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垂暮,落日熔金,薄入西山的橙黄一寸寸敛起光芒,只余浅浅浮于絮云间。

    即将闭市,东市中的小摊贩拾掇起剩余的商货,准备收摊子归家了。

    街旁的铺面里,小伙计心不在焉地干着扫尾活儿,揉揉手腕扭扭脖子,又踱步到店门斜倚着,百无聊赖地左右顾盼,就候着掌柜发话下工。

    这个点多半不会有客了,东家偏生就是不开口,非得拖到闭市鼓敲响,真是心黑的周扒皮。

    心里正嘀咕,小伙计就觉面前携风带土,似有什么一晃而过。

    手在眼前摆动两下,作势要扇去细尘,眯起眼抬头,从眼缝里见着个身量不高的瘦小人影倒走两步,退回到自家门脸儿跟前。

    多年养成的习惯叫他还未看清人脸,就已挂上笑,招呼起来:“小娘子,看点什么?”

    听到人“嗯”了声时,小伙计才眨眨眼,定睛看清面前之人。

    竟是常年混迹在街面上的混混乞丐头头,楚西。

    要说此人,也是个可怜却心善的。虽有个养母,却也是天生地养,有同没有无二,反累得还是个孩子的小楚西要给养母寻摸吃食。

    好容易长大些养母去了,又去拉扯旁边善幼院的几个小的。小孩能靠什么养小孩呢?无非就是些歪门邪道了,好好的人长成了个名声不好的闲汉,日后只怕也是讨不着婆娘成不了家了。

    不过这混不吝的怎么会来售卖女子玩意儿的铺子,不会是要来砸场子吧。方才自己招呼他什么来着?小娘子?哎呦呦,怕是要惹上这尊大佛了。

    伙计虽然心存疑惧,但面上自然不露分毫,只殷勤躬身相迎。

    “哎呦呦,这不是楚小爷嘛!恕小的眼瞎,您可是想要给哪个小娘子买点什么?”

    “嗯?啊!”

    楚西暗骂自己得意忘形,险些忘了今日是男子打扮来的。

    清了清嗓子,压低声线:“是啊,这不是前些日子惹恼了集艳阁的小娘子,来给买点礼物作赔礼,好好哄哄去。”

    “哎呦呦,要不说这京城里没谁比您更灵通呢,咱们铺子里的东西最是精巧,小娘子们都再喜欢不过的了,您真真是来对了的。”

    楚西步子潇洒地入了店,身形晃荡,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头随着伙计的介绍左右张望。

    任小伙计在背后唾沫星子都要说干了,也只心不在焉地应和一二声,似是在认真听他推介。手里刚放下左边的,又去摸摸右边的发梳。

    小伙计见她敷衍懒散,面上还维持殷勤的笑脸,其实早已暗自腹诽:果真是个混混,说甚要给小娘子赔礼怕也是假的,只求他莫要捣乱就行了。

    楚西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唾弃,看似浪荡的步子实则目标明确,直奔铺子里头而去。

    直到行至里端的柜前,从木架上一排各色铜镜中,伸手拿起摆在最里边的一面小铜镜。

    就是它!

    时下承平,几十年间除了打过一场大战,再无兵戈。

    百姓生活尚算平稳无忧,女子们就格外关注起容貌来。京城繁华,更是几乎家家都有铜镜,即便家中无闺秀,也总有妇人。

    如此需求之下,造镜工艺可谓登峰造极,比之前朝不知精进了多少。而近些年最新鲜的工艺,便是秋毫可现的镀银镜。

    捏住铜镜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楚西眼中闪过一丝喜意。

    小伙计见她似是终于有中意的了,悄悄吁出一口气。

    好在不是真来闲逛悠的,眼看就要闭店了,如若此时闹了事,他这份活计也别想干了。

    只是再定睛一看,竟是...这面铜镜?

    小伙计迟疑不过片刻,也就恢复了多年的职业素养。

    见面前之人仍在左右手倒腾这铜镜,心里是既怕她反悔,又怕她一个不小心给摔了,可也不敢和在街面上混大的人多嘴,忙开口趁热打铁,

    “哎呦呦!爷呀,您这眼光真是没谁了的,这铜镜可是紧俏货呢,前些日子有个小娘子见天地来看呢,一天能来三回呢。您看这雕工,这磨得多亮堂,这镜面可是镀了...”

