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措知晓薛适的想法后,特地从刺史府搬到了请愿寺,同薛适一起整理文章。

    “我一人就可以的,摆摊时二皇子已经帮了不少忙,怎么还能劳烦你再为此事烦心?”

    江措故作不悦,语气却是温和如常:“薛待诏怎么跟我还这般客气?且不说宫赋已经完成,我左右无事,就是看在清弥法师生前在诗文经书上对我的点拨,我也该陪你一起,替他讨个公道。”

    薛适还欲再说,江措却已坐在案前,垂眸认真翻看着她先前所写手稿,蹙眉思索着,执起笔在纸上圈圈画画,认真批注。

    她心中一暖,默默起身去到后厨,斟了壶江措最爱喝的白茶,又配上他爱吃的巨胜奴,呈到桌上,“谢谢二皇子。”

    江措微愣,盯着面前的巨胜奴有些出神:“你……亲手做的?”

    “嗯。”薛适笑道,“不然太没诚意了些。”

    江措眸光一亮,立即捏了块尝着,“很好吃!”

    官府这边效率亦是极高。左偏殿佛像袈裟后的密道所通之处,竟是主殿之上的另一尊佛像,不过因所置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如此便可解释得通,为何清缘住持能在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主殿转而出现在左偏殿,想是故意选定此处,既便于密室藏尸,又可来去自如。不过因报案及时,关于下毒的罪证清缘住持根本来不及销毁,杀人行径确凿无疑,无可辩驳。

    一时间,清缘住持成了扬州城茶楼酒肆、街坊之间最受百姓欢迎的谈资。很多人纷纷猜测,他是为了稳住自己的住持之位,所以才动了杀心。

    “那金漆如何解释?清缘住持既已杀了清弥法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江岑许身边的几个侍卫藏在人群,适时抛出疑问。

    “这……”众人思索着,猜了好几个答案,结果连自己都觉得纯属胡扯,一番议论下来,皆没得出缘由。

    “该不会……和大皇子有什么关系吧?”有人灵光一现道。

    “你不要命了?!”

    那人环视了圈四周,压低声音道:“浴拂礼最后一日你没到左偏殿,但我去了,所以瞧得清楚,清弥法师身上也显现出了浴拂礼第一日大皇子身上的佛光,几乎一模一样!如此之巧,那涂以金漆会不会是为了掩盖清弥法师身上的佛光?毕竟金漆颜色深,若不上前细看,很容易就忽略了佛光的存在。”

    此言一出,这下,不仅清缘住持,连带着江接,也成了城中百姓议论纷纷的对象。

    很快,传言如风,终是刮进了江接耳中。

    “岂有此理!”

    他本就因清缘住持被官府关押而忙得焦头烂额,想着派人暗杀灭口,然而官府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看守十分严密,最后一番冒险也只是毒哑了人,这一波才堪堪算平。结果还没等缓口气,另一波就急急赶上,还一把火烧在了他身上!

    “江岑许!”江接咬牙切齿,“去,你们都给我去,想尽一切办法,把传言给我平了!本王要三日内,城中再不会有此言论!若是办不好,你们全部依军法处置!”

    江接虽气得不行,但还不至于太慌张。毕竟浴拂礼初日,他身现佛光的异象几乎人人亲眼所见,远比这些传言要更直观、更令人震撼。即便清弥法师已修成金光咒,但那又怎样?人已经死了,影响有限,而他“天选之子”的名头却是人人深刻,崇信至极。

    这么一想,江接心情好了不少,刚想喝口茶润润喉,就听有人急急进来跪报:“大皇子不好了!”

    江接死死捏住茶杯:“……说!”

    “二皇子和薛待诏写了篇檄文,如今已是满城传阅了!估计很快就会传到皇上那儿……”

    禀告的人跪移到江接跟前,强压住颤抖,将写有檄文的宣纸递给江接。

    江接看了眼题目——《讨请愿寺住持清缘檄》,骂了声:“如此惊慌做什么?这不是讨清缘那和尚的吗?与本王何干。”

    “您……您再往下看看……”

    江接哼了声,撑着耐心继续扫了眼,结果脸色越来越沉。

    【《讨请愿寺住持清缘檄》

    大益十三年正月初七,吾江措与待诏薛适告扬州请愿寺住持清缘:

    慢侮佛法,戏弄信众[1],授吾兄江接道家密咒金光,伪作佛光,矫托天命[2],欺惑众庶[3],亦令皇室羞。为瞒此事,更毒杀同寺法师清弥,甚涂以金漆伪作入京佛骨掩人耳目,残害无辜,震怒万民[4]!

