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晏可带着李铮启穿梭于镇灵阁深处，沿布满尘埃的架子七拐八拐，才来到藏有魂籍的档库。
“天轮镜”就存放在正中央的石台上，浮于半空，以缓慢的速度旋转，周围烛火经由镜面反射强化，将细小尘埃照出金光。
李铮启曾设想过窥视人间的神器是什么样子，最起码要有宏伟的规模吧，不料它只一尺见方，装饰都磨花得不成样子，唯有镜面出奇光洁。
“比朕想象中小上许多。”
东西虽小，李铮启对“神器”的敬畏不减，未敢轻易碰触，只袖了手仔细地看。
晏可介绍道：“这是小的，我姐说天宫里还有个天轮母镜，房顶那么高。这个天轮镜是用母镜的边角料打磨成的，小则小矣，功能一样。”
她用袖子胡乱抹去浮灰，熟稔地拨动齿轮，任灰尘飘如乱絮，迷得李铮启睁不开眼：“好像很久没人用过？”
“嗯，鬼差忙都忙死了，哪有闲情去看人间的生活。”
晏可摊开掌心，就有一帙书卷从架间飞来掌中，她看了看牙签上的编号，将书随手一抛，它又稳稳飞回原位，惊得李铮启咋舌不已。
“你还会法术？”
“少见多怪，”晏可嗤笑道，“这也配叫‘法术’吗？”
她将那串编号播在齿轮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镜眼缓缓开启，一幅稍显模糊的影像浮现出来。
是那位老皇帝，晏可认出他后，把最佳观看位置让给李铮启。
皇帝老爹此生闲适得很，披金戴银尽显贵气，腆着肚子于湖上泛舟赏景，美姬在侧，弹琴吟唱，斟酒奉食，俨然腰缠万贯的富商模样。
画面照在李铮启脸上，将欣慰的神色映出一抹寥落，晏可懒得欣赏他的柔肠，跑到一旁翻弄起其他时代久远的法器。
过了很久很久，等晏可再回去找他时，天轮镜中已经换了主角——一位年轻人同几位年长者谈笑风生，皇帝老爹则躲进船舱，看似醉卧，实则透过纱帘密切关注那年轻人的举动，不时满意点头，醉眼满载希冀。
意识到晏可在看自己，李铮启苦笑道：“他这一世的儿子出色，不像我……父皇应该很开心吧。”
晏可无所谓道：“他都轮回多少次啦？先后有过多少儿子，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断绝关系后，他早把你忘了吧。”
李铮启郁闷地闭了嘴。
纵然心酸，他仍站在原地，舍不得离开天轮镜，更舍不得离开几百年前结过一次缘的爹，搞得晏可暗暗烦躁，心道不如不带他来，耍贫嘴都比干戳着有意思多了，于是暗捏了法诀，让镜中影像熄灭。
李铮启吓了一跳，强作镇定问道：“怎么没了？”
“试看部分结束了，”晏可撒谎不眨眼，“你的功德余额不足。”
倒霉好几辈子的李铮启对这理由并无怀疑，他恋恋不舍地盯着天轮镜，企图用诚意感化法器，手撑在布满薄灰的石台上，把下面一行浅浅的刻痕印了出来。
李铮启不知那是什么，只觉触手古怪，索性顺着痕迹抹开。一串似符似咒的文字现出真身，但他并不能识读。
“这是什么？”
晏可只一看，就奇道：“是生死簿号码，大概是新刻的，我从前可没记得有这东西。”她伸出掌，冲着书架招了招，和上次不同，没有任何卷册飞来手上。
“咦？不在籍？”
“何为‘不在籍’？”
晏可解释得很敷衍：“经历轮回的魂魄都要造籍，将每世生平记在上头，这串号码好怪，怎么没有对应的魂籍？”
李铮启只听懂了一丁点，试探道：“你若好奇，不如启动天轮镜，看看这是谁？”
倒是个方法，反正闲着没事，百无聊赖的晏可正需探索未知重获乐趣，当即拨动齿轮，将数字录入。
镜眼中画面再次显现，首先成形的是一位小女孩的脸，年纪约三四岁，五官可爱，笑容甜美……晏可大惊，竟然下意识捏了个诀，把天轮镜关个彻底。
李铮启莫名其妙：“你的功德比朕还不如？怎么时间到得如此快？”
