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主,出来吧。”

    听得洛云舒去远了,苏怀澈扬起声,声音里是刚才不曾有的戒备与森冷。

    无人应答。

    然而下一秒,一股极其强劲阴冷的刀风袭来,并无丝毫犹豫,直取苏怀澈命门!

    舞凤刀。

    “啊呀,救命呀,杀人啦!”苏怀澈口中夸张地叫嚷着,状似恐慌地抱头,宽广的白色袖衫在风中扬起,竟仿佛裹挟着极强内力,无形间便化解了这来势狠辣的一刀。楚玉蹙眉,正待喝问,却感到方才还汹涌的深厚内力转瞬消失不见,眼睁睁见着苏怀澈的袖子扫落满桌的茶水糕饼,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极为无辜恐慌地蹲在地上抱头看着她,仿佛方才的所谓内力都不过是错觉。

    楚玉并不多话,转瞬间一刀又至,直刺苏怀澈眉心。“啊啊啊啊我的饼子!我的酒!我的新衣服!别打啦,别打啦!”苏怀澈一面“抱头鼠窜”,一面一脸沉痛地看着洒了一地的吃食。然而,他的脚步看似毫无章法,却偏偏一一躲过楚玉的刀,似乎招架得极为狼狈,却偏偏丝毫不露下风。

    一旁的遮宁似是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见自家主子毫无风度地在地上嚎叫着打滚撒泼,倒是一脸风轻云淡。

    “玉楼主!玉楼主!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三番五次偷上我眉山销寒楼,此番又私下会见我楼中弟子,意欲何为!”楚玉停下手中的刀,红衣猎猎,扬声呵斥。她一袭血色红衣,墨发如鸦,凤目微挑,眸底尽是倨傲张狂,红唇妖娆,勾起一抹挑衅之色甚浓的轻慢冷笑,语气中却无半分笑意。她虽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却偏生保养极好,肌肤依旧白皙细腻,脸上极为厚重妖冶的妆容混着身上携带的浓烈熏香,愈发显得诡异毒辣。

    “玉楼主差矣,十七姑娘如此美貌,竟愿下山与在下一叙,实属意料之外,令寒舍蓬荜生辉,实乃在下此生大幸……”

    “你是朝堂中人。销寒楼的规矩想必十七已同公子说清,公子这笔买卖,我销寒楼不接。”

    楚玉懒得听他马屁,“我只警告你——”

    “不接?是不愿接,还是,不敢接?”

    “玉楼主可要把话说清楚了,是销寒楼不愿接,还是云十七不愿接?”

    苏怀澈一口饮尽杯中残旧,挑挑眉,悠悠地打断楚玉的话,忽然猛地凑近了些,一双漆黑无底的双眸紧紧盯住楚玉的眼。

    “又或是,你,幽冥鬼刀楚玉,不敢让云十七接?”

    “放肆!”楚玉美目一挑,手中短刀转了个向,手腕一翻,便向苏怀澈脖颈刺去。

    一旁的遮宁早有防备,正欲提剑上前,却被苏怀澈抬手喝止。

    他就这么看着这柄传闻中取过千人心头血的刀抵上自己的颈间,一呼一吸间,他甚至能感受到这极薄、极冷的刀刃如鬼魅般紧贴着自己的喉管,仿佛刹那间便能夺他性命。

    苏怀澈沉下声,语气中不复轻佻,认真道:“玉楼主护楼中弟子心切,只是有时,宿命无常,永远无法可躲,亦无处可逃。”

    “宿命?笑话!我楚玉向来不信命!”

    “楼主之名,江湖震动,在下佩服。楼主对门下弟子拳拳爱护之心,在下感念。只不过,如此这般过一生,真是她所愿吗?”

