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银月如钩。

    清脆的驼铃声由远及近而来,清冷月色下,一队骆驼缓缓前进。末尾的几只骆驼载了几个货箱,箱子沉重,一看便知装了不少货物。驼队正中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他脱下了厚重的狐裘,换做了不甚显眼却仍旧保暖的素色大氅。虽戴了兜帽,捧了手炉,沙漠夜晚的寒风却仍能从四面八方而来,寒意似乎能渗进骨子里。

    大盛与西羌之间,虽多年敌对,两国之间的商贸却从未停止。西羌依石建成都城灵州,灵州与茫茫大漠之间,只隔了一座银州城。为方便两国商队,西羌便在银州城外建了一座小镇,为两国之间贸易往来之人提供交易歇息之地。

    只是前往西羌路途遥远,还需经过沙漠,路况实在复杂,所以一直以来,只有少数商队能够负担起在西羌与大盛之间往来的经费,所以一直往返在两国之间的商队也十分稀少。

    他们扮作商队自回阳城出发深入沙漠前往西羌,到如今已过了八日。几日来,他们遭遇了两次马匪四次狼群,好在季玖的侍卫皆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应对起来尚不算麻烦。只是一路往前,大漠依旧茫茫,看不见尽头。

    观棋看他脸色,心下着急,连忙叫住前方那个瘦小身影:“阿云小兄弟,何时能够扎营?”

    阿云身伸手往前一指,稚嫩的声音平静非常:“再往前走二里地。”

    “殿下。”观棋靠近少年的骆驼,声音极轻,“可要再服一颗?”

    季玖摇头,声音因寒冷变得晦涩无比:“不必,二里地罢了。”

    他虽这样说,却从未觉得二里地有这样长过。白日里因日光照耀而温暖的黄沙此刻却变得冰冷,反射着寒凉的月光,幽幽寒气自细沙之中钻出,钻进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觉得胸口被什么攥着,连呼吸都变成了极其奢侈的事。

    前方的阿云听着他愈发轻缓的呼吸,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水囊扔给观棋:“倘若殿下不嫌弃,可以喝一些暖身。”

    观棋拔下塞子闻了闻,西北烈酒浓烈的香气传来,冲得他皱了皱眉。随即又将水囊扔了回去:“多谢小兄弟好意,不过殿下不能饮酒。”

    阿云接过水囊挂回腰间,又恢复了那般沉默寡言的模样。

    好在很快到了适合扎营之地,观棋迅速将季玖的帐篷搭好,自货箱中拿出一个可以折叠的木椅,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毡,这才让季玖坐下。阿云在沙丘避风处用干柴生起一堆火,支起一口陶锅烧了一锅水。

    水烧开,他自自己小的可怜的行囊中掏出两个碗,将水倒进去走到观棋面前。观棋不明所以,就见他倒了一点水在空碗中一口喝掉,随后将装着水的碗递给他:“让殿下喝了吧。”

    观棋这才明白他是在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证明这水无毒,盯着黢黑小手中端着的碗,却仍旧有些迟疑。倒是身后季玖叫他:“观棋,端过来。”

    观棋这才接过水。

    水有些烫,装水的碗是最简陋的陶碗,碗边甚至有许多磕碰出的口子。季玖毫无异色,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水。

    阿云盯着他,火色映照下,他脸色更显苍白,连指尖都毫无血色。

    “再往北天会更冷。更何况快要入冬了,到时候哪怕是白天,气温也会比现在的夜晚更低。殿下还要继续往前吗?”

    他背对篝火站立,一张小脸隐在黑夜中,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是听他的声音,仍是毫无波澜。

    “如今已到了此处,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季玖将碗还给他,只觉这孩子年纪比他小,说话做事却比他还老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当下心里生出几分怜意,对他笑了笑,“你放心,即便我身死,也会送你安全回家。”

    阿云却不为所动,仿佛对自己的安危丝毫不关心,只是直直盯着他的双眼追问:“哪怕你会死?”