晏可却像没听见他的话，喃喃道：“是她……”
“你认得此人？”
晏可后退两步，好像面前的不是天轮镜，而是一条流口水的癞皮狗。
“唔……这大概是姐夫刻上去的。我们还是回去吧，若被发现我带你来，难免要挨姐夫骂。”
李铮启生怕连累她，忙道：“好，我们走。”
镜中是谁，尚且不知，但李铮启明白，这一定是晏可不愿面对之人。他等着晏可将天轮镜回归原位，却见她踟蹰地围着石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牙一咬，脚一跺，将那组数字又输回去。
影像放大清晰，笑容可掬的小丫头正骑在一名男子脖颈，唤着“爹爹”，索要垛子上最大的那根冰糖葫芦。周围人似乎都喜欢她，口口声声赞她聪明，当坐骑的男子借着高兴，说起许多关于她的趣事，路过的妇女也要停下步伐，将身上好看的玩意儿当成礼物送她。
她沐浴在娇宠之中，那种没心没肺的天真笑容，任谁看了都要被感染。
“她过得还挺好呢。”晏可的声音却干巴巴的。
李铮启再次发问：“她是何人？”
晏可不答，只将天轮镜再次关掉：“不看了，我们走吧。”
——
2.
回去的路上，晏可罕见地安静下来，走路都不蹦哒了，被怨魂夺舍似的，李铮启猜到她的变化与镜中的小女孩有关。
会是她念念不忘的家人吗？否则为何起初不敢看，看了又满脸失落？
怨他做不成明君，却做得烂好人，李铮启憋了半天，开口宽慰道：“我理解你的感受，看到父皇那一瞬间，我为他开心，也为自己失落。他的喜怒哀乐彻底与我无关了，记忆里甚至没有我，但我还拿他当亲人……缘分就是这样吧，心里记挂对方，纵然独自停在原地，也割舍不掉眷恋，宁愿就这么默默注视着他的幸福……”
话未说完，就被晏可扯了嘴角打断：“你在肉麻什么啊？”
“嗯？”
“我和她才不是亲人，”晏可道，“仇人还差不多。”
仇人？
“她是我姐夫的妹妹，大家都叫她‘二小姐’。她和姐姐、姐夫一样，是个神仙。三年前我把她骗下轮回道，她就投胎去人间啦，要等到十八岁，肉身长齐，渡过一次劫，才能回来。”
李铮启的安慰和同情塞在嘴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为何要把她骗下轮回道？”
“她活该呗。我们从小就打架，我和她不同，我是吃仙丹飞升的，算是神仙中最低一级，她因此瞧不起我。若非姐夫因她下凡之事责罚我，姐姐也对我严厉，不然有十八年都见不到她，我还蛮开心的。”
说罢又是一笑，轻描淡写的样子让李铮启沉默，心道此人风评不佳，绝对是有原因的——小妮子手太毒了。
“我看下凡哪有姐夫说的那么严重？人们对她挺好的，她都快笑出褶子了。”晏可停下脚步，对李铮启道，“人间是不是很好玩？每次我在天轮镜中，都能看到新奇物什。”
“是吧，毕竟大千世界，无所不有，”李铮启道，“你从来没去过人间吗？”
晏可摇头：“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啦。”
“你若羡慕她，不如你也投胎去玩玩？”
“哈！”晏可摇头晃脑地一叹，“我和她不一样的，像我这种吃丹成仙的并无神格，放弃此身，投胎人间，就只得一世好活，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啦。”
原来是这样。
李铮启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中塞满狼哭鬼号，阴暗的性格保不齐也由此而来。
他无法凭借面貌认出晏可的年纪，这个把姐姐、姐夫挂在嘴边的人，无论思维还是举止都像个孩子，可她缠了自己一天，都没人找她回家。
