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门城墙下。

    楚西直挺挺站在已经开始喧闹起来的大街中央,行人渐次熙攘,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

    明明已经劝服了按捺不住的心,脑子竟还是指挥腿走到了这儿。

    安化门东西两边的几个坊,是京中为数不多荒宅林立的地方。传闻这片地盘不时有鬼影出没,偶尔还会有阴兵过境,甚是骇人,无人知道是真是假,但慢慢的买房赁屋的人大多都避开这几坊了。

    镜中凶手行事并不小心,拖拽人时,撞到不少宅中物件,动静不小。且他若真是用那般剜心手段虐杀了那女子,即便是堵住嘴,也必然会发出声响。

    即便如此也没见镜中出现旁人身影,再看受害女子所躺的拔步床,虽然颇为精致,但床架和围廊木色已旧,上面的色彩也黯淡无光。

    所以那应当是一处未住旁人,且左右无人的老宅子。

    京中相符的宅子不多,那些一人独住的老宅她一个混混一时也无从下手,从荒宅探起最有可行。若这片周围几坊的荒宅中还找不到半分端倪,那她便当真不管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也是要睡觉的,再不睡怕就要心悸暴毙了。

    楚西先后沿安化门大街朝左右去,顺坊内小路找了大安坊和安乐坊两个坊,里头的宅子大都闭门,院内的花树枝藤蔓出墙来,可想那些从前精心侍弄的造景园林已被无拘无束的草木占据,显见宅中无人常住。

    只余一二破旧老宅里还住着几户老人围坐在一处歇个早晌,大抵是年岁已高,搬不动也没有银钱换新住处,便将就下来了。

    此时见竟有外坊人来此,还是个年轻小公子,不免好奇打量。

    楚西自然顺势凑上去打听:“老丈,本坊可有什么僻静些的宅子可赁的?”

    “小公子怎的跑这到此处来赁屋了?”几个老丈阿婆也围拢上来。

    他们几户老骨头相伴在这坊中住了大半生,要么儿女不孝要么已无儿女,临了黄土埋半截的时候,身边连寻个人唠两句闲话都不成,各自那点破事早也聊透了,不愿张嘴。每日出门坐一起,也只是怕哪个出了意外都无人知晓。

    好难得有个人可问,可不都来凑个热闹了。

    楚西也乐得人多好打听,“这不是刚入京没两日,还得呆些日子,客栈可不便宜,实在有些耗不起啊。”

    几位老人瞬间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客栈贵着呢……”

    “那可不,老汉我年轻那会儿就住过客栈……”

    “老聂头,你可别在这吹牛皮了,真是一张老脸都不要了……”

    “娄婆子,莫要小看人,老汉我连骆相爷家的事都知道几箩筐...”

    楚西几度张嘴想要打断逐渐偏移的话题,压根儿插不上嘴。

    她不免有些瞠目,纵横京城市井闲话堆儿里这么些年,她从来都是引话头的人,今日居然吃了瘪。

    失算失算,高手都在民间,深藏不露。

    楚西只得老老实实被老丈抓着坐下,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久远的故事配上老人家有些苍老低沉的叙述,一时间竟勾起几分小时候难得的美好回忆。

    有养母精神尚可时,把她抱在怀里,靠坐在院中那颗杨梅树下,给她讲未曾谋面的养父,讲对妹妹的期许。

    有二狗哥还未去参军前,她和阿薇阿芒,还有猴儿狸儿大熊,也像昨天孩子们围着她一样,一起烦他闹他。

    楚西竟有些困倦,眼皮渐渐沉重,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累了,应当是昨夜没睡的缘故。

    “小公子!”

    楚西猛一抬头,后脖颈“咔哒”两声,痛意传来,她瞬间清醒,

    “唉,阿婆,怎么了?”

    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媪关切道:“公子还好吧,你这脖子是昨夜没睡好吧?”

