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总问阿娘，你们口中的江湖，到底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娘总是笑着，说，江湖在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她还说，我们容儿，永远不要去那样远的地方。”
“我不明白。因为，我想，江湖大概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有长得好看的姐姐，也有武艺高强的哥哥，还有好厉害、好厉害、会接断手断脚、一眨眼就可以变脸的郎中。”
“哥哥，你说，这么好的地方，阿娘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孤城巍峨，大漠无边。
城门外是漫卷的黄沙，绵延的沙丘，枯瘦佝偻着的沙枣树，风尘满面的远行人。城门内却是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虽不比中原大城宝马雕车、十丈软红的盛景，却自有一番物阜民丰，车马骈阗的康乐景象。
大胤第一沙漠之城、被称为国中之国的“云川”。
城主府后院，洛云舒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胡杨树高高的枝桠上，磕着瓜子，问树下挥汗如雨、专心练剑的少年。
少年闻听此言，却是正了神色。他停下手中剑，转过脸，认认真真看着洛云舒的眼，道：
“容儿，有剑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不是什么变戏法的好玩地方。”
少年还要说什么，却见树上的女孩七八岁光景，面庞仍带几分难掩的稚气，眼角眉梢却已出落得颇为清丽，正托着腮、一脸纯真地看着他。那双清明如水晶的眼宛若大漠清泉，干净得让人能一眼望到眸底去。
女孩在风日里长养着，不同于京城精心保养的闺阁小姐肤如凝脂，女孩的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特别漂亮的是一双宛若小鹿一般的灵动双眸，比之京城千金少了几分端庄妩媚，却被这大漠的风物养得多出几分悠远自在来。
乍地望进这双干净不染半分尘埃的清澈双眸，少年终究还是压下那些残酷的形容词，只是如往常般扬起一个骄傲的笑脸：“我们容儿要做这大胤最幸福最无忧的小娘子。”
树上的女孩被少年这句话哄得开了心，一纵身竟从老胡杨高高的枝上跃下，树下的少年开怀笑着，如往常无数次般，对她张开了双臂。
洛云舒只见哥哥的笑容一如往昔，张开的臂膀也和记忆里宽阔厚实的样子没有半分区别，纵身而下，却是扑了个空。
面前的少年依然开怀笑着，身子却渐渐变得透明，她从少年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徒劳地保持着张开手臂的姿势。
她想尖叫一声，却只觉得身子不断下降、下降，一直穿过地，穿过沙，不受控制地下坠着。一声叫硬生生哽在喉底，竟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眼前温馨美好的一切忽地被漫天无边的火光所替代。
胡商的叫卖、悠扬的驼铃似乎从未响起过，取而代之的，只有漫山遍野响起的喊杀声，以及宛若沙漠泉水般汩汩流出的刺目血水。
这血水如此逼真地蜿蜒淌过女孩稚嫩的手臂和脸颊，竟让她惊惧之下，连哭都忘记了。
意识昏沉，冷汗淋漓。面前的场景一转，却是小小的洛云舒站在高耸的云川城楼上，哭喊着叫姐姐。
声音凄厉，在肃穆的血色夕阳下显得分外惨怛。
“姐姐！姐姐不要走，姐姐，不要……”洛云舒疯狂地试图奔下城楼，向城墙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跑。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两双熟悉的手按住了肩膀。
左边是娘，右边是哥哥。
左边的手瘦削白皙，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却不住地发着抖；右边的手宽厚黝黑，透出边塞少年的意气，正攥了拳，青筋暴起。
似是听见她的呼喊，城墙上的女子回过头莞尔一笑，青丝飞扬在大漠带沙的风里，风华绝代。
她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一手却拿着一个极大的纸鸢。厚实的油纸，扎实的骨架，似乎足以支撑一个如此纤瘦的女子。