大概因性格不好、说话难听、手段毒辣……也没有朋友吧。
“李铮启，你什么时候去投胎？”
这直呼名讳的习惯属实不雅，李铮启无奈道：“两日后。”
“那岂不是还能陪我玩两天？”她的失落转瞬即逝，甚至自顾自地把行程也安排好了，让李铮启的同情多此一举，“我对地府很熟，除了地狱，你想去哪都可以带你去。”
李铮启苦笑：“朕去地狱干什么……”
“不去就太好啦，除了刑具多，没什么好玩的。嗯……望乡台？三生石？功德树？还是镇妖塔？镇妖塔最有意思，为非作歹的妖怪拘进去，被压扁了抬出来，薄如纸张，摞成书页，送进地狱去烧火。”
李铮启听得浑身恶寒，对镇妖塔丁点儿兴趣没有，其实他哪都不想去，比起地府郊游，他宁愿待在“行宫”，以免遇见偷笑的鬼差和曾有恩怨的魂魄。
萍水相逢，陪她玩一场也够了，接下来他要独自待着，好好复盘，下一世怎么做才能避免亡国。
于是李铮启客气而委婉地将晏可送走，她最后问道：“天轮镜也不想看了？”
“又不能去他那里活着，看再多都没意义，”李铮启道，“你好好玩，不必牵挂朕。”
“我不是牵挂你，是想听判官念你的投胎辞。”
李铮启更没精神了，将她半推半送出了宫门，随后从内上了闩。
——
3.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两日，计划好的复盘也没进行下去——每次都喝孟婆汤，一忘了之，计划再多有什么用呢？只闷闷喝了些酒，填了两阙愁词，又怕被人瞧见难堪，尽数撕掉扔了。
晏可也当真没再来打扰他，这让李铮启觉得自己做了件不近人情的坏事。
熬到了时辰，他随着鬼差接引，沿走过无数遍的那条路前进，尽头是几口硕大的井，上面都刻着“轮回”二字。
最大的那口是投胎为人的，此外还有为牲畜、为草木、为飞禽、为虫鱼……另有个更小的井，模样很新，四周围着铁栅——那是投胎为李铮启的，贵人专用，只通往大坼国副本。
还好他喝了酒，脸红得十分自然。
“李铮启！”
一声呼唤自耳旁炸响，他转头，看见晏可的身影。
她还真来观摩自己投胎了？
李铮启对她友善告别：“谢谢你，朕走了。”
“不忙，我敬你一杯吧。”
晏可竟然随身带了个精巧的小壶，好像特意为他饯行而备，斟满一海碗端到他面前，目含真诚道：“前几日陛下的劝导让我茅塞顿开，对二小姐所行歹事实在不该，姐姐姐夫的教训自当铭记在心，日后我要效仿陛下，做个有才有德、为国为民之人。”
李铮启听着愈发不对，酒都不敢喝了，任晏可与他碰杯，率先一饮而尽。
他看看四周，地府元君和黄泉夫人都不在，那她何出此言呢？什么开导，什么效仿，阴阳怪气的……不会是在报复他拒绝同行吧？
晏可在向他展示空杯，神色坦荡，笑容满面，李铮启输人不输阵，忐忑着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咽不下去了。
好苦！酒不是酒，堪比苦药！这丫头心眼儿好小啊，分明是来捉弄他的！
李铮启没法不顾形象吐出苦水，压抑的犟劲儿也上来了，翻着白眼咽下，苦得有口难言。晏可则嘻嘻笑着退到一旁，悠哉地注视手执魂籍的判官。
“李铮启，大坼国太祖皇帝十二世孙。你前世识人不明、纵容奸幸，任宦党遮目塞耳，把持朝政数年。旱灾过后，四野饥馑，为君尚不知赈救之策，唯降数道诏令惺惺罪己。叛贼不臣，勾结宦官，阴谋拔旗易帜，直至血染内宫，你方知败局已定，凄凄然身赴高阁，以长绫自缢，享年三十三岁。
“至此，大坼国运终结，新帝以天子之礼厚葬你于卫陵，谥号曰‘荒’。”
我们的大坼国荒帝听得头都抬不起来，判官一边叹息，一边安慰道：“‘荒’就‘荒’吧，比上上世那个‘败’好一些嘛。”