    楚西回想昨夜看了一夜的杀人剜心现场,苦笑着萎靡地点点头。

    “客栈确实不如自己家舒服。公子打哪儿来的,听不出你的口音嘞,倒像是京城人啊。”

    楚西胡编乱造起来,“南方的,可能是因为家中父母俱是京城人,口音浅些。”

    又和几位老人唠了几句,打听到坊中很久没有陌生人进出,也没听到什么异动,就告辞了。

    躲到角落处攀了几个宅院旁的参天老树,探身往院里都逡巡一圈,草木繁茂,上面没有发现任何人走动过或是破坏过的痕迹,这就说明院中应该没人进过,一无所获。

    不知为何,楚西心里有些闷,她许久不曾这般认真地干什么了,一时投入了进去,却没个结果,心就悬在这儿,空落落的。

    她有些茫然地走在街上,周围是忙碌谋生的众生,只有她无所事事。

    说来奇怪,以前也是如此,借着小聪明小把戏,她总能赚点儿小钱,够吃够喝,偶尔接济善幼院的小孩,带他们吃顿肉。

    一天天没什么正经事,就像现在这样在街上晃荡,也没觉得有什么感觉,今日却如此不适。

    肚子里传来阵阵哀鸣,楚西这才恍觉午时都过去了,她还粒米未进,腹中早就唱起空城计都不知道。

    她就不该想这么多,好好对自己,好好活着才是王道。

    楚西深吸一口气,合掌竖于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姑娘啊姑娘,不是我不帮你啊,实在是没找到你在哪儿啊,莫怪莫怪。”

    她脚下生风,正欲快步奔向人烟稠密处寻摸点吃的垫垫肚子。

    斜眼瞄到一只看起来吃得极饱,满嘴还是血的黑狗,慵懒地趴在巷口,慢慢舔舐自己的爪子。

    心中暗讽自己连狗都不如,人家流浪狗都自己逮了猎物饱餐一顿了。被盯得警惕心起的黑狗与她对视,缓缓立起俯趴的四肢。

    楚西步子立时一顿,瞪大眼睛看向黑狗身下:

    一只穿着红绣鞋的脚。

    她迈步朝狗走去,黑狗被惊,朝后疾驰而去。

    楚西长叹口气,来不及哀怨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背运,连口饭都吃不上,还要和吃饱了的狗赛跑,还是咬咬牙,抬步跟上,顺手拎起个脏破水桶盖在残腿上。

    她记得这个坊里也有几个小乞儿,莫吓着小孩儿了。

    事实证明,吃饱了的狗真的很能跑。

    事实也证明,没吃饱的人也很能跑。

    楚西追着黑狗出坊入坊,上街钻巷,全神贯注地盯牢那条黑色的灵活身影,还要注意躲避官府的人。

    毕竟她这样在大街上没有章法地乱窜,属实有些扰乱秩序和市容,官差可能不会非管不可,但要是撞人家手上了,他们再视若无睹,就算消极怠工了。

    她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头脑发晕,脚步虚浮了。脚下一个发软,险些跪倒在地,幸好被人扯住手臂一拽,才看看立住。

    但她来不及好好感谢,黑狗还在往前冲,快要拐进巷子了!楚西恨恨咬牙,绝不能功亏一篑!匆匆回头道了句谢,就继续往前奔去。

    卫瑀看看一瞬间空掉的半握状的手掌,难得的有些怔愣,这人...怎么总是如此行为诡异。

    他独自一人上街,本是为了感受一下平和的烟火气,不料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在人流熙攘的街道这样狂奔,实在有违律法。

    虽然他已经不爱管刑狱之外的事务,但这也太过嚣张,影响实在恶劣至极,至少也要口头教育一番,以示惩戒才是。谁知道居然给他跑了!被京兆少尹抓了还敢逃跑!还和他道谢!

    全然忘了今日自己是出门闲逛,未穿官服,无人知道他就是司刑狱的少尹大人。

    卫瑀僵在原地,胸口起伏,垂眸望地,心中默念:君子不形于色...君子不形于色...再阖眸长呼一口气。

    他果然不善于刑狱之外的政事,日后陛下再劝他换个差事,他定然要将此时禀于他听。

    终于在楚西栽倒前,她等来了黑狗消化完腹中食物,它在趴的巷口没嗅到存粮,只得又去了荒宅,妄图找些新粮,跟在狗后面的楚西也找到了有问题的荒宅。

    在昭行坊中,这是她最后找的一个坊,当时可能因为腹中空空,也可能受前几坊无果的打击,还可能这一坊最安静,像是全坊没住一个人,不能唠嗑打探,总之搜起来也确实敷衍些,幸好遇到了大黑。

    是的,她已经亲切地给这只折磨了她一下午的祸首取名为大黑了。然后,她无情地赶走了同样饥肠辘辘的大黑,并且帮它合上了锅盖——堵住了荒宅的狗洞。

    再然后,就是转身回家吃饭去!