    这话十分失礼,可他眼中神色十分认真。

    季玖并未计较,笑意渐渐收敛,眸中亦是和他一般认真的神色:“倘若我回去,我依旧会死。不如往前,或许还能博个活命的机会。”

    阿云神情迷惘,低下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不过片刻抬起头应道:“既如此,小人知道了。”他看了眼四周浓郁的夜色,另起话头,“如今越发深入大漠腹地,此处的马匪只会多不会少,殿下虽身体不适,可夜间休息也请务必不要放松警惕。”

    说罢,他端着碗又坐回了篝火前,盯着面前跳跃的火焰,再未看向此处。

    之前夜里他都是随着守夜的侍卫一起,即便侍卫叫他一起进帐篷歇着,他都拒绝了,守在篝火前,偶尔会闭眼小憩,大多数时候都是清醒的。季玖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放下帘子前轻声吩咐观棋:“去给他另外搭一个帐篷。”

    入了夜的沙漠静寂非常,只有时不时响起的风声和篝火燃烧的哔剥声,值夜的军士偶尔交谈一两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这份静寂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就被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打破。

    紧随其后的,是纷至而来的马蹄声。

    训练有素的军士反应极快,以最快的速度将季玖的帐篷围在正中,长刀出鞘,沉默而警惕地迎接忽然出现的敌人。

    马蹄声四面八方而来,不多时就在侍卫的保护圈外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季玖的帐篷内毫无声音,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听到尖锐的口哨和滚滚马蹄声,仍在沉睡着。观棋和阿云站在帐篷外,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人群之外,有一人一马站在不远处的沙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黑夜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他手上的弯刀映着火光,在黑夜中与他们无声对峙。不过这样的对峙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他手中锋利的刀刃划过空气,沉默地下达了动手的命令。

    包围的和被包围的一起有了动作,兵刃相击还有马儿嘶吼的声音顿时响彻大漠。

    观棋近身保护着身边的人,阿云人虽小,面对这种场景却丝毫不惧,哪怕时不时有血光飞溅,他也未曾眨下眼。他观察着双方交战,很快便发现不对:“他们不是马匪!”

    观棋自小跟在季玖身边,对马匪只有前两次交战的寥寥经验,但他听阿云这样一说,也很快发现问题所在。

    这些人虽作马匪打扮,但交战时进退有度,且出手狠厉无比,刀刀皆冲着敌人要害而去,哪怕身边有同伴倒下,也会有人眼都不眨地飞快顶上,即便身在马上,也未让他们的动作有丝毫减缓。如此配合,称得上天衣无缝。与散漫无纪的马匪相比,他们更像是训练有素且久经沙场的骑兵。

    季玖带的人本就不多,入回阳城时也不过十五人,出城时又向罗松文借了六个府兵。先不说府兵又怎能比得上身经百战的士兵,便是那十五个士兵,在进入沙漠之前被特意叮嘱过不能随意暴露身份,动手时便少了几分杀伐与果决,更何况对方骑着马。骑兵对战步兵,本就更具优势。

    好在对方的人也算不上太多,观棋粗略估计了一下,也是二十人左右。

    眼看着己方的人很快从拼杀变成防守,六个府兵甚至有四个已经受了伤,且由于对方出手便是杀招,他们甚至连退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咬牙死守。形势十分不利,他的面色也愈发难看,给身边人扔了“自己小心”四个字,向前几步,长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挑飞了另外一把快要刺中一个府兵的刀。

    他一改方才防守的招式,手中长刀携着夜风以凌厉的攻势劈向对方,几个起落,便将一名假扮马匪的人斩落马下。观棋趁机回手将一名受了伤的府兵推至身后,大喝一声:“列阵!”

    还在酣战的侍卫们立时抽身后退,五人一组分成了三组,将帐篷、阿云和六个府兵围在了最中间。

    人群外骑马的那人眯了眯眼。

    他盯着站在最中间的观棋,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

    身后有人用稚嫩的声音回他,观棋听不懂,只听得身后人走近,余光看去,却是阿云,他拿了后面受伤府兵的刀,因为身高不高,那把刀刀尖拖在细沙之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说,我们是大盛人。”走到观棋身边,阿云开口,“我回他:你们是西羌的军队。”

    观棋其实并不在意对方身份,不论对方是何身份,今夜这一战,注定只有一方的人能活着。然而听到对方乃是西羌的军队,他还是下意识一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侧身将他护在身后,轻声斥他:“后面待着去!”

