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蝉睁眼瞬间,骤觉头皮发凉。

    有泥水顺着额头淌下,流过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

    头皮上似是糊了一层泥,感觉粘腻又厚重。

    鼻息间,也满是淤泥的臭味。

    “姐姐不要动。”在她面前,蹲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奶娃娃一手拿着盛满泥水的瓷碗举过她头顶倾倒,一手捂着嘴嘻嘻笑,“妹妹给你洗头哦。”

    衔蝉抹掉眼皮上的泥水,轻声道:“谢谢。”

    奶娃娃笑容加深,“傻姐姐要是喜欢的话,妹妹还能……”

    “啪!噗通……”

    奶娃娃话未说完,便觉后脑一重,眼前一花,整张脸便被一股力道压得埋进了池水中。

    她还咧着嘴笑,喝了一大口泥水,连叫都叫不出来。

    又由于人小,反应力和灵敏度尚缺,带得整个人都倒插进了荷塘,半个脑袋深扎淤泥。荷塘水不深,又是在岸边,顶多到脚踝,可黑泥极厚,若是陷进泥里,大半天也不见得能出来。

    “所以说,”衔蝉收回手,轻叹道:“熊孩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曾被熊孩子揪着尾巴转圈圈,曾被熊孩子捏着脖子强喂石头,也曾被熊孩子埋进沙坑,然后拔着她脖子拔萝卜般拔起来再丢进水中……

    往事斑斑血迹,不可回首。如今当了回人,不觉挺了挺脊背。

    她站起身,迈着小短腿上了阶梯。

    远处廊下,坐着俩丫鬟。

    那绿衣婢子说:“我听见水声了,昔年娘子不会把那傻子推进荷塘里了吧?”

    身旁粉衣婢子道:“现在才担心,不觉迟了?那傻子可是你牵过来的,没死还好。若真死了,你最好把嘴闭严实了!否则,我家娘子仅仅受些小罚。你嘛,谁知道明儿出现在哪个乱葬岗呢。”

    绿衣婢子白了脸,急急辩驳道:“彩蝶姐姐切莫误会,我怎会担心那傻子?我恨不得她早点去死。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来伺候这傻子?连累我也遭人笑话。

    “若能讨点好处便罢了,可惜,我端屎端尿伺候了她两年,除了月奉,竟连一文钱都没得到,还沾惹了一身晦气……

    “哪像姐姐,跟着昔年娘子,吃香的,喝辣的,还时不时得个簪子头钗,连外面的人都羡慕姐姐呢,就是其他世家的千金小姐,也要可着劲的巴着姐姐。”

    彩蝶志得意满,刚要说话,便给一道声音打断,“现在,昔年娘子只能吃泥巴呢。”

    二婢又惊又疑,抬头看去。

    衔蝉背着小手,挺直腰板,唇角含一抹冷笑,犹似沾水黑葡萄的眸子却无丝毫笑意。她周身气息含凶带煞,一步一步稳稳踩着凹凸的卵石路,向着二婢走来。

    明明身量还不及她们腿,却给她们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

    二婢一时呆愣住,纵使心里有百个疑惑,可自衔蝉身上传来的威压迫得她们脑子嗡嗡响,还没想清楚,身体已本能地跪了下去。

    她们对看一眼,皆感奇怪。想起身,又莫名不敢。

    衔蝉走近,轻轻拍了拍绿衣婢子的肩膀,“青翡啊,真是难为你了,跟着我这傻子,不仅得不到半点好处,还连累你被看不起。”

    这话,青翡说来心下是当真郁结难解,愤懑难平,恨不得将傻子千刀万剐。可由衔蝉口中听到,她莫名胆寒。

    “奴才,奴才只是一时口快……娘子饶命,奴才掌嘴……”

    衔蝉拦住她往脸上扇去的手,“我这傻子才多大,怎就能要了你的命呢?我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把你送到妹妹房里罢了。”

    青翡一怔,又展颜笑开,“谢娘子成全,谢娘子成全。”

    “不要谢我太早,你们的好昔年娘子栽进了荷花塘,在吃泥巴呢。若是救晚了,恐怕还得到我跟前来伺候,没有半分好处的哟。”

    二婢双双震怔,这还是傻子吗?她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一张稚幼的笑模样,说出口的话却教人脊背泛寒。

