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拂礼结束,为大福殿迎请的佛骨也已准备妥当,五日后众人便可启程回京。

    本来在回京前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城中流传了一篇赋,还称是由薛适亲笔。若不是迟何告诉她,薛适一直待在寺中都无从知晓这件事。

    “这赋已经流传两日了,许是因事关五公主和二皇子,所以他们知道了也未告诉你。”

    迟何稚嫩的声音带着忧愁,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人言的力量虽然厉害,但也最易受蛊惑。明明他们来求代笔时都见过薛待诏你的字,也了解你的文风,应知这并不是你写的,可大家不会深究这些。反正由薛待诏你构思内容,他人落笔,也是合理的,而赋上内容又事关皇室辛密,向来最引人好奇,所以他们便这样简简单单地相信了。”

    “是啊。”薛适无奈地笑了下。

    她写檄文时,结合了官府的证据和迟何修成的金光咒,力求真实无疑。之所以处处小心谨慎,最重要的是于自己问心无愧,但对百姓,又怎能苛求太多?相信与不相信,都是他们的权利。

    薛适深吸了口气,摊开纸,只见上面写着:

    【当今五公主江岑许之母、前皇后许氏,与关塞勾结,暗传书信,行叛国之举,故自缢谢罪。二皇子之母遥妃因与其甚密,亦遭牵连而逝。】

    除此之外,赋中还写明了对于此事的看法,但薛适已顾不得看,连话都来不及和迟何说,就直奔刺史府而去。

    可无论是江岑许还是江措,都不在刺史府,吴陵维也不知他们的去向。

    薛适沿着两人可能去的地方一路找寻,因跑得激烈,喉咙有些火辣辣的灼痛。

    她没想到,迟何口中“事关五公主和二皇子”,竟指的是许皇后和遥妃娘娘的死。

    虽然知晓他们会相信她,可事关重大,许皇后是江岑许心底最深最痛的疤,遥妃娘娘是江措最敬爱最想念的母亲。

    他们二人虽都未明说过,但薛适看得出来,四个皇子中,属他们二人关系最好。

    薛适不想坐以待毙,她想第一时间同他们说清,然后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

    薛适找了一圈,最后跑到三人常去的茶楼——见南山。

    她急急踏入,不知为何,今日客人很少,连总要和她打声招呼的热情掌柜也没了去向。

    薛适按捺住疑惑,上到二楼,向熟悉的靠窗位置看去时,却若瞬遭雷击。

    四周一切好像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听不见任何,也看不见其他,只有靠窗处的那片鲜红刺目不散。薛适脚步踉跄,险些从楼梯跌下,久久无法回神,只能凭着残存的清醒,扶墙站稳,然后一步一步,向那片鲜红跑去。

    “二皇子……”

    “你……你怎么了……”

    熟悉的座位,江措倒在靠窗的地上,深陷血泊,气息奄奄。

    薛适颤抖着跪在一旁,不敢置信地将人扶起,眼泪止不住地掉,“大夫……大夫呢?”她看向一旁围着的人,捕捉到熟悉的掌柜,哭哑道,“掌柜……麻烦你……”

    “不必了……”蹲在不远处的男人哀声道,“我就是大夫,掌柜及时找了我,这位公子所受刀伤危及心脉,已是……无力回天。”

    掌柜掩面擦着泪,呜咽道:“江公子那般好的人,怎么就……怎么就遭此不测了呢。”

    “无力回天”短短四个字,却刺得薛适耳膜鼓胀,只余嗡鸣。

    怎么会呢……

    明明前不久,他们还在一起谈论文章……

    薛适空洞地垂眸,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沾染上江措身上的鲜血,直到眼睛酸涩地又溢出泪花,她才忍受不住地眨了下眼。

    刹那间,眼前朦胧更甚,像是将她罩在了无法挣脱的深海。

    忽地,有人勾了勾她的小指,像是浮萍有了可依的海岸。

    薛适瞳孔一缩,“二皇子?”

    “太好了!你,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大夫就在这,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我们还没将写好的赋交给皇上呢……”薛适很想露出欣喜的笑容,可她越是想这样,眼泪越是止不住地砸落。

    她明知江措转醒的此刻,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可她还是想自欺欺人,只愿眼前不过是一场夜里久难醒来的噩梦。

    江措依旧笑着,就连身染鲜血,也无法吞噬他身上的温润翩翩。

    “不要……难过……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江措的声音喑哑破碎,薛适只能贴近他的耳侧,才能听清他用仅余的气息倾吐的话语。

    “我相信……母妃的眼光,相信许皇后的为人……相信小五,更……”

    “相信你。”

    他松开手指,转而轻轻握住了薛适的手腕,笑容更深,“因为,你是特别,特别美好的……女子。”

    “而我,很喜欢你……”

    江措说完,便缓缓合上了眼。

    他不执着于看到薛适给予什么回应,只是希望她能够知晓自己的心意。

    然后,不要难过,不要为此愧疚,就够了。

    薛适手腕上的力量蓦地一松,只留江措最后递到她手心里的某个小小的坚硬。

    “二皇子?”