    然其罪何止一个?三年前扬州瘟疫之事实为谣言,其欲获住持位、得声名,暗与人勾连,于长临书院永兴池水下三日采伪作瘟疫,致书院书生及百姓惨死。后假行仁善,鼓吹求佛请愿万事可成,信众受欺,不劳不作,丧失自我,信仰失格。然薛待诏至扬州后亦代写福纸,助人祈愿可成,不难知酬愿者皆因自身之力,信仰不过锦上添花,唯勤勉奋进才可行之长远。

    是故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申命百姓[5]。愿信仰纯粹如初,心有所依,却非沦失痴迷。

    另,闻皇兄与清缘住持稍密,吾甚忧。万望皇兄明辨,远离非人,切莫再受蒙蔽。】

    “好、好啊,还真是荡气回肠、引人愤慨!还真是令本王感动!”江接大掌一收,纸张瞬间被揉成团,他磨牙道,“连二弟也跟着参与进来了!就连二弟,也是向着江岑许的!”

    禀告的人小心翼翼道:“清弥法师的徒弟迟何也已修成了金光咒,并亲口诵念了这篇檄文配合流传,城中百姓皆是愤懑不已,更加确定一直以来清缘住持的种种作为,和您先前所现佛光,都是在愚弄他们,玷污佛法。甚至,他们都在说,与清缘住持勾连之人,是大皇子您……”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被写成檄文人尽皆知,却是他们未曾想到的。即便大皇子再想出手,檄文已传,根本无法挽回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还会适得其反,更加确认大皇子与清缘住持合谋,是背后筹划一切的主使。

    江接眸色沉如乌墨,“我了解二弟的文风,温和如水,远不会如此犀利。除了最后一句,我敢肯定,这篇檄文基本全部出自薛适之手!

    看来徐桓应果然被江岑许带走了,所以他们才敢这般提及瘟疫,还知晓了三日采。

    最为诡计多端的是,他们只在最后以兄弟的口吻提了一句我与清缘住持相处较密,美其名曰表达关心,但此前不着痕迹的铺垫,已在无形之中引发了别人的猜疑,轻而易举就将所有祸水引到了我身上!好一个江岑许,好一个薛适!”

    “你们先一步回京,务必隐秘行踪,加快进程,同袁敏达准备好所有兵马,届时与我在扬州汇合。既然本王的封地在扬州,扬州如今又是长安的陪都,不比长安差,那我在扬州称帝又如何?就算现在被江岑许和薛适搅合得没了好名声,但历史从来都由胜者所书,千百年后谁还辨得清孰真孰假、是非对错?后人只会记得我江接,是大益的下一任皇帝!”

    闻言,屋内所有人齐齐跪拜,放声高呼:“大皇子英明!”“唯大皇子马首是瞻!”

    江接扶额坐下,挥退了众人。茶早已变凉,他也没了喝的兴致,只觉烦躁得厉害。这时,又一下敲门声响起,他不耐道:“还有什么事?”

    等看清来人是谁时,江接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明侍郎?临要回京你却特地来了扬州,是礼部那儿对迎请佛骨一事还有什么要求?”

    时任礼部侍郎,亦是宰相明文昌的侄子明修,拱手见礼道:“在下此番是秘密出京,来扬州办些私事。只是偶然听得京中流言纷起,替大皇子感到憋闷,所以特来拜见,想告诉一些大皇子所不知道的事。”

    “既如此,那本王洗耳恭听?”

    “二皇子同五公主交好,缘于二皇子的母妃与许皇后是密友。那如果,二皇子母妃的死,与许皇后有关呢?”

    江接来了兴致,连冷了的茶也喝出了些许滋味:“此话怎讲?”

    “宫中人只知道,皇上以许皇后心怀不轨、肆意干政为由,废了许皇后的后位,许皇后失了盛宠,最后自缢而死,却没人知道,圣上隐瞒了真正的原因。”

    明修悠悠开口,浅淡的笑意却有股阴寒之意,“许皇后与前关塞王子,即现任关塞王,乃青梅竹马,因着这层关系,她暗中将大益局势写于书信,传给了关塞王,证据确凿。而那时,关塞挥兵入侵,正值我大益危难之际,许皇后若不死,如何平得了朝臣之怒?”

    江接锐利的目光黯了黯:“所以现在宫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皆是因父皇暗中压了下去,不许人提?”

