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可以不这样的……”

    纽特看着眼前的忒休斯

    这位公认的最强大的傲罗和往日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宽宽的肩予人强悍的气息,西装硬挺服帖,干净整洁——只有脸,只有那张坚毅的面孔失去了往日里的那种精神抖擞,深邃的眼里好像有什么曾经明亮的希望永恒的熄灭了,以至于轻易透露予人一种疲惫

    一种哀伤而心死的疲惫。

    忒休斯垂下眼,捏了捏山根处,叹了口气

    在知情的弟弟面前他不用强迫自己要伪装的多么完美无缺

    “我问过她了……”

    “她都说了……?”

    他们默契的都不愿说出“她”的名字

    “是的,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忒休斯一手扶额,望向惴惴不安的纽特

    “要与你真实的记忆相结合才能大致确认,但我想你并不想再回想——那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惨痛的回忆。”

    “事实上——我最近常常回想……”

    纽特侧眼紧紧盯住眼前的忒休斯,在他的脸上找到了同样的答案——他也在常常回想。

    他在回想什么呢?

    纽特望着兄长神情中那种从未有过的疲痹暗暗想到

    在想作为傲罗却没能发现当初那场漏洞百出的审判中最关键的疏漏吗?

    ——或许他发现了,却迷信魔法部权威,抱有侥幸——那会更加痛苦。

    因为,但凡抓住那一点不对,一直深究下去,不用多久,昏还在禁林里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忒休斯也许也在懊悔他没能深究下的那一点点疏漏——那是昏的希望,使昏活下去的希望。

    那是使忒休斯唯一爱过的女孩子活下去的可能。

    他或许在懊悔他带着纽特经过莉塔时,在跟前走的太快,没能发现纽特的异常

    那时,也许他只要稍稍回头,就能发现纽特和莉塔正在窃窃私语

    他一定能发现不对,一定能的。

    加上那不合常理的极速断案和纽特一晚上患得患失却太过呆板的不正常表现,他一定可以发现事情不对劲

    然后,他也许就可以戳破莉塔的谎言,跳出魔法部的陷阱,救出昏

    那时离天亮还有好久

    昏还在禁林里苦苦等待救援

    就差他一个回头

    就差一个回头

    可惜,他向前走的太坚定,注意力被如何拯救胞弟的思绪填满

    终究没有回头。

    因为漏洞百出,所以分外遗憾。

    也许使他最痛苦的还是快天亮时他和纽特等待着结果,通过城堡的窗户,遥望着禁林

    他望着暴雨如注下黑洞洞的禁林,不知道昏就在那里,也许只要朝林中再走一两步就可以看到

    也许那时,昏也在望着禁林的路口,还在傻傻的等待着有人出现

    也许有那么一刻,他们的目光隔着禁林层层叠叠的茂密植物无人知晓的隐秘相交

    暴雨隔绝了声响

    水珠挤满了空气

    血腥味溺死于这汹涌澎湃的悬河

    他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移开目光

    没能听到禁林里没能传出的、绝望的无声呼救——

    但这些只是无端的猜测,真正该为这些悔恨的最多的人应该是自己

    纽特自嘲的想

    为什么他当时不能再往前,哪怕只是一两步呢?

    不管是在17岁夏日长夜的禁林前

    还是在31岁纽迦蒙德的黑色火焰前

    明明只需一两步他就可以……他明明可以……

    因为漏洞百出,所以分外遗憾

    明明有无数次救她的机会,却被统统错过了。

    而忒休斯最遗憾悔恨的,应该是他作为最强大的傲罗却如此防不胜防的被日积月累修改了记忆而浑然不觉,以致最后近乎完完全全忘记了昏,使人鸠占鹊巢,代替了他生命里最无可代替的昏。