    “一天来三回”的小娘子楚西:……

    镀银是最新铸镜之法,又有京中闺秀趋之若鹜,虽市面上不少,但价钱自然也不低。楚西囊中羞涩,却又怕被人买了去,只得每日常来看看,守着这面难得碰见的“便宜货”。

    她有些挂不住面子,只觉这伙计好不会说话,好不讲究!小娘子的行踪是私密事,怎么能为了卖东西,就这般随意地漏给了外人呢!

    楚西不欲再听这伙计,手忙脚乱地将钱袋中的银钱悉数掏出,拍在柜台上,“不必多言,就要这个。”

    言罢,复又伸手拿起铜镜仔细把玩,随即想到了什么,扭头问正在数铜板的伙计:“它可有锦盒与之相配?”

    一听此单已成,伙计早就欣喜若狂,心中暗叹:这混混竟这般大方利落,看来对那小娘子竟当真有几分真情。

    此时听她还想要锦盒,更是喜不自胜:“自然是有的,本店可帮您定制各种材质,各种花色的锦盒。”

    楚西闻言,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眉头,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摸上挂在腰带上的钱袋:“没有……更相配的其他收容之物吗?”

    伙计也接待往来的各式客人许多年,两眼一转,会意:“我们原也配了一锦袋,那也是工艺繁复精妙。若贵人事忙,嫌定制麻烦费事,锦袋与铜镜也是十分相称的。”

    楚西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接过。

    将人送至门外,伙计闲得发慌,还站在门边探头张望。

    楚西摸着挂在腰间的锦袋,正欲迫不及待地取出。

    心心念念许久的东西终于到手了,她再也等不急想细细欣赏。

    忽地动作一顿,感受到身后那道仍然殷切好奇的目光,不禁脚尖稍转,步伐加快,忽闻身后传来辘辘声。

    她眼眸微转,侧耳细听。

    大街正中尚有人群未来得及散开,马蹄声愈缓。

    灵光一闪,不待马车驶近,趁此时机,楚西快走几步,横穿而过,行至大路另一侧。余光中果然缓缓驶来一驾低调简素的马车,正巧与她擦身而过。

    她顺势避到了内侧,快步与马车并行向前。

    顺利避到伙计看不见的地方,楚西面上便再也掩藏不住,垂头赶紧拿出铜镜。

    终于可以好好欣赏她垂涎许久的宝贝了。

    啧啧!菱花型的镜体,背面中央有宝相花纹样,这镂雕,这纹饰!

    视线却不小心瞥到身旁马车轱辘上的暗纹。

    竟是官府的车。

    这车若是出现在永平坊,楚西必然是要上前打探一二。

    坊中多是老幼,连坊正也年岁不小。官府之人又多跋扈嚣张,唯有城中最混不吝的名头,才能使其少为难。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官家人不好惹,但这些二流子也是难缠的。

    但东西市不是她的鼠窝,作为混迹于街头的闲“汉”,还是不要和官府的碰上为妙。

    左右已经走远,伙计应是瞧不见她了,她小跑几步,超过马首,汇入人流末。

    正在此时,天上原本已西沉的落阳陡然间金光大盛,但天色却昏黄了起来,似有黄沙弥漫。

    街上众人纷纷驻足,抬臂遮目,避开刺眼的日光,楚西也偏头阖眸,反手挡于额前。

    未留意,手中握着的铜镜正巧对上日光,折出一道微弱光束射向一旁已落后两丈远的马车。

    原本端坐于车内的卫瑀听到喧哗声,掀帘而出,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一闪而过,晃了眼,他下意识垂下头,匀称玉白的手指捂在眉眼间。

    待缓过神来,天色也已恢复如常,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行人也放下手与身旁人议论此等异象。

    坐着赶车的青锋放下手,一抬首就见主子闭眸蹙眉,手抚眉眼尾端,像有不适,关切道,“主子可是又犯头风了?”

    卫瑀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无碍,走吧。”

    他站直身,立于车轸处,抬眸望去,欲寻那光源来处。

    却只见一削瘦身影,着胡服,手握一面铜镜,举于胸前把玩,不亦乐乎。

    这是...男子?当街照镜?