    “还不快去。”衔蝉见二婢呆着不动,催促道。她倒也不是菩萨,只是怕弄死一条命,天上的神仙把账算在奴隶头上,又给奴隶加惩罚。

    二婢忙回神,起身朝荷塘跑。

    泥娃娃被救上来时,脸上身上全是黑泥,小嘴扁着,小拳头在身侧握着,看起来又委屈又悲愤。隔了一阵,泥娃娃扯开嗓子嚎:

    “娘啊——”

    二婢争先恐后哄她,抢着给她擦脸,还差点为此大打出手。

    身处争宠中心,泥娃娃此时不觉享受,反倒被二婢时不时打在对方身上的手波及到。她刚从荷塘里出来,身上正是湿腻不堪。阵阵风吹来,冷得她直打哆嗦。

    一时怒起,要推开两人,由于人小,没把人推开,却被反作用力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静寂一瞬,哭声再次震天动地。

    二婢皆慌了手脚。

    还是彩蝶拿了注意,指着青翡命令:“杵这做甚?还不把那傻子拦下来。她若走了,这事没个担责的,你有几条命赔?”

    青翡忙笨头笨脑地提起裙摆,在出入荷塘的月亮门处拦住了衔蝉。

    “不能走,安歌娘子不能走。”

    衔蝉歪头,嘟起水嫩如蜜桃的唇,纯真烂漫地反问:

    “为什么呀?安歌臭死了,想回去洗澡换衣服。”

    那张精雕细琢犹如年画娃娃的脸仍是平常那张,但眼神却不像往常那般呆滞憨傻,青翡看着,莫名——怕。

    是的,怕。

    青翡咽了口口水,“你,你把昔年娘子推进荷塘,差点害死昔年娘子。对,你从小心思就恶毒,长大还得了。”

    她似是找到了判决衔蝉的罪名,心里因怂而萌生的退意,以及因叛主而萌生的愧疚渐渐褪去,唇舌也越来越利索。

    “昔年娘子何其无辜,要因为你忽然的发疯而承受不该她承受的。在夫人来之前,你不能走。你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我这也是为你好,小时候不好好矫正,长大岂不是要杀人犯火?”

    衔蝉嘴角的笑一点点敛起,眼底浮浮沉沉,晦暗不明。

    转瞬又笑开了。

    天使与恶魔的转换,只在一瞬间。

    她说:“我念你伺候我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计较你往日不敬,也不计较你今日心怀鬼胎把我牵来这,还特地为你的将来着想送你攀上高枝,你却不分是非,如此待我?”

    果然,人类,就是这么忘恩负义。

    青翡强辩道:“一码归一码,你既是做错,我就能指正……啊。”

    她话音未落,便觉脸上一痛,绿衣捂着脸,倏地直起腰,“你抓我脸?”

    “可惜,不好用。”衔蝉垂头看着自己肥乎乎的手,末端指甲不算长。若是她的猫爪,只怕青翡脸上,已出现了四条血痕。

    那淡淡失望,似乎在遗憾自己抓得不够狠的语气着实气人。

    青翡吹胡子瞪眼,“可恶!”

    不过是个被家族遗弃的四岁傻子罢了,她今日虽开了窍,但是,她把娰昔年推进荷塘是不争的事实,门主和夫人都不会绕过她。自己若打了她,也是情有可原。没准夫人还会奖励她。

    想着,便要动手。

    可她的手刚举到一半,却被一道冰冷凶戾的眼神硬生生逼停。

    这时,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紧跟着,一道稚嫩却洪亮的嗓音响彻这方荷塘,“娘,昔年,昔年不干净了。”

    来的人中,被簇拥在前头的那个面容姣好,但她此刻拧起细眉,瓜子脸显得过于刻薄。

    衔蝉在脑海中搜索一圈,依稀记得她便是娰昔年生母,青翡口中的夫人——其实,仍是个姨娘,只比仆人尊贵半个。

    这姨娘颇有手段,在姒安歌亲母死后,将娰家家主哄得服服帖帖。

    是以,山中无老虎时,她一个姨娘过得颇滋润。偌大娰氏家族后院,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她掌管。