    楚玉沉默。

    “若十七姑娘不愿,我绝无半分强迫。最终选择什么,在下无从干涉。

    “然而,今日无论是楼主,还是在下,都不能代替她做出选择。

    “何去何从,只能取决于一个人。

    “云十七。”

    苏怀澈的话掷地有声。

    寂静无声。

    一时间,窄小的客房里,唯余楚玉红衣在风中猎猎飞扬。

    许久。楚玉似是累了,深深望了苏怀澈一眼,一点地,随风而去。只留下山风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弱叹息。

    眉山后山。玉鞭溪畔。

    洛云舒提剑看着已然冰冻的玉鞭溪,眸色中闪烁着罕见的迟疑与恍惚。

    “容丫头。”身后树梢上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洛云舒回过头,眼底划过一丝喜悦。

    “二师父。”洛云舒仰起头,看着坐在苍郁古柏顶端的老人,抱拳行礼。老人鹤发童颜,在大冬天里却仍赤着脚,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

    他从树上约下,落在雪地里,却一丝声响也没发出,甚至连一片柏树叶子都未摇动一下,正是销寒楼三长老——赵听风。

    销寒楼除却楼主楚玉,共三位长老——大长老刘晟、二长老李成玉、三长老赵听风。四位前辈均为大名鼎鼎的江湖人物,各有所长,性格迥异。楼主楚玉狠辣果决,刀剑双绝,擅长舞凤刀、听雪剑,还制得一手好毒;大长老刘晟师出名门,乃空明大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所擅“空明掌”被誉为中原最正派的掌法;二长老李成玉刺客出身,恃才傲物,一手“折花剑”名动江湖;三长老赵听风逍遥洒脱,似乎于拳脚功夫一窍不通,却在轻功上颇有造诣,一招“雪无痕”当真是无痕落雪,不动秋叶。

    三位长老均效忠于销寒楼,然而,于收徒一道,四位前辈却不分高低,互不干涉,看对眼了就教。大弟子萧五踏实勤恳,学了刘晟十成十的空明掌;二弟子徐长安聪敏沉静,只是身体羸弱,楚玉便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又教了她五式舞凤刀用于防身;三弟子令狐朔根骨奇佳,天资聪颖,不仅继承了李成玉的折花剑,还将楚玉的听雪剑学了四式。

    至于洛云舒,她抬眼看向面前吃得毫无风度的老头,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依赖与信任——她初学武术的第一式,便是赵听风教她的“雪无痕”。楚玉收养她,后又教她剑术,洛云舒唤她师父,而面前这位不修边幅的“逍遥散人”,则被她唤作“二师父”。

    “有心事?”赵听风看着洛云舒的脸,一脸和善,“说给二师父听听,看看有没有二师父帮得上忙的?”

    洛云舒抿唇不说话。

    赵听风却像是看破什么一般,一哂:“想下山?”

    洛云舒摇摇头,又点点头:“此次不同往日……”

    赵听风笑起来:“有何不同?走不走、查不查,全凭你心;走到哪步、查到哪里,也只由你说了算。莫问往昔,从心而行。”

    “只要你不悔、无愧,任何一条路,都是好路。”

    看着洛云舒依然有些困惑的眼,赵听风拍拍她的肩:“容丫头可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习武?”

    洛云舒点头,眼神里带了几分怀念。彼时她刚上眉山,楚玉却说什么也不教她习武。她小小的丫头,性子却犟得很,大病初愈,便在三位长老门前长跪不起,只是,洛云舒来时已经七岁,却毫无习武根底,已然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根骨也不过如是,一时间,居然无人愿意收她。最后,倒是他这糟老头子见她可怜,便将雪无痕的第一式展示给她看,提出,若她能在十日之内习得一半,便教她习武。

    雪无痕是极为上等的轻功,对于毫无根基的洛云舒来说,要在十日之内习得半式,难如登天,赵听风本意也是怜悯这丫头,想叫她死心。

    谁知,这丫头认了真,发了狠,白日里,找的见他的时候便在他身旁学样,找不见他便去求师兄师姐求书、求指点;黑夜里,一个人在后山练习,不眠不休。树间、竹林、水面,都是她的习武场。到了第十日,赵听风只见得这女娃浑身是伤,摔得鼻青脸肿,虽手脚仍较为生硬,却将这半式学了个十之七八。

    他至今记得洛云舒的眼神——极清澈也极倔强,极幼稚却极狠厉,眼里除了习武,他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