云川被围近一年，援军不至，孤军奋战，早已是弹尽粮绝。
需勇士一名，携书信一封，去最近的城池求救。
地下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唯独天上，似乎有路一条。
寄托着全城的希望，也带着必死的决心，洛云舒耳畔响起那天姐姐那熟悉却无比陌生的声音：“小女子洛云梦不才，自愿前往。”
然后是爹那近乎叹息的沉重首肯，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梦儿机敏聪慧，武术亦佳。是出城的不二人选。”
洛云梦带着纸鸢跳下城墙的一瞬，按在肩上的手一松，洛云舒立刻哭喊着向城墙奔去。稀里糊涂间一脚踏空，竟径自从台阶滚落而下。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洛云舒一回神，却见面前形势乍变，自己竟已趴在哥哥宽阔的肩膀上，稚嫩的皮肤被坚硬冰冷的铠甲硌得生疼。
娘往日里温婉安静的江南女子的眼，这一刻盛满了洛云舒从未见过的汹涌情潮。她张了张唇，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铠甲下眼神坚毅的稚嫩少年和他肩上懵懂的女孩，扬起一个苍白却有力的笑。
转身离去的一瞬，洛云舒依稀听见那声慨叹般的叮嘱，饱蘸了一个母亲沉甸甸的期许，“云燃、容儿，好走。”
洛云舒蓦地记起，娘纤细手臂里提着的，是一柄长剑。
一柄与她江南女子风华完全不同的，将军的剑。
“哇”地一声，意识到什么般，洛云舒忽地哭出了声。
洛云燃已经不行了，呼吸变得很艰难，血水顺着铠甲洇湿了洛云舒的衣衫，很快就变得冰凉。周围的喊杀和哭号渐渐远去，只剩下刻意压低的难耐的痛吟，以及沙漠狂风的咆哮。
“哥哥……”洛云舒把头埋进洛云燃的颈间，温暖之余只感到浓浓的血腥，让她心里的恐慌更甚，她模糊了声音，“我、我好怕……”
洛云燃想说什么，却被喉间腥甜引得一阵咳嗽，直咳出一口浓浓的血痰来，他哂笑着摸摸妹妹的脑袋，道：“有哥哥在这，没事，不怕……”
“你中箭了吗？”
“怎么会，”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谁射得中你哥啊？”
“也对。”洛云舒闷闷地应了一句，“等春天来了，咱娘做好多艾饼，我们吃很多块。”
洛云燃笑起来，却又是一阵咳嗽，他断断续续道，“……哥吃得慢，你……不要抢，不要噎着……”
洛云舒一句接一句问着哥哥话，似乎只要一直问，底下的人就能一直回答，她趴着的这双肩膀，也永远不会冷。
洛云燃似乎累了，他的回答越来越慢，终于脚下趔趄，歪歪地倒在地上，面朝下，安静的像是睡着了。
洛云舒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却是怔住了。
她的哥哥，背上箭杆密集，俨然成了一个蜷曲着的箭靶子。
唯独前胸那一小块未损分毫。
那是护着他妹妹的地方。
她想，她应该哭的。
但她没有，一双眼透亮亮的，倒映着一片红，是血的颜色。
然而刹那间，铺满眼眸的这片血色，又忽地化作了水中倒映着的一张极为清丽的脸。
在铜盆的潋滟水光里，这张脸显得极为清秀，颇有几分干净到极致的绝艳。
乌发红唇，肤色如雪，眉如远山，宛若一支点燃的乌木沉香，竟已褪得半分稚嫩也无。
洛云舒只觉得陌生，转瞬而来的是难以置信，如潮水般将她吞没了。她蹲下来，双手紧紧抱住头，惊叫着将面前的铜盆打翻在地。
这怎么会是她？不！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这张脸陌生得让她害怕，与先前自己的容颜差异非常。
唯独那双杏眼，还是如星河明亮。
虽然，眼底的澄澈清泉，已化成了冰冻万里的雪原。
还是那样的干净，却带了几分狠绝。
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
上一秒还是她哭喊着要爹娘要哥哥，哭喊着去抓这一张在她看来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脸，下一秒，她已跪在殿内，膝下一片冷硬。
冰冷的砖石上，空旷的大殿里，她听见自己清凌凌的声音：“求恩人教我习武。”
大殿上安静得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
女孩身形纤瘦，面色稍显苍白，声音稚嫩得发抖，语气却是无比坚定。
她再度叩首，额头抵住大殿寒冰般的砖石，依旧是清凌凌一句，
“求恩人教我习武。”
尾音上挑，带了些许终于汹涌而出的委屈，哽咽着，却把三个字吐得清清楚楚。