哪里好了？晏可“哧”地一笑。判官权当没听见，仍对李铮启劝道：“陛下慢慢来，不必着急，一国之主岂是好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就是旁观者，多半也只瞧个乐子，真上了场，未必如您。来，把孟婆汤喝了，下去吧。”
李铮启抿着嘴，红着眼，想道句感谢，却因晏可的苦酒发不出声，只接了汤饮下，感念地对判官拱手，趁意识还清晰，径直走向专属轮回井。
向内一看，井洞金光四射，深不见底，仿佛通向逃不脱的天地牢笼。他深吸一口气，屈膝纵身，决然跳下。
金光刺透眼皮，化作无尽白昼，光芒散去时，他将在汤药的作用下恢复成无知少年，回到父皇驾崩、太子登基的前夕。
……
“太子殿下，您还好吗？”
李铮启惊愕睁眼，在暗淡烛火中看见面前那张遍布虬须的脸，下意识将手按在腰间，想抽出装饰多于实用价值的象牙短剑。
他摸了一空，才发觉满头乌发的对方何其古怪。
等等，太子殿下？现在是……
李铮启错愕，他轮回了，可他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记得“荒帝”，记得好心的判官，记得轮回道，记得天轮镜，也记得那个气量狭窄的晏可！
耳中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令他浑身毛发倒竖，遍体生寒。
“李铮启，这人是谁？你很害怕他？”
他不禁“嗷”地一声鬼叫出来，把大胡子吓得站立不稳，踉跄后退数步——大坼国先荒帝、先先败帝、此刻的太子殿下，正梦魇一般，冲左右怪叫怪嚷：“你在哪？你怎么来了？我看不见你！”
“嘘，别叫！”
李铮启哪能不叫？他甚至手足失措，几近疯狂，然后耳边又传来一声骂叹，手竟不受控制地举起，把张开的双唇死死捏在一起。
“嚎什么！你给我安静下来，有问题私下问我，现在他会起疑的！”
李铮启的目光看向那个黝黑的人影，下意识咽了口水，点点头，那双手才松开了。
他尽量找回声音：“朕……还好，爱卿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大胡子就走上前来，李铮启下意识想退，身体却僵硬地停在原地。
是晏可？！控制他行动的莫非是晏可！
“殿下尚未登基，自称‘朕’为时尚早。”大胡子的距离近得僭越了君臣之礼，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的。李铮启意识到说漏了嘴，还好对方并未计较，反而乐意抓住他把柄似的，轻轻抬手，放他一马。
“不必着急，今夜臣等就为殿下筹备登基事宜，不会误了大事。”
李铮启干涩道：“辛苦朱……丞相。”
那人吩咐几名宫侍照顾好李铮启，就告辞离开。他走后，晏可不满叫道：“你流了好多冷汗，真恶心！”
“你……你到底在哪？”
“李铮启，你真是笨得可以，”晏可笑了笑，说出那句让李铮启毛骨悚然的答案，“我当然在你身体里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自己举起颤抖的右手，抓住小几上一碗茶盏，做了个倾倒的动作。
“苦藤酒味道如何？”
“……苦藤酒是什么？”李铮启心智已经不够用了，讷讷重复道。
晏可答：“能抵抗孟婆汤效的唯一解药，我说过，地府的一切我都知道。”
李铮启懵了，比把自己关在“行宫”、装模作样复盘两日之时还懵。
晏可真随他过来了？还给了他孟婆汤的解药？甚至夺舍他的身体？
这算什么？地府元君小姨子的公差私游吗？
“那你怎么从我身体里……出去？”
晏可道：“我刚投到你身上，为何要出去？荒帝陛下，你有提防我的力气，不如对我讲讲，刚才那位大胡子是谁呀。”
晏可带着李铮启穿梭于镇灵阁深处，沿布满尘埃的架子七拐八拐，才来到藏有魂籍的档库。