    娰昔年看见她来,似是找到了主心骨,朝她扑去。

    何氏见她一身泥,下意识退了一步,细眉拧得死紧。

    她身旁的嬷嬷惯会察言观色,先一步将娰昔年抱住了。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怎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听人问,娰昔年嚎得更响亮。短手指着不远处的衔蝉,愤恨道:“是她,她把我推进了荷塘。”

    青翡怕火烧到自个身上,忙跪下表忠心,“回夫人,的确是安歌娘子无疑。奴才虽是安歌娘子的人,但也绝不会偏袒她。奴才也正为这事焦头烂额,不得已出口训了她几句。哪想,她竟如此顽劣不驯,着实叫奴才失望……”

    她又挨了一巴掌。

    衔蝉甩着手,不停吸气,小脸皱成一团,那表情,并无打了她的爽感或愧疚,反倒像是在说:打人怎么这么疼?

    缓过疼痛,衔蝉看向青翡。声音稚嫩,却自有威严,“我若有不对,自有父亲来教训。你这奴才算哪根葱,竟敢教训我?谁给你的胆子!”

    青翡心头咯噔一沉,瑟缩在原地颤颤不敢言。

    收拾完小虾米,便该大鱼了。

    衔蝉背起小手,仰起小脸,看向何氏,“见到我,为何不跪?”

    何氏看她言谈举止,不憨也不傻,也无四岁小儿的稚气,心下诧异。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怒道:“你说什么?”

    “哪来的乡野蛮妇?竟这样不识礼数!那些没脑的奴才叫你夫人,真真辱没我娰家门风。”衔蝉从容不迫,“也罢,我身为娰家唯一的嫡女,今日,便教教你这规矩。跪下!”

    “小杂种,你竟敢……”何氏在外,一向恭谨有度。像现在这样,直接当着众多人的面骂“小杂种”,还是第一回。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妾身给安歌娘子请安。”

    衔蝉道:“没听清楚吗?我让你跪下!”

    何氏捏起了拳,看着衔蝉的眼渐渐阴毒。

    却在这时,她看了眼衔蝉身后,眼珠一转,反手拉娰昔年跪下,“给你姐姐道歉。”

    身为一只猫,衔蝉能感知一定范围内的情况。

    这一点,她变成人依旧没变。是以,她自是晓得何氏反转的原因。在她身后,娰诚德,这具身体的生父正往这边走来。

    虽知娰诚德爱原主母亲爱到她去世许久,也未曾新立娰家女主人,但对害她难产而死的女儿姒安歌,却不甚喜爱。得知她是个傻子,连话也不会说时,便由她自生自灭。

    可是,原主十六岁生辰那日,娰诚德却费尽泰半功力,为她洗髓伐骨,重新安了一条魂魄。若是真对原主无情无义,又何必多此一举大费周章?

    由于不知娰诚德对原主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衔蝉觉得,还是谨慎些的好。

    她敛起周身凶悍,垂下头,转瞬间,已有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青石板上。

    “我,我不知道这是错的……妹妹说,说她舀泥水倒我头上,是帮我洗头。我还跟妹妹说谢谢呢。我想着妹妹对我这样好,我也应该帮她洗澡。我不知道这是错的……安歌,没人教安歌,安歌不知道……哇……”

    作为修士,耳力眼力自是比常人好,是以,衔蝉的话,全一字不落地听进娰诚德耳里。

    他看着那颤动双肩,不停抽泣的人,头一次意识到,人可以那么脆弱,那么可怜。

    那一瞬,他对这小孩起了恻隐心,但更多的,是陌生。

    安歌,安歌……

    她是安歌?

    过世亡妻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他神色一阵恍惚,随即脸上浮起羞愧和懊恼。

    他怎么能对亡妻的孩子感到陌生?多多少少生出些补偿心理,上前,便将衔蝉抱在怀里。

    “你是我和瑶娘的女儿,怎会没人教你?”

    衔蝉眼眸一深。看来,娰诚德对亡妻的感情,将是她穿越后翻身的利器呢。

    她抹抹眼泪,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娰诚德,又怯弱又期待地问:“你,你就是爹爹吗?”

    娰诚德再硬的心此刻也化作一汪水,他无比笃定道:“对,我是你爹爹。以后有爹爹在,没人能欺负你。”

    娰诚德虎目环视过众人,最终定在娰昔年身上,“舀泥水倒在你姐姐头上,还是帮你姐姐洗头?我竟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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