“求求你。”
*
“求求你……”
眉山。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销寒楼。
汀香水榭。
微风袭进，吹起浅青床帐，枕上颜姿清丽的女子沉入梦里，却紧皱着眉，正细汗涔涔，樱唇煞白。
猛然，她睁开眼，澄澈的瞳仁黑白分明，坐直了身子大口地喘起气来。
“四姐姐，你又做噩梦啦？”眸中突然跳进一张圆乎乎的小丫头的脸。小女娃的脸圆润可爱，一双凤眼好看地眨巴着。若是忽略她因贪吃而弄成花猫的下半张脸，宛然就是个玉雪可爱的闺秀。
洛云舒似还未从梦里回过神。只见得窗外晴阳出来，安静地洒在山间积雪上，一寸一寸，到底慢慢散了个干净。
好长的一个梦，梦里，十一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又混沌着碾压过脑海。那些熟悉的哀嚎与残喘全都和利箭一道，在梦境中从耳畔呼啸而过，清晰至极。
真快。
洛云舒不无怅然地想着，一晃十一年过去，那年、那天、云川的那场大火，却依旧深埋在她心底，幻化成从不缺席的梦魇，勾勒出可怕的清晰。
实话讲，这样的梦固然可怕，却也让她心里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
毕竟那几张曾经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只能在梦里能见到了。
她勾勾嘴角，凄凄然，居然扯出一个笑来。
“容儿……容儿？”面前传来一声温婉的问询，紧接着，便是一个散发着芝麻粉栗子膏甜香的小碗摆在自己眼前。
“可是魇着了？饿了吧，我给你做了你素日喜欢的七宝擂茶。”洛云舒回过神，只见面前的少女一身豆绿衣衫，通身上下倒是没有多余的首饰，唯独皓腕间带了一只青翠欲滴的玉镯。鬓间一朵红梅，香气悠远，愈发衬得她温婉如玉。她的容貌只能算得上秀丽，眉目间却自有一番书卷气息，宛若空谷幽兰，温婉怡人，正是洛云舒的二师姐、销寒楼现任楼主楚玉的二弟子——徐长安。徐长安虽拜在楚玉门下，却不习武。只因其幼时体弱，被送上眉山疗养。数年过去，父母双亡，楚玉又见她是个聪敏沉静的，便收作弟子。
此时，徐长安正弯了腰，关切地看着洛云舒略显苍白的瘦削面容，担心道，“没事吧？”
洛云舒敛去眸底的几分激荡神色，又是一派清冷淡漠，略略摇头。
“容儿，前厅又有人找你。师父已经替你拦下，赶下山去了。”徐长安顿一顿，压低了声，“似乎又和朝廷有些关系。”
“又是昨儿那位？不是叫人乱棍赶下山了吗？”洛云舒一扬眉。
“可不是嘛！昨儿在前厅嚷了好大半天。都叫人扔出去了，谁知这一大清早便又在前厅叫嚷了。”徐长安无奈地摇摇头，“容儿在江湖上的名声，做的可是太大了。”
“二姐姐、四姐姐……”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稚嫩请求，二人回过神，之间那小女娃正可怜兮兮地啃着手指，眼睛却一点也不老实地盯紧了洛云舒手边的那一盏七宝擂茶。“我饿了……”
洛云舒心底一哂。眸底的寒意顿时散去，转而是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婉笑意。她放缓了声音，温婉道：“南儿饿了，便拿去喝吧。”
小女娃欢天喜地地捧碗喝了个干净，洛云舒却没说话，只看着女孩如此简单的快乐，唇角缓缓地绽出几分笑来。
徐长安看着洛云舒嘴角的温婉笑意，心底却划过几分悲哀。
她的小师妹，楚玉的关门弟子，江湖人称“玉面罗刹”的云十七，也只有见到这个被她们师姐妹俩当妹妹养大的俞南时，寒若冰霜的脸上，能有几分暖意。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洛云舒护着从花船上救下的俞南，端端正正地在前厅的冰冷砖石上，跪了整整五个时辰，只为求楚玉收留俞南。
一模一样。
明明是恳求的话语，在洛云舒口中却听不出一丝屈服，到颇有几分坚决，甚至狠绝。
还有那双清冷的眸子，纵是跪了那么长时间，眸底的坚冰依旧没有融化半分。
一切的一切，都与那年那天洛云舒求楚玉教她学武时的炽烈执著毫无二致。
徐长安在心底长长地慨叹了一声。
她就这么温和地看着洛云舒侧脸的浅淡笑意，洛云舒则出神地看着俞南饱餐的满足神色。
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这份平静被门外的呼喊打断。
“容儿，那人走了，留了东西给你！”
“丢出去。”洛云舒冷冷道。
“但那人说——”
坐在前厅中的男人悠然站起身，轻轻将手中东西搁在桌上，转头对旁边的候着的俊秀少年笑得温润无瑕,“多谢招待，在下就不久留了。不过记得麻烦转告十七姑娘……”