    正是这样纯粹到唯一的眼神,让赵听风收了她。

    “你可知那时我为何教你?”赵听风语重心长,“因为那时的你,倔强、果决,有一股生来的狠气。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想学什么,便狠了心去学。”

    他一字一句道:“你只听自己,只听自己的心,无怨无悔。”

    洛云舒尚待问些什么,一回头却不见了赵听风身影。她心知二师父向来从心所欲、行踪不定,倒也不意外,只听见远远风里传来赵听风的舒朗笑声——

    “你的心要是想查,无人能够阻拦。”

    洛云舒心下一凛,转而划过几分清明。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徐长安清灵温婉的声音:“容儿,师父寻你。”洛云舒回过身,行了个礼:“谢过二师姐,我这就去。”徐长安看向洛云舒的神色有几分担忧:“师父脸色……不太好,你小心行事。”洛云舒颔首:“我知道。”

    销寒楼。前厅。

    楚玉端坐堂前,右手扶额,令人看不清表情。

    “眉山座下四弟子,云十七见过师父。”洛云舒端端正正跪在堂前,朗声道。

    “坐吧。”楚玉挥挥手,声音里带了几丝疲惫,没有为难。

    洛云舒心间划过几丝诧异,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师父,道过谢后,下意识地要在堂下靠门的位置坐下。

    “坐这里。”楚玉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坐近些罢。”

    洛云舒依言坐下,心间疑团更重。销寒楼楼规森严,未得楼主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下山会客,何况苏怀澈身份特殊,洛云舒一开始便没想过要瞒过楚玉,此番窥见楚玉神色,应当已经知晓。

    “弟子私自下山,有违楼规,但凭楼主责罚。”

    “你想去吗?”

    沉默片刻,二人同时开口。

    看见洛云舒惊讶的神色,楚玉忽然笑起来:“怎么?听我这么问,容儿很意外?”

    容儿……

    洛云舒心间一动,自她上山以来,楚玉似乎从未喊过自己容儿,一直都喊她,云十七。

    洛云舒看着楚玉浓厚脂粉下显得略有几分苍老的脸,忽地想起几分往事来。

    她七岁被救上山,九岁开始拜楚玉为师,与楚玉这样对话却好像是第一次。

    楚玉看向她的眼神很复杂。洛云舒正式拜楚玉为师以前,一直以为,这眼神里的,是轻蔑和嫌弃,因为她知自己天资平平,又听说楚玉乃娘亲年轻时在峨眉派的同门师姐。林月温婉恭顺,楚玉妖冶奇诡,二人武艺相当,若论天资,楚玉更胜一筹。然而当时的峨眉掌门却属意林月为下一任掌门,楚玉一怒之下与峨眉派决裂,也与昔日的好姐妹林月一刀两断。

    洛云舒一直以为,楚玉是恨娘亲的。自她上山以来,楚玉极少同她说话,以至于她一直以为,楚玉对林月的这份恨与厌,也延续到了与林月长得极为相似的自己身上。

    因为她恨她,所以不愿教她习武;因为她恨她,所以不愿见她。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徐长安告诉她,自己重伤上山时,楚玉不惜千年灵药,耗费数年内力,日夜不息地守在她榻前,只为救她一命。

    她曾跪在销寒楼前求见楚玉一面,以求当面道谢,却只听得堂内传来冷冰冰一声——

    “不必见我,也不必谢我。只是不想见故人的女儿死在我销寒楼里。若让人听得,以为我故意不救你,毁我销寒楼名声。”

    “这一转眼十一年了,容儿长大了。”楚玉幽幽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涩,“你换脸之前,真的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楚玉叹了口气,“只是当时你中毒太深,我不得已替你换了整张皮,现下你这张脸,除了一双眼睛,倒无一丝与她相似的模样了。”

    “我曾经不愿教你习武。”楚玉的眼看得很远,仿佛在回想什么很久远的事情,“不是因为我恨你,也不是因为我厌你。”

    洛云舒猛地抬起头。

    “只是因为你母亲,我的林月小师妹说,愿你一生,不入江湖。”

    楚玉望着洛云舒因震惊放大的瞳孔,缓缓道:“你娘说,惟求你一生安稳,平安喜乐,不入江湖。”

    江湖太深太险,她的一生与洛家一道,错得离谱,又怎肯让自己这玉雪可爱的女儿,踏她后尘,步她血路?