    忒休斯和昏啊,一个曾经只懂得前进,无暇顾及周身的风景

    一个过去作茧自缚,淹没在汹涌的人海中,生命阑珊

    直到他遇见她,人生的美在放慢脚步后接踵而至

    而她遇见他,他托着她浮出水面得以自由自在的呼吸,从此岁月琳琅

    他们是彼此新世界的钥匙,美好的开始

    别人爱昏,是爱昏的漂亮,聪明,友善

    包括纽特的爱也始于昏的给予,他爱她的温柔,包容,爱她像永恒的光,救赎温暖他不被理解的世界。

    只有忒休斯不一样。

    忒休斯的爱,是看见昏总被忽略的不情愿与狼狈,他将自己的光分给昏,总在昏最需要的时候提着灯出现,将肩膀和糖都给昏。

    他不是因为昏是月亮而想摘下她,而是看到了她神圣光辉下常人的脆弱,烦躁,犹豫,迟疑,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有缺点的昏并被这样不完美的昏所吸引。

    忒休斯的爱比他嘴里说的,实际做的,都多的多

    他的爱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众人,莉塔,乃至纽特都在朝昏讨要一点认同,一点理解,一点被救赎的无可替代

    只有忒休斯

    他从不向昏要什么,他在看昏需要什么

    他大多时候只是无声无息的默默奉献,在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之前,他太阳般的光辉已经周全的铺在了她将要前往的路上

    纽特成为不了忒休斯

    所以他之前总在惶恐

    没有人会不喜欢忒休斯,特别是如此运筹帷幄,超出常人贴心的忒休斯

    昏也喜欢忒休斯

    还好,昏只是喜欢忒休斯

    朋友间的那种喜欢。

    而昏一直在坚定的选择纽特

    从来,一直。

    从入学仪式上越过众生的一瞥,到三年级拨开人海的相牵,再到往后三年岁月里几乎形影不离的日日夜夜

    她一直爱他。

    他是木讷的树,她是自由的风

    要多么的荣幸之至才能让连阳光都不能使其留恋的风为他停留?

    忒休斯清晰的知道比起他昏更爱他的弟弟

    但他愿意等待

    他愿意一直照耀着前路,等待着他第一次爱上的女孩子长大

    他愿意耐心的等待她的成熟

    等待她对自身的了解加深

    等待她知道不同的爱的区别

    再等待她清楚,自己需要怎样的爱

    然后再让她进行选择

    不管是他还是他弟弟或者其他人都没关系

    他会理解。

    如果是他,他会展开怀抱欢迎她的姗姗来迟

    如果不是他,也没关系。

    虽然完全放下很难,但他会努力将她当做一生的挚友

    仅仅作为一生的挚友。

    将这段青春的爱恋,封存成为一生美好的回忆。

    ——但忒休斯没能等到他爱的小姑娘长大

    ——忒休斯没能等到他第一次爱上的女孩的抉择

    他的记忆被润物细无声的修改,美好的回忆中爱人的位置像曝光太过的空白被粗暴的贴上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

    青年的忒休斯有了新的爱人

    或者说,他爱上的仍是他少年时光中昏的幻影

    他与记忆中他少年时第一次恋慕的爱人终于相爱,他与她约会,亲吻,乃至订婚

    美好的回忆不真实的像夏日午后树荫下暖洋洋的、太过朦胧的恍光

    他明年就要与他最最心爱的人结婚了

    那是他第一个爱上的人,那是他运筹帷幄默默守护了多年终于终成眷属的爱人

    他每次这么想都忍不住微笑

    一个傲罗办主任,鼎鼎大名的战争英雄,因为想到将和初恋结婚这件小事而暗自傻笑不已

    真傻!

    他这样想自己,然后又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轻轻亲吻食指上的订婚戒指。

    那是他一眼看中的

    上面镶嵌的浅绿色宝石像恬静温柔的湖泊

    使人的心不自觉的安定

    每个人都知道他很爱她

    每个人

    部下犯错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她,“嫂子,嫂子”的乱叫,让一向治下有方的他哭笑不得,实在找不到什么能严惩部下的理由,只好每次都轻轻放下

    上司与他面谈时总是若有若无的调侃,开会时更甚,一到散场就有数十只手拍过他的肩膀“快结婚啦?恭喜!”