“天轮镜”就存放在正中央的石台上，浮于半空，以缓慢的速度旋转，周围烛火经由镜面反射强化，将细小尘埃照出金光。
李铮启曾设想过窥视人间的神器是什么样子，最起码要有宏伟的规模吧，不料它只一尺见方，装饰都磨花得不成样子，唯有镜面出奇光洁。
“比朕想象中小上许多。”
东西虽小，李铮启对“神器”的敬畏不减，未敢轻易碰触，只袖了手仔细地看。
晏可介绍道：“这是小的，我姐说天宫里还有个天轮母镜，房顶那么高。这个天轮镜是用母镜的边角料打磨成的，小则小矣，功能一样。”
她用袖子胡乱抹去浮灰，熟稔地拨动齿轮，任灰尘飘如乱絮，迷得李铮启睁不开眼：“好像很久没人用过？”
“嗯，鬼差忙都忙死了，哪有闲情去看人间的生活。”
晏可摊开掌心，就有一帙书卷从架间飞来掌中，她看了看牙签上的编号，将书随手一抛，它又稳稳飞回原位，惊得李铮启咋舌不已。
“你还会法术？”
“少见多怪，”晏可嗤笑道，“这也配叫‘法术’吗？”
她将那串编号播在齿轮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镜眼缓缓开启，一幅稍显模糊的影像浮现出来。
是那位老皇帝，晏可认出他后，把最佳观看位置让给李铮启。
皇帝老爹此生闲适得很，披金戴银尽显贵气，腆着肚子于湖上泛舟赏景，美姬在侧，弹琴吟唱，斟酒奉食，俨然腰缠万贯的富商模样。
画面照在李铮启脸上，将欣慰的神色映出一抹寥落，晏可懒得欣赏他的柔肠，跑到一旁翻弄起其他时代久远的法器。
过了很久很久，等晏可再回去找他时，天轮镜中已经换了主角——一位年轻人同几位年长者谈笑风生，皇帝老爹则躲进船舱，看似醉卧，实则透过纱帘密切关注那年轻人的举动，不时满意点头，醉眼满载希冀。
意识到晏可在看自己，李铮启苦笑道：“他这一世的儿子出色，不像我……父皇应该很开心吧。”
晏可无所谓道：“他都轮回多少次啦？先后有过多少儿子，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断绝关系后，他早把你忘了吧。”
李铮启郁闷地闭了嘴。
纵然心酸，他仍站在原地，舍不得离开天轮镜，更舍不得离开几百年前结过一次缘的爹，搞得晏可暗暗烦躁，心道不如不带他来，耍贫嘴都比干戳着有意思多了，于是暗捏了法诀，让镜中影像熄灭。
李铮启吓了一跳，强作镇定问道：“怎么没了？”
“试看部分结束了，”晏可撒谎不眨眼，“你的功德余额不足。”
倒霉好几辈子的李铮启对这理由并无怀疑，他恋恋不舍地盯着天轮镜，企图用诚意感化法器，手撑在布满薄灰的石台上，把下面一行浅浅的刻痕印了出来。
李铮启不知那是什么，只觉触手古怪，索性顺着痕迹抹开。一串似符似咒的文字现出真身，但他并不能识读。
“这是什么？”
晏可只一看，就奇道：“是生死簿号码，大概是新刻的，我从前可没记得有这东西。”她伸出掌，冲着书架招了招，和上次不同，没有任何卷册飞来手上。
“咦？不在籍？”
“何为‘不在籍’？”
晏可解释得很敷衍：“经历轮回的魂魄都要造籍，将每世生平记在上头，这串号码好怪，怎么没有对应的魂籍？”
李铮启只听懂了一丁点，试探道：“你若好奇，不如启动天轮镜，看看这是谁？”
倒是个方法，反正闲着没事，百无聊赖的晏可正需探索未知重获乐趣，当即拨动齿轮，将数字录入。
镜眼中画面再次显现，首先成形的是一位小女孩的脸，年纪约三四岁，五官可爱，笑容甜美……晏可大惊，竟然下意识捏了个诀，把天轮镜关个彻底。
李铮启莫名其妙：“你的功德比朕还不如？怎么时间到得如此快？”
晏可却像没听见他的话，喃喃道：“是她……”
“你认得此人？”
晏可后退两步，好像面前的不是天轮镜，而是一条流口水的癞皮狗。
“唔……这大概是姐夫刻上去的。我们还是回去吧，若被发现我带你来，难免要挨姐夫骂。”