    既然找到了有可能藏尸的案发地点,那下一步就只需要禀报给官府,让官府去查即可。

    日头已经开始西垂,现在去官府只会被急于下衙的官差敷衍或者呵斥,不如早早回家,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一天没睡又没吃了,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已经飘走一半了,再不回去好吃好睡,她就要去陪那个可怜的姑娘了。

    当然,楚西绝不愿深想自己也可能是有些怕那被剜了心的女尸的。

    她大步流星回到院中,不等阿薇把菜做好,先扒拉了一大碗捞饭,又转去厨下让烧火的狸儿熄火后给她埋两个红薯,便脚步轻盈地回房扑倒在床上,陷入沉沉的梦乡。

    虽然全程没来得及和院中几人说什么,但大家都感受到西哥心情有多愉悦。

    猴儿看向阿薇疑道:“你不是说西哥今日写话本不顺,心情不好,要老实点听话点?”

    阿薇对自己猜错有些羞恼:“我看错了不成吗!而且西哥早上真的起很早,在院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呢!”

    狸儿也不大信,“明个儿轮到我做饭,等我明早也来看看。”

    见他两人都不信自己,阿薇心里憋闷,阿芒注意到后,立马扫了几个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子一眼,示意他们闭嘴,“西哥睡了。”

    院中一片安和,连些微碗筷碰撞当啷声和涮碗哗啦水声都很快消失。楚西在安静中睡得香沉,直到铜镜再次散出微光。

    睁眼再次看到魔镜现身,楚西内心是有些崩溃的,只想燃香问问这位鬼姑娘为何还不放过她,她已经竭尽所能找到了藏尸之地,连一场安稳的觉都不能赏她吗!

    不过,这回她也算准备周全,出了房门到厨下挖出煨好的红薯,回房席地而坐,认真专注地吃消夜,将铜镜丢在床上,任它演,得空就睨几眼。

    等两个红薯干完,光渐渐暗下来,她肚子也饱了,继续睡个绵长的回笼觉。

    许是心中再无记挂,也可能是饭饱好眠,这半夜,楚西结结实实睡了个踏实。

    次日一大早,狸儿就推开小院大门,探头探脑往里看。

    啧,果然嘛,西哥不可能能起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天也不可能。

    “干嘛呢?”

    低沉的声音阴恻恻从身后响起,狸儿被惊了一跳,扭身就想跑,被一只手提起衣领抓住了。

    “果然是想干坏事了吧!”楚西声线低低,话语里却是带上笑意。

    狸儿连忙和盘托出,楚西这才放过他,赶他去做朝食。等吃罢饭,又和狸儿招呼一声,再次踩着晨鼓声出门去了。

    她现在只想趁天色还早,外头人不多,赶紧把此事了结,才能恢复以往的闲适自在日子。追狗的活儿她是一次也不想干了!

    她来到荒宅的院墙边,想用老法子先爬树探探,不料这周围竟然没有一棵够高的大树。

    难道要爬那个狗洞过去吗?追了狗还不够,还要走狗道?

    楚西不死心地绕荒宅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一处墙角发现了一个细微的不平整处。

    这要是别人或许做不到靠这么个小凸起就翻过墙头,但她楚西翻墙老手,只要给她一点起伏,她就能翻过世上所有院墙。

    她踩上去,一个巧劲,利索地就蹬上墙头,视线下落,竟见院中各处都有斑驳的血迹,光秃秃的地上,暗黄的土色与鲜艳的红色相映,格外显眼。

    环视一圈,整个宅子中竟然没有一根草木,连杂草都没生出,轻跃而下,踏上被踩得硬实的泥土地面。

    夏日清晨偶有微风徐徐,外面院墙下低矮的新树细嫩的枝叶被抚动,远些的宅子里应当是栽了柰花,花香馥郁,借与这片荒芜,却并不十分相合,反生出些诡异。

    楚西避开血迹朝院内走去,一边回忆镜中房屋的方位结构,推测会是哪间屋子,未等她思索出答案,不经意朝身侧那间打眼一瞟,浑身僵住:

    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透过微张的门缝,正与她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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