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西呆愣愣地眨巴眨巴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抬手使劲揉揉惺忪双眼,复又看去。

    镜中的身影仍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可辨,似是一男子背对着,正抓着一双玉藕般的白嫩手臂。

    她猛地坐起身,抓起惦记多日刚才得手的镜子。

    人影还在动作,那男子将另一人抬上床,走开了。果然是名女子。她静躺在拔步床上,面色雪白,神情平和似是睡着了。

    楚西眉头蹙起,眼神里满是疑惑。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还在梦中?那女子瞧着竟还有几分面善,好像哪本杂书上确实写过梦中看得清面容之人,都是曾见过的人幻化的。

    她抬手轻掐自己的面颊,却下不去手用力,终是作罢。

    算了算了,何必为难自己。必定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在这镜子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了引她上当,好骗她钱财,明日定要去那铺子里讨个说法。

    她将镜子翻了个面,覆于枕下,翻身闭眸继续睡去。

    没过几息,楚西还是按捺不住,手伸向枕下,摸出镜子。

    就这样盯着这面下午让她无比欢欣的镜子,看了一晚上。

    直到熹微光亮渗过薄薄的窗纸,楚西才顶着眼下的乌青,推开卧房大门,熬了一宿,此时她颓靡得只能歪靠在门槛上,浑身散软。

    “西哥?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过来借厨间给善幼院的孩子们准备朝食的阿薇难以抑制面上的惊色。

    楚西只摆摆手,不想开口说什么,耷拉着肩拖着步子在院中木椅上坐定,仰身抱臂,抬首斜望向天。

    阿薇只觉得今天的西哥举止实在反常,不仅起得早,竟然连她摆好了朝食都不动筷,还能坐在那儿半天不带动弹。

    平日里除非是躺着,否则就算是让她坐好帮她补身上褂子上的洞,都扭得像只长了虱子的猴,没有片刻安分。

    她看着西哥难得沉静的面色,猜度她难道是写新的话本子有灵感了。

    楚西偶尔会写些通俗的世情话本子卖给茶楼酒楼,这也是她最主要的来钱路子。

    话本子自然也没那么好写,她也是占着天天在这京城里走街串巷,抓猫逗狗溜小孩,到处瞎打听的便利,写些家长里短,狗血惊骇的长舌故事。

    不过这半把瓜子都不用带,就能凑到各坊老妪老丈妇人堆里听一下午,回来的时候手里还顺着两把瓜子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到家后,把听到的各家狗血秘闻揉吧揉吧,改改删删,加加减减,就成了。

    这样的本子也就听个乐,不比那些风花雪月花前月下的本子能翻来覆去地讲,自然也赚不到几个钱,胜在换得勤,新鲜!

    若楚西知道了阿薇猜她是在想这事儿,她定然要拍案而起,这不是小瞧了她楚西么,就值那几个钱的话本子还用得着她坐得腚儿都疼了地想吗,她可是在想大事的!

    天光大亮,开门鼓声声震耳,像是敲在了楚西吊了一宿的心上。

    五更三刻,坊门开了。

    登时,她被惊醒般“腾”地站起身,眼前黑了一瞬,踉跄两步,站定后蹦跶几下,松快松快已经坐得僵麻的双腿,和阿薇招呼一声,便快步出门。

    昨夜她不得安枕,一心想着镜中的景象。

    若只是旁人装神弄鬼倒还好,左不过招几个狐朋狗友,将那人套上麻袋,揍一顿也就了事。

    但镜子里头若是真事儿,且不说这好端端的镜子怎会突然变成魔物,就说那镜中场景,瞧着像是个凶残至极的杀人现场!

    这可就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啊。

    楚西平日里虽然无所事事,有事还会聚众打打架。尤其是小时候,打得狠了也有过差点没扛过来的时候,但不论如何,手上总归是没沾过血的。

    对于他们这种艰难苟活至今的人,更知道人命可贵。

    楚西一路上心中惴惴,直向东市而去。

    待到了东市的坊门前,见坊内一片寂然,只三两人开了屋出门来,才想起东西市要日午方击开市鼓,而现下不过五更出头,昨日买铜镜的铺子果然也未开门营业。

    她拍了拍脑门,真不知道是一夜没睡让她竟这般愚笨了,还是心有记挂让她没了心思。

    双手叉腰,垂头踱步,一跺脚,心下有了决断。

    今日势必得将此时弄个明白,否则夜里又不得好眠了!

