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了又聚。

    阿云站在季玖身侧,看那名西羌领队险些突破侍卫的防守,又看他被逼后退几步。

    “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也会损失惨重。”他仍然拎着那把自府兵手中拿过的刀,刀尖微陷入黄沙,“殿下,不可再拖了。”

    季玖并未说话,持弓的那只手再度抬起,搭箭上弦,却并没有立时将箭射出。

    两拨人交战仍酣。

    一名西羌士兵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一个斩劈,就要劈在他面前的侍卫右肩,侍卫飞快侧身避开,随即后撤几步想要寻机再攻,孰料那士兵竟狠狠一勒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抬起,就要将那他踩在蹄下。

    利箭飞至,险险擦过侍卫的发顶,一如方才一般,一箭将那士兵胯下战马穿了喉。士兵被掀落马下,还未站稳,又有一箭携破空之势而来,不及他反应过来,“噗”的一声,深深钉入他的咽喉。

    他的眼睛尚未闭上,便直直倒了下去。

    领队的那人一直防备着季玖的箭,却不想利箭虽至,却并不是冲着他来的。眼见手下兵士和又一匹战马转瞬没了命,他目眦欲裂,口中怒吼着什么,不管不顾地欺身而上,竟是完全搏命的打法。

    “他说,今天输了也无颜见世子。要么赢,要么死。”阿云尽职尽责地给季玖翻译。

    季玖看着逐渐后退的侍卫,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哼”。取了三支箭一起搭在弦上,长弓微斜,随着弓弦的轻声嗡鸣,三支羽箭向着不同的三个方向飞射而去,随后闷声没入西羌士兵的血肉之中。

    何等精准的箭术!

    阿云心中惊叹,面上却不曾显露,抬眼观察着战局,手中长刀逐渐握紧。

    毫无退路的西羌士兵们仿若一群不知疲惫和疼痛的狼,他们以自身血肉为盾,合力冲开大盛侍卫的防护圈,嘶吼着向着季玖和阿云扑去。

    侍卫们反应很快,疾奔几步再度牵制住他们,府兵们休息片刻也有了一战之力,见状赶紧起身迎敌,然而有一名士兵不顾身后刀光,一脚踹开他们身前的府兵,长刀高举,就要向着季玖二人劈斩下去。

    观棋眼见这一幕,抽身回撤却已来不及,厉声叫道:“殿下——”

    西羌人生来高大,此刻凌空而至,身影几乎要将二人全部遮挡。

    在刀将要劈下的那刻,季玖转身伸手揽过那个孩子护在怀里,却将后背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噗呲—

    是刀入血肉的声音。

    观棋飞身而至,肝胆俱裂,一刀劈在那人后背,连声音都嘶哑了:“殿下!”

    那西羌士兵中了一刀却没有反应,很快,从他身前伸出一双手将他推开,士兵倒在地上,眼睛仍然睁着,却已没了生机。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那把阿云一直握在手中的刀。

    季玖与阿云被他身上飞溅出的鲜血喷了满头满脸,浓烈的腥臭气味让人几欲作呕。观棋揪紧的一颗心遽然落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双腿一软,竟无力跪倒在地。

    血腥气让季玖屏息了片刻,见观棋跪下,他才拉着阿云站起身,道:“起来吧,还没死呢,不急着跪。”

    观棋心有余悸,以刀撑地,木然道:“殿下,你可吓死属下了。”

    阿云怔怔被他拉着起身,他的手比夜风更凉,鲜红的血液映衬之下,更显出他的皮肤不正常的苍白。

    季玖见他不动,以为他第一次杀人,一时不能接受,劝解道:“不妨事的,等我送你回了回阳城,带你去城外策马踏青,就能将这些事都忘了。”

    “殿下。”阿云声音细细的,“回阳城入春晚,等咱们回去冰雪尚未化完,踏不了青。”

    “是吗?”季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却只摸了一手粘稠的血,“北地入春这么晚啊?”

    阿云“嗯”了一声,抬眼看他,问道:“哪怕是无关紧要之人,殿下也会这样舍命相护吗?”