李铮启生怕连累她，忙道：“好，我们走。”
镜中是谁，尚且不知，但李铮启明白，这一定是晏可不愿面对之人。他等着晏可将天轮镜回归原位，却见她踟蹰地围着石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牙一咬，脚一跺，将那组数字又输回去。
影像放大清晰，笑容可掬的小丫头正骑在一名男子脖颈，唤着“爹爹”，索要垛子上最大的那根冰糖葫芦。周围人似乎都喜欢她，口口声声赞她聪明，当坐骑的男子借着高兴，说起许多关于她的趣事，路过的妇女也要停下步伐，将身上好看的玩意儿当成礼物送她。
她沐浴在娇宠之中，那种没心没肺的天真笑容，任谁看了都要被感染。
“她过得还挺好呢。”晏可的声音却干巴巴的。
李铮启再次发问：“她是何人？”
晏可不答，只将天轮镜再次关掉：“不看了，我们走吧。”
——
2.
回去的路上，晏可罕见地安静下来，走路都不蹦哒了，被怨魂夺舍似的，李铮启猜到她的变化与镜中的小女孩有关。
会是她念念不忘的家人吗？否则为何起初不敢看，看了又满脸失落？
怨他做不成明君，却做得烂好人，李铮启憋了半天，开口宽慰道：“我理解你的感受，看到父皇那一瞬间，我为他开心，也为自己失落。他的喜怒哀乐彻底与我无关了，记忆里甚至没有我，但我还拿他当亲人……缘分就是这样吧，心里记挂对方，纵然独自停在原地，也割舍不掉眷恋，宁愿就这么默默注视着他的幸福……”
话未说完，就被晏可扯了嘴角打断：“你在肉麻什么啊？”
“嗯？”
“我和她才不是亲人，”晏可道，“仇人还差不多。”
仇人？
“她是我姐夫的妹妹，大家都叫她‘二小姐’。她和姐姐、姐夫一样，是个神仙。三年前我把她骗下轮回道，她就投胎去人间啦，要等到十八岁，肉身长齐，渡过一次劫，才能回来。”
李铮启的安慰和同情塞在嘴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为何要把她骗下轮回道？”
“她活该呗。我们从小就打架，我和她不同，我是吃仙丹飞升的，算是神仙中最低一级，她因此瞧不起我。若非姐夫因她下凡之事责罚我，姐姐也对我严厉，不然有十八年都见不到她，我还蛮开心的。”
说罢又是一笑，轻描淡写的样子让李铮启沉默，心道此人风评不佳，绝对是有原因的——小妮子手太毒了。
“我看下凡哪有姐夫说的那么严重？人们对她挺好的，她都快笑出褶子了。”晏可停下脚步，对李铮启道，“人间是不是很好玩？每次我在天轮镜中，都能看到新奇物什。”
“是吧，毕竟大千世界，无所不有，”李铮启道，“你从来没去过人间吗？”
晏可摇头：“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啦。”
“你若羡慕她，不如你也投胎去玩玩？”
“哈！”晏可摇头晃脑地一叹，“我和她不一样的，像我这种吃丹成仙的并无神格，放弃此身，投胎人间，就只得一世好活，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啦。”
原来是这样。
李铮启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中塞满狼哭鬼号，阴暗的性格保不齐也由此而来。
他无法凭借面貌认出晏可的年纪，这个把姐姐、姐夫挂在嘴边的人，无论思维还是举止都像个孩子，可她缠了自己一天，都没人找她回家。
大概因性格不好、说话难听、手段毒辣……也没有朋友吧。
“李铮启，你什么时候去投胎？”
这直呼名讳的习惯属实不雅，李铮启无奈道：“两日后。”