    楚西调转方向,朝屋旁窄巷而去,面上一派自然闲适,眸光却左右斜向两旁,瞄着周围偶尔路过的行人,脚下飞步隐入巷中,脚尖一转,拐向铺子后院处。

    她果然没记错,这处真有棵树。这偌大京城就没有她不了解的地儿。

    近些日子,因为盯上宝贝铜镜,楚西常来附近晃悠,轻而易举就打听清楚。

    这家铺子是前店后院格局,后院极小,老板自己一人住一间,另一间被隔成小间,说是给伙计免费住,但其实房费早从工钱里扣去了。

    奈何京城居,大不易,不仅价贵难找,还要给房牙人付不少牙钱。外地上京谋生的人少有能及时找到住处的。

    所以如今,店家和伙计都在后院中,且还没有旁人来扰她问话,倒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楚西望着面前立于院墙旁的矮树,心中正暗自得意一切顺利,浑然未觉,斜后方那处小楼上,有个颀长的身形匿在窗后阴影里。

    卫瑀昨日来东市本是为蹲守一个嫌犯,不料被异象晃了眼,总觉眼内有些不适,似有薄雾蒙于眼前,便干脆在东市找了家旅店休息一夜,也方便次日继续蹲守。

    心中记挂着嫌犯尚未落网,今日便起得早了些,却不想会看见这有些滑稽的一幕:

    楼下不远处,那个瘦小的人影用手掌在衣摆处摩挲两下,把住粗糙的树干,使劲一蹦,双腿夹住树干,轻轻巧巧就爬上树顶,又轻跃而下,径直落入了一旁的小院中。

    “世子,那人看起来像是个贼。属下这就去逮了他。”

    青锋知道自家主子心中案件不分大小,凡经他手都会十分重视,立于旁侧轻声询问。

    卫瑀抬手止住:“不急,抓贼抓赃。”

    略一思索,继续道:“你去盯着些,时辰已不算太早,以防那户有人与贼人正面撞上,狗急跳墙,出了人命。”

    青锋领命,飞身而去。

    卫瑀仍旧背手立于原处,静静望向那边,脑中已将近几日见过之人飞速过了一遍。

    那瘦小的背影,瞧着有些眼熟,他当是在哪儿见过的。

    卫瑀自小聪慧灵秀,尤其脑力极佳,不说过目不忘,但也往往能记个七八分了。

    皇上常说他慧极必伤,让他莫要多思多想。

    却不知为何,他偏偏钟情于刑案一道,案件只要到了他手里,不分大小,必要追查到底。

    长大后更是直接领了京兆少尹一职,平日里也不太参与其他政事,只将京城两县的各类案子都接手了去。

    每每进宫觐见,皇上总要在这事上叹两句,看他只听却不言语,就知道劝不动他,也只能作罢。

    又想起昨日进宫,那位天下至高之人再度真切的关怀,卫瑀眸光中闪过几分复杂神色,心中也再度矛盾纠结起来。

    他仰面上眺,天阔无云,纯净得没有一丝烟尘。视线下移,看回不远处低矮的院墙。

    正巧此时,躲在旁边宅子屋檐后的青锋回首打了个手势,是贼人出来的意思。

    果然,瘦小人出了院子,却是被院中主人躬身请了出来,面无半点不豫之色,“贼人”离开前也回身交手一拜,一片平和气象。

    卫瑀眉梢微挑,心中存了几分不解,但也招手示意青锋回来。

    也罢,只要没有犯事,人家要如何进门是人家的自由,自己也听一回劝,歇歇心思,少思虑。

    转身想,余光却是瞄到了那瘦小人的侧脸,灵光一闪,脑海中出现一个相似的身影。

    原来是他!莫非昨日那铜镜是在这铺子……

    旋即自嘲地轻勾嘴角,晃了晃头,收回思绪。

    已经走上街的楚西全然不知自己方才险些被定为贼人,被专司刑狱的少尹大人给逮个正着。

    她一心想的是在院中店家和伙计说的话:

    这铜镜其实是从旁人手里收来的,是早些年造的,那会儿铸镜之术远不如现今,这面镀银镜一出世,便定价不菲。

    但那老板想再抬价,拖着不卖,孰料这铸镜法门不知怎的就传了开来,一时同样成色的铜镜层出不穷,慢慢也成了平常。

    反而这面镜子因为造得最早,花样简单,不够时兴,便被挑剩下了。那老板没多久也经营不善,贱卖了铺子里的货,回乡去了。

    楚西步子比来时慢了不少,脑海中却是思绪翻涌。

    如此一来,这镜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这技法虽是当时最新,但后来所有新镜都是用相同之法所铸。

    经手之人不多,也都无甚不妥,更何况据店家所言,这镜子是个抢手货时,不少女子都把玩过。后来成了滞销的,老板娘也曾摆于自家的妆台几日,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皆无异常。

    后来老板娘也喜欢更时兴的样式去了,这镜子更是直接成了压在箱底的旧货,再不见天日。直到店家将它买回,摆上货柜,楚西就盯上了。

    用伙计的话说就是:“这铜镜若有何问题,那必定是那个一天来三回的小娘子摸坏的!”

    楚西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小娘子就是她自己,她摸没摸自己能不知道?这小伙计真的不行,不仅透露小娘子的行踪给陌生人,还甩锅,为了不担责便去诬陷旁人。

    她一路思索,慢悠悠晃荡回了自己的小院中,大门一关,扑到在床上。

    终于搞清楚镜子没问题了,既如此,这钱也就没白花,甚好!

    至于那人影,没睡醒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她紧紧闭上眼,默默在心中叨叨自己,教训着那颗有些躁动不安的小心脏。

    再者说,就算镜中演绎的是真的,那有与她何干呢?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混混,平日里就是混混日子,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够了。这要万一是什么杀人命案,说不得会把自己的命给赔进去,到时有谁能还呢。

    她这条小命能苟到现在可不容易,好死不如赖活着,保命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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