    他罕见地愣怔了片刻,不知道这孩子这一问是什么意思。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发顶,最终被未干的鲜血劝退,只好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既然答应了罗县令要将你安全带回去,就不会食言。”

    “可于殿下而言,罗县令不过是区区七品县令而已。”

    也许是服了药丸的原因,他没有那样怕冷了。他干脆紧挨着阿云坐到了地上,伸手指了指天:“于我而言,普天之下,没有必死的人。”他又指了指那些仍在坚持却已是强弩之末的西羌士兵,“我杀他们,是因为不得不杀。可你,我没有看着你死的理由。”

    天边泛起白色时,战斗终于接近尾声。

    还有两个西羌士兵在那名领队的带领下负隅顽抗。观棋心神既定,出手顿时沉稳了许多。几招解决掉两个士兵,占着己方还能战斗的人多的优势,一刀斩在那名领队右手手腕,抬脚将他手中掉落的兵器踹到不远处的沙地,随后又是刷刷几刀划过他另一只手腕和脚踝,转瞬之间,那领队便再无战斗力。

    受了伤的侍卫在一旁修整包扎,两个只受了轻伤的侍卫将他拖到季玖身前,在黄沙中拖出两道血迹。

    篝火早已熄尽,借着晨间天光,季玖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他面容深邃,鼻如鹰喙,厚重的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一看便知是西羌人。此刻,他琉璃色的眸子正恶狠狠盯着面前的几人,几乎要喷出火来。

    季玖仿佛没看见他吃人一般的眼神,不甚在意地瞥他一眼,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沙子,转身进帐篷换衣服去了。

    阿云站在他身前,鲜血快要覆满他的左半张脸,衬着他的眼神,十分可怖。阿云却极其平静地蹲下身来看着被押着几乎要躺在地上的男人,伸手从他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晃晃悠悠地拎在他眼前。

    “先零部的人。”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昨夜之前的波澜不惊,“你们既不是党项嫡系,只怕连这位新世子的面都没见过吧?还能如此忠心于他。看来这位世子收服人心的手段十分高明。”

    男人并不回答他,盯着他手中令牌,怒骂着竟还想挣扎起来争抢,奈何手臂伸出去,虽然碰到了令牌,却无力握住。阿云连令牌都懒得收回,依旧晃晃悠悠地举着。

    “你们扮作马匪的模样抢劫过路商队,我说怎么前去西羌的商队十死无生,若是西羌军队,那一切便能解释通了。”见男人仍然盯着他,阿云笑了笑,“你以为我们活捉你是为了情报吗?”

    男人一愣。

    阿云笑意更深:“我们问了你会说吗?肯定不会。所以啊,没必要问。”他站起身,转向一边的观棋,“观棋侍卫,他什么都不说,是不是需要请示殿下,看是杀是留?”

    观棋见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想来这人也没那么轻易就能开口,当即对他道:“不必打扰殿下。”对着两个侍卫挥了挥手,两人会意,很快就将男人拖远了。

    季玖很快换了衣服出来,他身上的血简单擦了擦,条件简陋,也没能完全擦净。观棋迎上去问他:“殿下,让兄弟休息一下还是天亮继续往前?”

    季玖看向阿云,他头发上的血仿佛用西沙简单清理了一下,杂乱的发间仍有残沙。见季玖看向自己,开口道:“稍作休息便要出发了,狼群闻到血腥味会出动。所以殿下和各位身上带血的衣服需要扔掉,伤口需要处理好,血迹必须洗掉。”

    观棋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倘若要清洗,我们带的水只怕不够。”

    “快到了。最多不过一日,便能到西羌。”阿云道,“殿下,西羌人派军士伪装成马匪截杀大盛商队。倘若我们是真正的商队,早就该死在昨夜。如今再假作商队,只要我们一靠近波洗镇,立刻就会被认出来。更何况,他们这支军队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我们要如何进城?