    阿云并不坚持,拖着长刀后退几步回到侍卫们的保护之中。

    那名西羌领队似乎也不打算多说,举起手中兵刃,大喝一声,方才停手的西羌士兵们很快又攻了上来。

    不过观棋比他们动作更快。

    他的招式比方才更加凌厉,没有丝毫花招,飞身向前一扑,锋利刀刃以破空之势斩向离他最近的西羌骑兵的马腿,那骑兵扯住缰绳向右飞快避开,他却趁机旋身而上,一脚蹬在马腹,长刀借势向前一推,以极快的速度划过那名骑兵的咽喉。

    与此同时,列队的侍卫们以观棋为中心向两边散开,每个人之间间隔的距离都是相同的,这样既能保证他们能独立作战,又能随时帮助身边同伴。他们以自己为屏障,将身前身后隔绝。身前是战场,身后是净土。

    他们不再像方才那样留手,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展现出身经百战的气魄。西羌骑兵们从来骁勇善战,在这样的攻势下一时也陷入了僵局。

    不过瞬间,战局已被扭转。

    一直在旁观战的西羌领队看出己方渐处弱势,扯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策马便要加入战局。

    马儿嘶鸣,刀与刀碰撞、陷入血肉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夜风的呜咽声,撕裂静寂的夜。然而在这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中,似乎有什么呼啸着刺破夜空,直冲他面门而来!

    天生敏锐的直觉让他来不及多想,抬手挥刀将那道黑影斩下!

    一支羽箭被生生自中间斩断,即便如此,锐利箭头去势不减,深深插入一旁的黄沙之中。

    饶是他反应再快,他的左耳依旧被那支羽箭擦过,微凉的血液随着疼痛一起蔓延开来,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与颈侧的衣服。

    他抬头看向对面。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被风吹散,月色重新照耀冰冷大地,也照亮那顶被人严防死守的帐篷。帐篷前站了一个少年,他尚未束冠,半挽的长发随着素色大氅被夜风吹得上下翻飞。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他左手持弓,右手搭弦,就那样站在风沙之中,仿若一棵飓风也难以撼动的青松。

    弓弦之上,一支羽箭正对着他蓄势待发。

    “向前一步者,死!”少年冷冷道。

    他不太懂大盛的语言,但是最后那个死字他却听懂了。这对一个士兵而言,无异于下战书。心下大怒,挥刀再度策马往前。

    季玖手中那支羽箭再度飞射而出!

    西羌领队挥刀格挡,座下骏马的速度丝毫不减地往前冲去。季玖却并未给他反应的时间,飞快取箭搭弦,几乎未怎么瞄准,一支支箭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朝着他的面门喉头直袭而去!

    不过转瞬,便射出十支。

    西羌领队的刀刷刷斩下九支羽箭,第十支羽箭的破空之声呼啸而来,他下意识再挥出一刀,却扑了个空。与此同时,胯下战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吃痛抬起,他一惊,正欲勒马,尚未完全抬起前蹄的马儿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他飞身下马,待完全站定,他才在黄沙四起间看见战马颈部的那支箭。

    一箭穿喉。

    西羌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于他们而言不似坐骑,更似同伴。而今同伴在眼下被杀,他的心中不只有悲愤,更有尊严被践踏的屈辱。

    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刀柄上的花纹几乎要刻进掌心。大盛与西羌休战已久,他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这样的屈辱,理智被瞬间抽离,他大吼一声,向前助跑几步,飞身一跃便加入了战局,利落的两刀逼退一个大盛侍卫,想要趁他后退的时机冲破他与季玖之间的阻碍,却又被观棋同样的两刀逼了回来。

    双方皆难以往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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