“那岂不是还能陪我玩两天？”她的失落转瞬即逝，甚至自顾自地把行程也安排好了，让李铮启的同情多此一举，“我对地府很熟，除了地狱，你想去哪都可以带你去。”
李铮启苦笑：“朕去地狱干什么……”
“不去就太好啦，除了刑具多，没什么好玩的。嗯……望乡台？三生石？功德树？还是镇妖塔？镇妖塔最有意思，为非作歹的妖怪拘进去，被压扁了抬出来，薄如纸张，摞成书页，送进地狱去烧火。”
李铮启听得浑身恶寒，对镇妖塔丁点儿兴趣没有，其实他哪都不想去，比起地府郊游，他宁愿待在“行宫”，以免遇见偷笑的鬼差和曾有恩怨的魂魄。
萍水相逢，陪她玩一场也够了，接下来他要独自待着，好好复盘，下一世怎么做才能避免亡国。
于是李铮启客气而委婉地将晏可送走，她最后问道：“天轮镜也不想看了？”
“又不能去他那里活着，看再多都没意义，”李铮启道，“你好好玩，不必牵挂朕。”
“我不是牵挂你，是想听判官念你的投胎辞。”
李铮启更没精神了，将她半推半送出了宫门，随后从内上了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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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两日，计划好的复盘也没进行下去——每次都喝孟婆汤，一忘了之，计划再多有什么用呢？只闷闷喝了些酒，填了两阙愁词，又怕被人瞧见难堪，尽数撕掉扔了。
晏可也当真没再来打扰他，这让李铮启觉得自己做了件不近人情的坏事。
熬到了时辰，他随着鬼差接引，沿走过无数遍的那条路前进，尽头是几口硕大的井，上面都刻着“轮回”二字。
最大的那口是投胎为人的，此外还有为牲畜、为草木、为飞禽、为虫鱼……另有个更小的井，模样很新，四周围着铁栅——那是投胎为李铮启的，贵人专用，只通往大坼国副本。
还好他喝了酒，脸红得十分自然。
“李铮启！”
一声呼唤自耳旁炸响，他转头，看见晏可的身影。
她还真来观摩自己投胎了？
李铮启对她友善告别：“谢谢你，朕走了。”
“不忙，我敬你一杯吧。”
晏可竟然随身带了个精巧的小壶，好像特意为他饯行而备，斟满一海碗端到他面前，目含真诚道：“前几日陛下的劝导让我茅塞顿开，对二小姐所行歹事实在不该，姐姐姐夫的教训自当铭记在心，日后我要效仿陛下，做个有才有德、为国为民之人。”
李铮启听着愈发不对，酒都不敢喝了，任晏可与他碰杯，率先一饮而尽。
他看看四周，地府元君和黄泉夫人都不在，那她何出此言呢？什么开导，什么效仿，阴阳怪气的……不会是在报复他拒绝同行吧？
晏可在向他展示空杯，神色坦荡，笑容满面，李铮启输人不输阵，忐忑着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咽不下去了。
好苦！酒不是酒，堪比苦药！这丫头心眼儿好小啊，分明是来捉弄他的！
李铮启没法不顾形象吐出苦水，压抑的犟劲儿也上来了，翻着白眼咽下，苦得有口难言。晏可则嘻嘻笑着退到一旁，悠哉地注视手执魂籍的判官。
“李铮启，大坼国太祖皇帝十二世孙。你前世识人不明、纵容奸幸，任宦党遮目塞耳，把持朝政数年。旱灾过后，四野饥馑，为君尚不知赈救之策，唯降数道诏令惺惺罪己。叛贼不臣，勾结宦官，阴谋拔旗易帜，直至血染内宫，你方知败局已定，凄凄然身赴高阁，以长绫自缢，享年三十三岁。
“至此，大坼国运终结，新帝以天子之礼厚葬你于卫陵，谥号曰‘荒’。”
我们的大坼国荒帝听得头都抬不起来，判官一边叹息，一边安慰道：“‘荒’就‘荒’吧，比上上世那个‘败’好一些嘛。”