“在下这份礼物，姑娘定然欢喜。”
“阿娘总是笑着，说，江湖在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她还说，我们容儿，永远不要去那样远的地方。”
“我不明白。因为，我想，江湖大概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有长得好看的姐姐，也有武艺高强的哥哥，还有好厉害、好厉害、会接断手断脚、一眨眼就可以变脸的郎中。”
“哥哥，你说，这么好的地方，阿娘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孤城巍峨，大漠无边。
城门外是漫卷的黄沙，绵延的沙丘，枯瘦佝偻着的沙枣树，风尘满面的远行人。城门内却是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虽不比中原大城宝马雕车、十丈软红的盛景，却自有一番物阜民丰，车马骈阗的康乐景象。
大胤第一沙漠之城、被称为国中之国的“云川”。
城主府后院，洛云舒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胡杨树高高的枝桠上，磕着瓜子，问树下挥汗如雨、专心练剑的少年。
少年闻听此言，却是正了神色。他停下手中剑，转过脸，认认真真看着洛云舒的眼，道：
“容儿，有剑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不是什么变戏法的好玩地方。”
少年还要说什么，却见树上的女孩七八岁光景，面庞仍带几分难掩的稚气，眼角眉梢却已出落得颇为清丽，正托着腮、一脸纯真地看着他。那双清明如水晶的眼宛若大漠清泉，干净得让人能一眼望到眸底去。
女孩在风日里长养着，不同于京城精心保养的闺阁小姐肤如凝脂，女孩的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特别漂亮的是一双宛若小鹿一般的灵动双眸，比之京城千金少了几分端庄妩媚，却被这大漠的风物养得多出几分悠远自在来。
乍地望进这双干净不染半分尘埃的清澈双眸，少年终究还是压下那些残酷的形容词，只是如往常般扬起一个骄傲的笑脸：“我们容儿要做这大胤最幸福最无忧的小娘子。”
树上的女孩被少年这句话哄得开了心，一纵身竟从老胡杨高高的枝上跃下，树下的少年开怀笑着，如往常无数次般，对她张开了双臂。
洛云舒只见哥哥的笑容一如往昔，张开的臂膀也和记忆里宽阔厚实的样子没有半分区别，纵身而下，却是扑了个空。
面前的少年依然开怀笑着，身子却渐渐变得透明，她从少年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徒劳地保持着张开手臂的姿势。
她想尖叫一声，却只觉得身子不断下降、下降，一直穿过地，穿过沙，不受控制地下坠着。一声叫硬生生哽在喉底，竟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眼前温馨美好的一切忽地被漫天无边的火光所替代。
胡商的叫卖、悠扬的驼铃似乎从未响起过，取而代之的，只有漫山遍野响起的喊杀声，以及宛若沙漠泉水般汩汩流出的刺目血水。
这血水如此逼真地蜿蜒淌过女孩稚嫩的手臂和脸颊，竟让她惊惧之下，连哭都忘记了。
意识昏沉，冷汗淋漓。面前的场景一转，却是小小的洛云舒站在高耸的云川城楼上，哭喊着叫姐姐。
声音凄厉，在肃穆的血色夕阳下显得分外惨怛。
“姐姐！姐姐不要走，姐姐，不要……”洛云舒疯狂地试图奔下城楼，向城墙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跑。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两双熟悉的手按住了肩膀。
左边是娘，右边是哥哥。
左边的手瘦削白皙，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却不住地发着抖；右边的手宽厚黝黑，透出边塞少年的意气，正攥了拳，青筋暴起。
似是听见她的呼喊，城墙上的女子回过头莞尔一笑，青丝飞扬在大漠带沙的风里，风华绝代。
她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一手却拿着一个极大的纸鸢。厚实的油纸，扎实的骨架，似乎足以支撑一个如此纤瘦的女子。
云川被围近一年，援军不至，孤军奋战，早已是弹尽粮绝。
需勇士一名，携书信一封，去最近的城池求救。