    阿云没说完,季玖和观棋都明白。

    西羌地方很大,能住人的却只有那么几块地,且地与地之间相距甚远,就譬如都城灵州,虽与银州相邻,中间却隔了方圆几百里的戈壁,即便是大盛最好的快马,也要不吃不喝地跑上两天。就这样贫瘠的土地,却有大大小小接近十个部族,其中党项一族正是羌王拓跋浚嫡系,这要搁在中原,就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党项一族和西夜、钟羌等西羌贵族居于都城灵州,滇那、烧何、无雷等人数较少且与党项亲缘较浅的部族则散居在其他州,而季玖遭遇上的这支——先零部,大部分居在银州。

    前一日交战,先零部的战马有一半左右尚存,第二日傍晚,一行人骆驼掺杂着马匹骑行到了银州城外的波洗镇。季玖交战时除了面色苍白之外,看着倒有几分像正常人。然而再度出发时,他又变成了那个极度畏寒的少年,骑在马上被冷得瑟瑟发抖。

    好在波洗镇外便是绿洲,众侍卫补了水,趁着夜间无人好生休整了一番。

    西羌苦寒更甚大盛西境,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对他们派出去的那一支队伍有十分的自信,银州虽是西羌的大门,但夜间的巡逻看守却极不完备。众人休整到半夜,又派了四个人分别前往波洗镇和银州城查探,然后惊奇地发现,波洗镇几乎没有任何守卫,只有银州城楼上几支巡逻的队伍,巡逻的人三三两两,几步一歇,以一种及其敷衍的态度应付差事。

    为防止有诈,季玖决定不经过波洗镇,只带两个护卫趁巡逻之人不注意混进城里。他本想连阿云都不带,随后发现倘若不带他,不懂西羌语的他们简直寸步难行,最终只能妥协。

    趁着夜色,三人轻装简行,用了半个多时辰绕过波洗镇,摸黑到了银州城楼下。

    值守的兵士正在交班,观棋带着他们绕过城墙转角,找了一处不会轻易被看见的死角,扔出两根钩索,他带着季玖,另一个侍卫带着阿云,在夜色掩映之下,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城墙。

    正是人们熟睡之时,整座银州城都被黑夜笼罩,只有远处最为高大宏伟的官邸还亮着零星的灯光。

    四人下了城墙,鬼鬼祟祟地穿过西羌低矮的民房,朝着官邸的方向慢慢寻摸。

    天快亮了。

    他们清理西羌士兵的尸体时,自他们随身行囊中扒了几身还能穿的衣服换上,虽然长相不似西羌人,但若不仔细看,混在人群里也不会轻易发现。只有阿云,因为身量过小,穿上就像偷穿家里大人衣服的孩子。

    好在银州城的人们起的都不算早,自然,这些人并不包括他们目前所在这座城主府内的下人。

    天刚微微亮,府内就响起下人们的窃窃声,贵族官员们尚未醒来,这些下人们就要为他们起身后的事项做准备了。就在此时,城主府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小厮模样的人牵着放着竹筐的马车,向着远处的民房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在不远处的民房院墙后,有四个鬼祟的身影。

    昨夜阿云看见天上的下弦月才猛然想起,竟然要十月了。

    十月初一是西羌人的日美吉,用大盛话来说就是过年,想来城主府必然要大肆庆祝一番,既要庆祝,就要大规模采买,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混进城主府。

    他并未问过季玖此行的目的,也没问他为何非要进入城主府,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今陛下登基之前,先零部落首领先零延,也就是如今的银州城主,趁大盛皇帝驾崩、新帝尚未继位之时攻打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两城,其中便有如今罗松文就任的回阳城。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很久,新帝继位,遣辅国将军魏衍父子率兵援边。

    辅国将军自领兵封将以来,从未有过败绩,更何况先零部区区五万兵力。魏衍父子率军十万,以雷霆之势收复回阳、安固二城,并乘胜追击,将先零延残部逐入大漠。

    先零部大败而归,上书羌王,愿每年以骏马牛羊供奉向大盛求和,希望为先零首领求取大盛嫡公主为先零部主母,以姻亲修百年之好。

    按理来说,大盛这一仗大获全胜,即便不同意先零部求娶之事,西羌人也莫可奈何。可惜,将将登基的皇帝不知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吃错了药,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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