    楚玉说着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早已泛黄,沾染了血迹,有些皱巴巴的。

    洛云舒一刹那间,居然有些不敢打开。

    “惟愿师姐保护吾女,平安顺遂,康乐一生,万勿教她习武,步洛家后尘。”

    “往事如烟,爱恨不过如是。愿容儿放下过往,不念、不恨。”

    万事皆无妨,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望着纸条上娟秀熟悉的簪花小楷,洛云舒只觉眼睛火辣辣的,眼眶发热,心头苦涩。

    她哪里还有什么退路,从她成为云十七开始,从她第一次杀人开始,甚至从她第一次接触武艺开始,都是带着浓浓的恨意。

    她带着这恨意淬成的毒刃成为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从叫不上名的小喽啰成为颇有几分名气的杀手……这一切的一切,她上山以来的十一年,每一天,都是为了报仇,为了真相。

    为了云川枉死百姓昭雪,为了洛家满门忠烈扬名。

    纵使很凶险,可是今日她见到那枚花纹,第一次觉得,自己渴求了无数次的真相,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

    “可惜你和洛家其他人一样,倔得很。”楚玉看向洛云舒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极为厚重的情绪,慨叹,“居然求得赵听风为你破了例,教会你这雪无痕,还叫你在武林大会上出了风头。”

    那年她九岁,因她性子冷漠坚韧,心无旁骛,三年间昼夜不分地刻苦习武,不仅在基本功上大有精进,还将赵听风的“雪无痕”学得有模有样。那年武林大会,她本没有报名,只在一旁观战,却见台上大师兄萧五斗得正酣,台下却有人朝萧五发射暗器。

    销寒楼作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树敌颇多,且都是些不要命的死士,销寒楼观战又站得远,暗器飞快,一时间,竟无人来得及出手。洛云舒眼见师兄危险,情急之下也未多想,脚尖点地,一招“雪无痕”转瞬便将萧五推开,救了他一命。

    可这一纵身,一露面,却将她上等轻功露了十等十。

    踏雪无痕,速度极快。

    她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又貌若谪仙,遗世独立,轻功不凡,这一出“美救英雄”一下子在武林间炸了锅,没几天便传成了街头巷尾的佳话。

    也就是那时起,楚玉意识到,她或许再难护住这个女孩。

    与其让她手无寸铁堕入江湖,沦为刀下鱼肉,不如教她一身本领试剑江湖,做那一把快刀?

    倾世之姿,璞玉之材。

    她们的容儿,一直都那么出色。

    洛云舒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晴天。

    那日的风很暖,天蓝云白,琥珀色阳光正好。

    洛云舒跪在销寒楼正厅,端端正正给楼主和三位长老磕了三个响头。

    “心无旁骛,冷若冰霜。”她记得楚玉这样评价她,日光灼灼照在楚玉脸上,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是块学听雪剑的好材料。”

    一晃十一年。

    楚玉一直是那么妖艳的风尘模样,洛云舒从未觉得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只是这一刻,洛云舒深切地感受到,她不再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幽冥鬼刀,而是楚玉。

    她的师父。

    “你要想去,为师不拦你。”楚玉抿一口茶,“只是江湖险恶,此次任务凶险,及时回头。”

    “江湖悠悠,只是,销寒楼,永远在这里。”

    “记得回来。”

    洛云舒深深朝楚玉行了一礼,应了声是。

    出门的时候,洛云舒盯着手中泛黄的纸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眼,叹了口气。犹豫一番,还是将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

    洛云舒要平安顺遂,喜乐一生。

    但云十七要报仇雪恨,杀伐果断。

    楚玉看着这纤瘦的背影毅然远去,妖艳的红唇轻启,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容儿十八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也当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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