哪里好了？晏可“哧”地一笑。判官权当没听见，仍对李铮启劝道：“陛下慢慢来，不必着急，一国之主岂是好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就是旁观者，多半也只瞧个乐子，真上了场，未必如您。来，把孟婆汤喝了，下去吧。”
李铮启抿着嘴，红着眼，想道句感谢，却因晏可的苦酒发不出声，只接了汤饮下，感念地对判官拱手，趁意识还清晰，径直走向专属轮回井。
向内一看，井洞金光四射，深不见底，仿佛通向逃不脱的天地牢笼。他深吸一口气，屈膝纵身，决然跳下。
金光刺透眼皮，化作无尽白昼，光芒散去时，他将在汤药的作用下恢复成无知少年，回到父皇驾崩、太子登基的前夕。
……
“太子殿下，您还好吗？”
李铮启惊愕睁眼，在暗淡烛火中看见面前那张遍布虬须的脸，下意识将手按在腰间，想抽出装饰多于实用价值的象牙短剑。
他摸了一空，才发觉满头乌发的对方何其古怪。
等等，太子殿下？现在是……
李铮启错愕，他轮回了，可他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记得“荒帝”，记得好心的判官，记得轮回道，记得天轮镜，也记得那个气量狭窄的晏可！
耳中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令他浑身毛发倒竖，遍体生寒。
“李铮启，这人是谁？你很害怕他？”
他不禁“嗷”地一声鬼叫出来，把大胡子吓得站立不稳，踉跄后退数步——大坼国先荒帝、先先败帝、此刻的太子殿下，正梦魇一般，冲左右怪叫怪嚷：“你在哪？你怎么来了？我看不见你！”
“嘘，别叫！”
李铮启哪能不叫？他甚至手足失措，几近疯狂，然后耳边又传来一声骂叹，手竟不受控制地举起，把张开的双唇死死捏在一起。
“嚎什么！你给我安静下来，有问题私下问我，现在他会起疑的！”
李铮启的目光看向那个黝黑的人影，下意识咽了口水，点点头，那双手才松开了。
他尽量找回声音：“朕……还好，爱卿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大胡子就走上前来，李铮启下意识想退，身体却僵硬地停在原地。
是晏可？！控制他行动的莫非是晏可！
“殿下尚未登基，自称‘朕’为时尚早。”大胡子的距离近得僭越了君臣之礼，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的。李铮启意识到说漏了嘴，还好对方并未计较，反而乐意抓住他把柄似的，轻轻抬手，放他一马。
“不必着急，今夜臣等就为殿下筹备登基事宜，不会误了大事。”
李铮启干涩道：“辛苦朱……丞相。”
那人吩咐几名宫侍照顾好李铮启，就告辞离开。他走后，晏可不满叫道：“你流了好多冷汗，真恶心！”
“你……你到底在哪？”
“李铮启，你真是笨得可以，”晏可笑了笑，说出那句让李铮启毛骨悚然的答案，“我当然在你身体里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自己举起颤抖的右手，抓住小几上一碗茶盏，做了个倾倒的动作。
“苦藤酒味道如何？”
“……苦藤酒是什么？”李铮启心智已经不够用了，讷讷重复道。
晏可答：“能抵抗孟婆汤效的唯一解药，我说过，地府的一切我都知道。”
李铮启懵了，比把自己关在“行宫”、装模作样复盘两日之时还懵。
晏可真随他过来了？还给了他孟婆汤的解药？甚至夺舍他的身体？
这算什么？地府元君小姨子的公差私游吗？
“那你怎么从我身体里……出去？”
晏可道：“我刚投到你身上，为何要出去？荒帝陛下，你有提防我的力气，不如对我讲讲，刚才那位大胡子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