地下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唯独天上，似乎有路一条。
寄托着全城的希望，也带着必死的决心，洛云舒耳畔响起那天姐姐那熟悉却无比陌生的声音：“小女子洛云梦不才，自愿前往。”
然后是爹那近乎叹息的沉重首肯，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梦儿机敏聪慧，武术亦佳。是出城的不二人选。”
洛云梦带着纸鸢跳下城墙的一瞬，按在肩上的手一松，洛云舒立刻哭喊着向城墙奔去。稀里糊涂间一脚踏空，竟径自从台阶滚落而下。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洛云舒一回神，却见面前形势乍变，自己竟已趴在哥哥宽阔的肩膀上，稚嫩的皮肤被坚硬冰冷的铠甲硌得生疼。
娘往日里温婉安静的江南女子的眼，这一刻盛满了洛云舒从未见过的汹涌情潮。她张了张唇，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铠甲下眼神坚毅的稚嫩少年和他肩上懵懂的女孩，扬起一个苍白却有力的笑。
转身离去的一瞬，洛云舒依稀听见那声慨叹般的叮嘱，饱蘸了一个母亲沉甸甸的期许，“云燃、容儿，好走。”
洛云舒蓦地记起，娘纤细手臂里提着的，是一柄长剑。
一柄与她江南女子风华完全不同的，将军的剑。
“哇”地一声，意识到什么般，洛云舒忽地哭出了声。
洛云燃已经不行了，呼吸变得很艰难，血水顺着铠甲洇湿了洛云舒的衣衫，很快就变得冰凉。周围的喊杀和哭号渐渐远去，只剩下刻意压低的难耐的痛吟，以及沙漠狂风的咆哮。
“哥哥……”洛云舒把头埋进洛云燃的颈间，温暖之余只感到浓浓的血腥，让她心里的恐慌更甚，她模糊了声音，“我、我好怕……”
洛云燃想说什么，却被喉间腥甜引得一阵咳嗽，直咳出一口浓浓的血痰来，他哂笑着摸摸妹妹的脑袋，道：“有哥哥在这，没事，不怕……”
“你中箭了吗？”
“怎么会，”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谁射得中你哥啊？”
“也对。”洛云舒闷闷地应了一句，“等春天来了，咱娘做好多艾饼，我们吃很多块。”
洛云燃笑起来，却又是一阵咳嗽，他断断续续道，“……哥吃得慢，你……不要抢，不要噎着……”
洛云舒一句接一句问着哥哥话，似乎只要一直问，底下的人就能一直回答，她趴着的这双肩膀，也永远不会冷。
洛云燃似乎累了，他的回答越来越慢，终于脚下趔趄，歪歪地倒在地上，面朝下，安静的像是睡着了。
洛云舒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却是怔住了。
她的哥哥，背上箭杆密集，俨然成了一个蜷曲着的箭靶子。
唯独前胸那一小块未损分毫。
那是护着他妹妹的地方。
她想，她应该哭的。
但她没有，一双眼透亮亮的，倒映着一片红，是血的颜色。
然而刹那间，铺满眼眸的这片血色，又忽地化作了水中倒映着的一张极为清丽的脸。
在铜盆的潋滟水光里，这张脸显得极为清秀，颇有几分干净到极致的绝艳。
乌发红唇，肤色如雪，眉如远山，宛若一支点燃的乌木沉香，竟已褪得半分稚嫩也无。
洛云舒只觉得陌生，转瞬而来的是难以置信，如潮水般将她吞没了。她蹲下来，双手紧紧抱住头，惊叫着将面前的铜盆打翻在地。
这怎么会是她？不！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这张脸陌生得让她害怕，与先前自己的容颜差异非常。
唯独那双杏眼，还是如星河明亮。
虽然，眼底的澄澈清泉，已化成了冰冻万里的雪原。
还是那样的干净，却带了几分狠绝。
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
上一秒还是她哭喊着要爹娘要哥哥，哭喊着去抓这一张在她看来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脸，下一秒，她已跪在殿内，膝下一片冷硬。
冰冷的砖石上，空旷的大殿里，她听见自己清凌凌的声音：“求恩人教我习武。”
大殿上安静得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
女孩身形纤瘦，面色稍显苍白，声音稚嫩得发抖，语气却是无比坚定。
她再度叩首，额头抵住大殿寒冰般的砖石，依旧是清凌凌一句，
“求恩人教我习武。”
尾音上挑，带了些许终于汹涌而出的委屈，哽咽着，却把三个字吐得清清楚楚。
“求求你。”
*
“求求你……”
眉山。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销寒楼。