    耳侧声音尽息,薛适不死心地,又贴近了些,“二皇子……”

    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眼眶中源源落落的泪水。

    即便她再不愿,也不得不认清事实。

    这个在她初赴宫宴时,就温柔告知她身为待诏需注意什么的人;这个总会照顾她,与她有着共同的爱好,陪着她在笔墨之路上前行的人……

    永远地留在了扬州,在这个与他温暖润泽气质截然相反的冬日里。

    掌柜抹着泪,义愤填膺道:“江公子是和他妹妹一起来的,我还有小二都看见了。当时二楼只有他们一桌,定是他妹妹杀了江公子!薛公子,你且放心,我虽没抓到他那歹毒的妹妹,但我已早早让人报了官。你别担心,那杀人凶手逃不了多远的!定会入狱获罪,不得善终!”

    “妹妹……”

    薛适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是说……”

    “就是跟你们一起来过的,那个带着莲花面具的姑娘!”

    薛适紧紧攥着江措最后递给她的东西,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可还有其他人看见他?”

    “楼下的几桌客人应该都看见了。”

    话音刚落,官府的人已经上到了二楼。

    “此乃当今二皇子,务必严查此案,逮捕凶手!”

    掌柜还有其他人一听,皆是惊讶至极,这才知晓江措的身份。

    江公子竟是皇子。

    那皇子的妹妹……岂不就是公主?

    掌柜立马热心地将方才和薛适讲的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虽暂无物证,但一干人都看见了江岑许和江措一起进来。毫无疑问,江岑许目前是杀害江措最大的嫌疑人。

    顿时,周边围着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怪不得,看来这两日传得是真的了。”

    “五公主竟会为了掩盖自己母后叛国牵连得二皇子母妃因此而死,将二皇子杀掉。真是愚孝啊!”

    “可……说不通啊!五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杀得了二皇子?”

    “二皇子一向疼爱这个妹妹,正是因全无防备,才会伤得这么重,失了性命。”

    “那这五公主也太没脑子了,又坏又蠢,有人看着都敢下手?”

    “你没听过关于五公主的传言?一个荒唐无度、只知养面首的公主,你还指望她多有脑子?哎,二皇子如此好的人,竟死在这样的人手中,真是老天无眼啊……”

    官府的人保护好江措的尸身,又遣散了围着的人群,正要找薛适及掌柜等人再问问细节时,却发现薛适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

    薛适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放在掌柜的证词上时,悄悄下了楼,立即离开了见南山。

    一是因她不知道,江措为何将一枚瑟瑟递给了她,那碧绿色泽一看便是上乘,江措如此隐秘地交到她手,想是不愿他人发现。若她一直留在那,届时官府问话搜身,她无法藏住。

    二是因为,她担心江岑许。

    这一圈圈,一套套,摆明是针对江岑许所设的局。他本就戴着面具,极易被人模仿,即便掌柜及其他客人看到了戴莲花面具的“姑娘”,却不等于那人就是江岑许。而江岑许若想证明自身清白,难免需摘下面具。

    可现在的他,能够以真实容貌、真实身份,立于世间吗……

    薛适迎着寒风奔跑,发带飞曳,衣角翻叠。因跑得太久,几次腿软摔倒,复又跌跌撞撞爬起。

    她极力找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段时间,她身边在乎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她总是无法及时制止,每一次都来迟,只能事后悲痛、补救。

    可曾经在一起的回忆太鲜明、太深刻,哪怕她能在事后补救无数次,也换不回真真实实的他们,活过来。

    薛适不敢想,如果连江岑许……

    她拼命摇了摇头,立即止住思绪。将所有的担忧、苦痛、自责、慌怕……都聚于脚下疾进前行的步伐。

    她要找到他。

    人潮之中,忽地有人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薛适顺着来人急切的力道转身,直接落入了一个深深的怀抱。

    江岑许俯身,头埋在薛适肩颈,双手圈锢着她的背,一点一点,收紧臂弯,像是要把她揉入骨髓。薛适的身形一瞬之间被他完完全全遮掩,迫得她不得不踮起脚,迎住他所有的压抑与重量。

    颈间是他灼热的呼吸,耳畔是他低哑的话语。

    “我在这。”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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