手指了一个字:“你瞧,这里原先是向左撇,你写成了向右捺。还有这里,应当是宝盖头,你写成了横......”

    少顷,京兆禾就列举了好几处错误的笔划。

    敕铎的脸不再像刚走入房中那般自信,他的脸如同画师的颜料桶,变了又变。

    他气急败坏的夺过字帖,“不可能!我寻人瞧过了,这字定是没有问题的!”

    “小侯爷可自行比对书本,便知我有没有框你了。”

    “比对什么比对。”敕铎将残片揉成一团,往支起的窗棂扔去,“那你说,除了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写字?用嘴咬住毛笔写?”

    京兆禾摇了摇头道:“没有其他法子了。”

    “你是非得考试不可?就不能买个什么官做做?”

    京兆禾朝他投去无语的眼神,无奈道:“自太子殿下监国以来,已不允捐官,违者不但要罚银,还要重打二十大板,终身不能再入仕。”

    “那你等下次会试再考。”

    “下一次会试在三年后。”

    “我。”

    敕铎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第一回遇见看似简单却又十分棘手的事,不过一个小小的会试,竟将他一个堂堂的小侯爷给难倒了。

    “我去寻太子殿下,让他把不允许捐官给废了。今儿小爷我不信了,还能让你考不了这小小的会试。”

    此时他已然不是想着怎么补偿京兆禾了,而是较劲。与他而言,任何困难都有解决的法子,从前有,以后也会有。他怎可能栽在这小小的科举考试上。

    敕铎扭身就往房门走。

    “等等。”京兆禾大喊,试图阻止小侯爷莽举,她就是耍他罢了,怎能去找太子殿下。

    那人步伐未减,依旧向前。

    京兆禾不顾身上伤,她抄起手边的《中庸》就朝敕铎丢了过去,许是他心事在身,亦是彻夜未眠脑子愚钝,竟不偏不倚的让书角砸中。

    脑袋往前倾了几分,当即他怒目转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京兆禾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衣襟,将人从床榻上举起:“你胆敢打小爷我!”

    他举起左拳对着京兆禾的脸就要打下去。

    京兆禾未料敕铎此举,她伸手握住敕铎的手腕,道:“你不过是个受太子殿下荫封的侯爷之子,太子殿下凭什么为了你一个草原人的三言两语就修改律例。”

    说的也是,自入中原以来,他一个草原人的身份一直被人嘲讽。纵然他一开始不在意,也由着一个两个三个的不断讥讽,开始怀疑自己,并且每当被戳中,他都不由自主的会到霁月楼买醉。

    他不晓得是为什么,只是心中很堵,有些难受。

    他直勾勾的看着京兆禾的眼睛,见他出身低微,却并不惧怕他的身份,眼中充满着坚定,一副你若真的打我,我也丝毫不怕的倔强。

    倒也令人敬佩。

    敕铎将其轻轻地放在床榻上,语气放软:“对不住。”

    京兆禾对敕铎的转变有一丝迷糊,却又估摸着是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因此道:“当我说对不住才是,我不该拿书砸你。”

    “都不必说了!”敕铎突然眼神一亮,大力向京兆禾的左臂打去,“原就是小爷我害你变成这副模样的,你说吧,要我如何做,才能助你顺利科考。”

    这人当真阴晴不定,上一秒还暴跳如雷,下一秒便和和气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京兆禾清了清嗓子,道:“我行动不便,你便帮我翻书吧。”

    “翻书?”

    “是,翻书。”

    “就这般简单?你的左手能写字了?”

    京兆禾轻笑:“我若说我左手能写了,小侯爷能保证不生气?不将我活剥了?”

    “不能!”敕铎假装恶狠狠道。

    “自然是写不了的,但我想可以试试,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这样说定了,小爷我帮你翻书,作此次伤你之事的赔罪,待科考后,你我便一笔勾销。”

    京兆禾点了点头,“待科考后一笔勾销。”

    约定后,敕铎如箭上弦一般冲出去。

    半晌,身后跟着一名小厮,那名小厮手中捧着笔墨纸砚。

    “你写在这纸上,签字画押,免得日后骗了我。”敕铎接过小厮手中的托盘,捧到京兆禾的面前,让其提笔题字,写下两人约定。

    倒也不笨。

    京兆禾拿起毛笔,慢腾腾的在宣纸上落字。左手写字不是易事,她需在脑中将字拆解,然后凭借着多年练字的经验去使力,将字写得端正有型,让人瞧不出太大区别来。

    敕铎就这般看着他缓缓将字一笔一划成型,见其左手写的字比他在外头见到的那群,自称得过书法大家指点的人还要好,心中成见不禁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敬意。

    这人说不定当真有大才。

    犹记前些日子进宫,听萧祤与太子殿下议政,说如今朝中亦有大部分人支持长孙骥,依旧蠢蠢欲动想要拥长孙骥为皇帝。

    若要击溃长孙骥的拥护者,便要从此次科举中选拔一些人才,纳为己用。

    敕铎看着京兆禾的脸庞,一股声音从心中响起:若是我也有幕僚,也能替太子殿下排忧解难,那日后我武陵侯府便能与郴王府平起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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