    明修不置可否。

    江接想到自己的母妃,眸中一抹痛苦与不甘浮现,不过转瞬即逝,他问:“不过,这与二弟母妃之死又有何关联?”

    “遥妃娘娘在许皇后自缢之后不久病逝,如果大皇子放出消息说,其实遥妃娘娘之死有异,是受到了好友许皇后牵连呢?比如放出谣言的方式,亦是借文章言明,如此,也算是解了大皇子眼下之困。因为……”

    “百姓的目光,会放到许皇后的女儿,五公主身上。”

    江接看了眼桌上方才被他揉成一团的宣纸,冷笑了声:“是,你说得有理。但,你为何要帮本王?”

    他直接道,“你不必再同本王装样子。能知道当年许皇后之事,还能遣你秘密到此的人,只能是明相。明相平日里同本王并不亲近,何况比起我,四弟这个亲外孙不是更值得他费心关怀?”

    明修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大皇子此言差矣,伯父向来帮理胜于帮亲。他只是觉得,二皇子为人和善,又受朝臣及百姓敬仰,还无野心,怕被五公主借着两人母亲间的交情利用。而皇上又一向对许皇后的孩子偏爱有加,伯父不想再看到大益出现第二个女皇帝。毕竟有违逆理之人,先帝一个就够了。”

    -

    这边,请愿寺中。

    长临书院的书生再次前来时,已与往常品茶斗诗的心境不同。他们反省着自己作为读书人,却不仅被清缘住持蒙蔽,还模糊了信仰真正的边界,没有给百姓起到好的示范。

    “不要太自责,幸有你们常来寺中,才可以让我们这些僧人也有机会读书习字,品鉴诗文。”

    变故之后,迟何被选为了寺中的新住持,以前乐呵呵的脸上已不见笑容。即便容貌未变,但穿上代表住持身份的僧衣,却像一下子长大不少,好似也有了清弥法师身上的几分温和出尘。

    “还请各位常来寺中,不是为了求佛祈愿,而是将诗书文墨传给更多人,不仅仅是寺中的僧人,还有来寺中的寻常香客。这样,才能更好地以文化拱卫政治,发挥我们扬州作为陪都的作用。”

    书生们纷纷拱手表示受教,其余小和尚听了也是目露期待。

    身后看着的江措却是有些讶然:“迟何这话,和你当初同我说的一模一样。”

    薛适解释道:“先前迟何同我说,既然清弥法师生前并不喜书院书生常来请愿寺,那是不是以后都要禁止书生前来品茶斗诗呢。

    我便说了自己的想法,法师所不喜的,是书生作为影响深重的群体,被有心之人利用后,他们痴迷佛法之举会形成风气,瞬间席卷至寻常百姓。

    但如今,大家都已识清了清缘住持的圈套,大部分人也开始正视自己对信仰的看法,逐渐恢复到从前,那就要挖掘书生到寺所带来的好的一面。”

    江措一笑:“不愧是薛待诏。如此,清弥法师应该也可彻底安心了吧。”

    薛适弯了弯唇:“嗯。”

    她做到了。

    执手中之笔,尽笔墨之能,了却了清弥法师未能实现信仰回归正常的遗憾,替他的死讨了说法。

    若是阿雅知道了,也一定会很开心吧。

    这样,才算称得上江岑许那晚对她说的“你做得很好”,也没有辜负总是帮助她的江措。

    薛适道:“多谢二皇子,以自己的名义写成这篇檄文。不然关于大皇子的部分,由我来说,效果远不如现在。”

    “若以你之名,我怕大哥会觉得没面子,事后难为你。何况,此事确实是大哥不对,而我对大哥的担心,亦是发自内心。”

    怕薛适会再向他道谢,江措故意道,“我还担心薛待诏会怪我夺了你文采斐然的好名声。”

    “怎么会?二皇子诗文出众,本就天下皆知。”

    ……

    两人说笑的画面,清晰落入了站在不远处的江岑许眼中。

    虽然心中像是沾染了打翻的青梅酒,酸洌弥漫,但看到那晚忍着泪水强颜欢笑的人再次重展笑靥,他也不自觉地,跟着掀了掀唇。

    蓦地,那抹人影侧头看过来,眸光盈盈,朱唇轻启,俨然在唤“殿下”。纵遥遥无声,但嘴角翘起的弧度,却似能描摹出世间最为灿烂艳丽的花瓣。

    江岑许觉得心跳慢了半拍。这一瞬,青梅酒变成了他最喜欢的樱桃露。

    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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