汀香水榭。
微风袭进，吹起浅青床帐，枕上颜姿清丽的女子沉入梦里，却紧皱着眉，正细汗涔涔，樱唇煞白。
猛然，她睁开眼，澄澈的瞳仁黑白分明，坐直了身子大口地喘起气来。
“四姐姐，你又做噩梦啦？”眸中突然跳进一张圆乎乎的小丫头的脸。小女娃的脸圆润可爱，一双凤眼好看地眨巴着。若是忽略她因贪吃而弄成花猫的下半张脸，宛然就是个玉雪可爱的闺秀。
洛云舒似还未从梦里回过神。只见得窗外晴阳出来，安静地洒在山间积雪上，一寸一寸，到底慢慢散了个干净。
好长的一个梦，梦里，十一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又混沌着碾压过脑海。那些熟悉的哀嚎与残喘全都和利箭一道，在梦境中从耳畔呼啸而过，清晰至极。
真快。
洛云舒不无怅然地想着，一晃十一年过去，那年、那天、云川的那场大火，却依旧深埋在她心底，幻化成从不缺席的梦魇，勾勒出可怕的清晰。
实话讲，这样的梦固然可怕，却也让她心里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
毕竟那几张曾经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只能在梦里能见到了。
她勾勾嘴角，凄凄然，居然扯出一个笑来。
“容儿……容儿？”面前传来一声温婉的问询，紧接着，便是一个散发着芝麻粉栗子膏甜香的小碗摆在自己眼前。
“可是魇着了？饿了吧，我给你做了你素日喜欢的七宝擂茶。”洛云舒回过神，只见面前的少女一身豆绿衣衫，通身上下倒是没有多余的首饰，唯独皓腕间带了一只青翠欲滴的玉镯。鬓间一朵红梅，香气悠远，愈发衬得她温婉如玉。她的容貌只能算得上秀丽，眉目间却自有一番书卷气息，宛若空谷幽兰，温婉怡人，正是洛云舒的二师姐、销寒楼现任楼主楚玉的二弟子——徐长安。徐长安虽拜在楚玉门下，却不习武。只因其幼时体弱，被送上眉山疗养。数年过去，父母双亡，楚玉又见她是个聪敏沉静的，便收作弟子。
此时，徐长安正弯了腰，关切地看着洛云舒略显苍白的瘦削面容，担心道，“没事吧？”
洛云舒敛去眸底的几分激荡神色，又是一派清冷淡漠，略略摇头。
“容儿，前厅又有人找你。师父已经替你拦下，赶下山去了。”徐长安顿一顿，压低了声，“似乎又和朝廷有些关系。”
“又是昨儿那位？不是叫人乱棍赶下山了吗？”洛云舒一扬眉。
“可不是嘛！昨儿在前厅嚷了好大半天。都叫人扔出去了，谁知这一大清早便又在前厅叫嚷了。”徐长安无奈地摇摇头，“容儿在江湖上的名声，做的可是太大了。”
“二姐姐、四姐姐……”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稚嫩请求，二人回过神，之间那小女娃正可怜兮兮地啃着手指，眼睛却一点也不老实地盯紧了洛云舒手边的那一盏七宝擂茶。“我饿了……”
洛云舒心底一哂。眸底的寒意顿时散去，转而是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婉笑意。她放缓了声音，温婉道：“南儿饿了，便拿去喝吧。”
小女娃欢天喜地地捧碗喝了个干净，洛云舒却没说话，只看着女孩如此简单的快乐，唇角缓缓地绽出几分笑来。
徐长安看着洛云舒嘴角的温婉笑意，心底却划过几分悲哀。
她的小师妹，楚玉的关门弟子，江湖人称“玉面罗刹”的云十七，也只有见到这个被她们师姐妹俩当妹妹养大的俞南时，寒若冰霜的脸上，能有几分暖意。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洛云舒护着从花船上救下的俞南，端端正正地在前厅的冰冷砖石上，跪了整整五个时辰，只为求楚玉收留俞南。
一模一样。
明明是恳求的话语，在洛云舒口中却听不出一丝屈服，到颇有几分坚决，甚至狠绝。
还有那双清冷的眸子，纵是跪了那么长时间，眸底的坚冰依旧没有融化半分。
一切的一切，都与那年那天洛云舒求楚玉教她学武时的炽烈执著毫无二致。
徐长安在心底长长地慨叹了一声。
她就这么温和地看着洛云舒侧脸的浅淡笑意，洛云舒则出神地看着俞南饱餐的满足神色。
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这份平静被门外的呼喊打断。
“容儿，那人走了，留了东西给你！”
“丢出去。”洛云舒冷冷道。
“但那人说——”
坐在前厅中的男人悠然站起身，轻轻将手中东西搁在桌上，转头对旁边的候着的俊秀少年笑得温润无瑕,“多谢招待，在下就不久留了。不过记得麻烦转告十七姑娘……”
“在下这份礼物，姑娘定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