    虽无不可,但未免有些...

    卫瑀眸中闪过疑惑,再仔细打量一番,才发现这身形应当是做了男子打扮的女子,

    思及此,卫瑀收回视线。

    既是女子,那这么欢喜地把玩铜镜也不算蹊跷了,且也不便多看,便转眸去听街上人的议论。

    未等众人论出个什么,沉闷的暮鼓声便打断了。

    要关坊门了,若不能在暮鼓敲完之前回到本坊,就只能留宿在外了。

    楚西只得收好铜镜,轻拍拍锦袋。仗着瘦小,穿行人流间,先于众人出坊,再抄小道窄巷,没多久就回到自己的小院中。

    院子很小,统共就正屋和左侧屋两个屋子,厨间就是将窄长的侧屋隔出一半。

    养母故去后,她便搬进了正屋,说是正屋,其实也就是比侧屋大些,里头也只剩下张架子床和一个顶箱柜了。

    一进正屋,她就趴在床上,手捧铜镜越看越喜欢。

    托腮盯着镜中映出的自己,侧首捻捻散下的碎发,又垂头抚平脑后的乱发,还从架子床上一跃而下,在柜底翻腾出一只素钗,跑回床前,正想对镜簪上,就被门外突兀聒噪的喊声惊了个手抖。

    “西哥!”

    “西哥西哥,快出来!”

    伴着“碰”的一声响,小院的门被撞开。

    楚西闭眸长吸口气,攥紧险些插到脑门上的素钗,心下气极。

    这群臭小孩!是时候该教教他们何!谓!礼!了!

    纵是心里已经想了数种教训他们的法子,她还是压低嗓子应声:“何事!吵吵嚷嚷,一天天我耳朵都不得闲!”

    掀起枕头边团成一堆的薄褥,把铜镜轻手轻脚地放好,盖好褥子,还轻拍了拍,楚西这才起身行至门前。

    等打开卧房门,几个瘦巴巴的半大孩子已经挤在门前,就等她露脸,争抢着要做第一个开口的人,仿佛这般便是居了首功。

    小姑娘阿芒更是蹦跳到了她眼前,伸手来拽她腕子,成功抢先道:“延福坊的曾掌柜要嫁女了!今日下聘呢!在每家铺子和曾宅门口都摆了几桌席!”

    楚西顺着力道被牵到了院中石桌前,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糕点和荤食,竟还有一整只不小的烧鸡。

    听罢她眯眼回忆一二,才想起来:“曾家大姑娘?她不是去年便已经过完了礼吗?”

    几个孩子等她坐下,也环着石桌坐了一圈,

    里头最机灵的猴儿解了惑:“西哥,你整日懒懒散散,躲在屋里不出门,自然不知。曾大姑娘前头定的那家,年初那阵子糟了祸了,亲事自然早就吹了。”

    楚西了然点头,“有你们这群大嘴巴,京中何事我不知晓。”

    再看向桌上过于丰富扎实的吃食。

    这是吃席?这是打劫吧!

    扶额打趣:“几桌席可真是全便宜了你们这群小馋猫了吧。”

    几个小孩闹着:“西哥,你也吃!你吃了,你就同我们一样,也是馋猫了!”

    “西哥是懒猫!窝在屋子里必定整日都在睡大觉!”

    “你瞧见了?你偷偷进过西哥屋子!我告诉西哥!”

    “我没!我猜的!西哥不许进去我听话的!”被污蔑的小孩憋红了脸。

    真吵,真的!

    楚西恍若不闻,面无波澜地捻了块糕,挡住了不自觉挑起的唇线。

    嬉闹着,一众人热热闹闹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暮食,半点没剩下才各自散去。

    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有今朝没明日的,只要还活着,那今日开心便好。

    楚西收拾收拾,早早就睡下了。

    许是心愿已了,好眠至夜半。

    时值盛夏,夜里的月光盈盈如水,窗棂紧闭,屋内昏黑一片。

    睡前被置于枕边的铜镜却骤然散出微光,映亮了楚西闭眸熟睡的面庞。

    不自觉地,她眉头渐蹙,眼皮颤动,缓缓睁了眼,目光轻散无神,显见尚未清醒。

    侧靠在床头的镜面中,竟慢慢浮现出两个交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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