    他总是抿着唇,收不住笑容

    是啊,他与他的挚爱就快结婚了

    参加完这次围剿格林德沃的任务后,部里接下来给他派遣的都不再会是危险任务,他可以平平安安的等待与她的婚礼,等待着279个白昼很快地成为黑夜,279个黑夜很快地在梦中消度过去,月亮像新弯的银弓一样,在天上临视他们的良宵

    他会竭尽全力,将美梦成真的这天安排布置的周全妥当,哪怕在战争期间可能不能太过声势浩大——太多人她也不喜欢,她不喜欢被困在人群中。

    他会尽己所能给她一场令她快乐的,难忘的,最棒的婚礼。

    可拉雪兹公墓的黑色焰火一直燃烧,扭曲了身边的面容,反而是焰火的对面,一袭黑丝绸巫师袍的纤细身影,明明在眼前隐隐绰绰却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

    ——她是谁?

    她是谁呢?

    面纱随风而逝,滚落的面纱下一双很淡很淡的绿眼睛空洞着,在他的记忆里拂去被迫的蒙尘,熠熠生辉

    ——她是昏

    ——是不喜欢待在人群中的昏

    ——是很浅很浅的绿眼睛像戒指上的宝石般,使人心安的昏

    ——是他一想起要与她修成正果就忍不住傻笑的昏

    ——是他一直唯一喜欢的昏

    ——是被顶替被修改的昏

    ——是死在17岁的昏

    ——是……再也没能长大的昏

    原来不是她

    一直都不是她。

    原来是她

    一直都是她。

    原来他爱上的,始终是昏。

    不管是少年,还是青年

    少年时他爱上那个鲜活自由而独特的昏

    青年时他爱上一个顶替了他记忆中的昏极力伪装成昏的虚影

    原来不管是少年还是青年他一直在反复的爱上昏

    他给她抉择

    可他从不用抉择

    他从没有抉择

    是她

    不用抉择

    一直是她

    永远是她

    唯一的是她

    可也不是她

    因为她也没有了抉择

    她没能长大

    也许在千百个未来中曾有真正的她真正选择了他的希望

    可惜没有了

    她被困在了17岁长夜的禁林,再也没有出来

    而他被困在了34岁拉雪兹公墓黑色火焰的另一边

    再也没有能让她成为他的新娘,彼此长相厮守的机会

    ……

    纽特望着忒休斯

    他每一个不自觉的皱眉都带着一种深深的痛苦

    沉默

    过久的沉默实在是令人难以自处

    因为那会将人拉入不断回忆的痛苦的怪圈

    因为痛苦所以越要回忆

    因为回忆所以更加痛苦

    他们现在只能用痛苦确定她在他们的记忆中是真实的

    她曾存在过

    纽特悄悄用手抹抹眼眶,决定率先再启话题

    “那……你和她明年六月的婚礼?”

    “取消了。”

    忒休斯恍惚的盯着他空无一物的左手,扯了扯嘴角最终只能勉强露出一个很苦的笑容

    “我退婚了。”

    “噢……”

    纽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可惜的神情,但也许是一路上太多人对忒休斯表达过不解与惋惜了

    离婚礼只剩不到一年了,准夫妻俩都从最危险的任务中平安归来,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解除了婚约

    “可你们明年6月就要结婚了……”

    也许有太多人朝忒休斯这样欲言又止的惋惜过

    所以忒休斯突然对纽特说

    “不是对的人,我是不会结婚的,永远。”

    忒休斯的一生只经历过两段爱

    少年时的一段,是热烈,是愉快,是默默守护,是独一无二的怦然心动

    青年后的一段,是欺骗,是虚假,是令人唾弃,无法原谅,悔恨终身的骗局

    他此生只爱过那一个人,青年时爱的也是被修改的她的虚影

    他被欺骗蒙蔽遗忘了对她的爱很多年

    年少时深爱的人仍是他记忆中最爱的模样,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却又很快为了保护他而消逝

    虚假的记忆被撕碎,真正的爱正在澎湃,被压抑掩埋的爱与刻骨惊心的思念一同爆发

    这是他最爱她的时刻,而他甚至来不及对她述说爱意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他的面前

    死在了他最爱她,最渴望对她倾诉爱意的那一刻

    她在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她朝着他的方向很好看的笑道

    “要快乐”

    他知道这是她对纽特的回应,那句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我爱你”也同时落在了他的耳边

    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不愿为自己所爱之人增加负担

    她不愿纽特余生一直回想着这份刚刚开始 就以她的死亡而惨烈作结的恋情而遗憾悔悟终身

    她想要纽特余生快乐的活着

    那他呢?

    那他的余生呢?

    可不可以让他有哪怕一秒钟的妄想

    妄想她是在对他说“我爱你”呢?

    可是他还没能让她知道他爱她

    从未出口的爱尚未出口

    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之后不懂该怎么去爱了

    他再也不能放下。

    ……

    纽特认识到忒休斯现在似乎很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倾诉对象

    可傲罗办主任忒休斯,在魔法部与他自那天后一夜白头的弟弟的这一场偶遇中到底忍住了满腔汹涌

    他最后只是笑了笑道

    “毕竟即便婚礼如期举行,你也不会来当伴郎的吧,对吗?”

    “是的。”

    当然,他怎么可能愿意当杀死昏的凶手的伴郎。

    他没把那个人送进阿兹卡班只是证据不足。

    想必忒休斯也是这样。

    他很愤怒,却也不能够任由情绪掌控而放弃思考,将错误一股脑归结于整个悲剧的推手中最弱势的莉塔身上

    如果他是莉塔,他当然会不顾一切的救出昏,哪怕从此只能在摄魂怪痛苦的折磨中了却残生

    可如果是其他人呢?

    如果不是昏,是与他毫无关联的其他人呢?

    他会比莉塔做的更好吗?

    或许不能。

    回顾那个月亮坠落的夜晚,每一步都漏洞百出因而分外惨烈的始末,廉洁公正的魔法部事故调查司功不可没,纽特回到魔法部后在档案室疯狂的寻找,他撇下工作四处奔波走访,企图找出可以报复的对象,以稍稍缓解自己难以抑制的痛楚与愤恨。

    然而,那个为竞选部长增加政绩而小题大做、草草结案的虚伪政客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一辈子都没能当上他心心念念的魔法部部长。

    两个调查员中年老的那个也早已逝去,年少的那个在魔法部档案中甚至找不到他的姓名,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人刻意抹去了

    纽特几乎问遍了所有魔法部工作人员,却只得到寥寥几句

    那个年少的魔法部职员与忒休斯同岁,于1913年末离职魔法部,在时局混乱的二十世纪初,从今往后了无音讯。

    这14年过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直到清醒时才惊觉,时光在无知无觉间带走了纽特所能追溯的一切

    愤怒但无力

    时间太久了。

    14年了。

    1913年的霍格沃茨

    纽特17岁,昏17岁。

    1927年的拉雪兹公墓

    纽特31岁,昏17岁。

    真的太久了

    不管是遗忘中度过的时光

    是姗姗来迟的真相

    还是生与死的距离

    都过了太久太久了……

    电梯开了,二人将要就此别过

    纽特第一次主动拥抱了自己的兄长,像昏无数次拥抱他那样,他不再回避,以善意的拥抱传递爱

    他拍了拍兄长绷的如铁板般笔直坚硬的背脊

    “你懂昏,昏最后的那句话,也是对你说的,她把你视作最好的朋友之一,忒休斯,‘要快乐’。”

    那属于最强大的傲罗的,哪怕在面对最困难危险的处境时也纹风不动的刚强背脊好像颤动了一下

    双臂松开,忒休斯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电梯,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刻都没有停留

    他始终没有看到兄长的神情

    是欣喜,还是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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