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皱池水,阴寒悄然升笼,丝丝浸透过空气,令人骨缝发凉。

    歌舞戏终了,原本热闹的生辰宴骤然变得沉寂,众朝臣也顾不得同平襄王结亲攀势,各个人心惶惶。

    明明戏台上已无任何人,但昏黄的灯影洒落,好似仍能看见那抹不可一世的孤傲身姿,着与灯影一样色泽的衣裳,像是飘荡的鬼魂,时明时暗。

    众人想不明白,若是有人故意模仿,怎会做到与五公主的身形、声音、气质方方面面,皆完全相像?

    又或者,五公主根本没有死在关塞,而是偷偷回来了?

    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长安?又为何偏偏选择在明修夫人的生辰宴上,登台出现?

    明修则恨不得将那伶人抓来直接杀了。但顾及宴上朝臣众多,且今日不全是与明家亲厚之人赴宴,还有一些中立派及受皇帝重视培养的新人,他动作太大难免会惹人生疑。

    明修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不禁想起那日与明文昌的谈话。

    彼时关于前太子、五公主、平襄王越想越乱的思绪,竟在此刻极快地闪出一个清明的念头——

    如果当年死的不是前太子,而是五公主呢?

    所以要戴面具。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活下来的并非五公主江岑许,而是太子江执。

    所以平襄王给人的感觉既像幼时的太子,又像戴面具时的“五公主”。

    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那台上的……

    思及此,明修急急看向平襄王的座位,眼前一空,心跳急剧如擂鼓。

    他唤来身边的人,“平襄王呢?!”

    “回大人,平襄王在歌舞戏开始前,离席醒酒去了。”

    脑中“轰”地一下,明修站得僵直的身子不由向后歪了歪,直接跌回座位。

    ——全都对上了。

    浑身血液像是倒流,让他只觉不寒而栗,细思极恐。

    沈盈袖及一众世家小姐未见过五公主,因而并无其他想法,只觉歌舞戏好看,故事也足够特别。

    薛适看着已经空荡的戏台,仍无法抽离回神,眼前不受抑制地蒙起水雾,模糊而酸胀地掀起戏中故事所说的三年前,她在见南山最后看到江措倒在血泊的画面。

    那日后,她和江岑许一起奔逃,他们有太多的愤懑和悲痛,却因缺少足够抗衡江接和明文昌的权势与人手,最终只能咬牙隐忍捱过。

    但今日的江执,在站于戏台中央的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大明宫宣微殿中那个永远张扬的“五公主”。

    区别在于,曾经的他是为藏拙,故意给自己招来不好的名声。

    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势力,是京城中人人忌惮、争相攀附的王爷。

    他既敢如此在明修面前演戏挑衅,定是有了准备。

    而她,也抓到了真正杀害江措之人的线索。

    江措曾隐秘递到她手中的瑟瑟与青年为明修所作的执刀之画完全相和。

    那是金银钿装大刀,与寻常的刀相比,除了刀身锋利、削发如泥之外,样式也最为独特。鞘柄为鲛皮制,且有金银镂空镶嵌,其中最为名贵的饰品就是宝石瑟瑟,碧绿清透,恰是相配。

    她此前想过很多次这枚瑟瑟的用意,也找人问询过,但从没有一个答案是出自刀鞘。

    下意识看向江执空着的座位,薛适朝身旁的人轻声道:“盈袖,一会下宴我找王爷说些事,你先回去便是,不用担心我。”

    -

    池水对面,再次成为江岑许,江执却是没有丝毫不适应,冷眼看着对岸的动静,他嘲讽地勾了勾唇,闪身进入暗处,换好来时的黑金衣袍,将近似五公主的黄色宫装扔进早已架起的火堆里。

    曾在游目院假扮老鸨的女子带着其余姑娘整理着东西,脚下步伐却是移动默契,不着痕迹地将他离去的身形遮掩。

    宴会比预计中的更早结束,江执回到座位没待一会儿,也起身往外走,迎面遇上明修乐呵呵地朝他见礼。

    “平襄王在关塞待得久,可是吃不惯长安的菜式?见你没吃几口就离了席,想是不合口味。”

    “怎么会?”江执淡淡掀起眼皮,眉梢轻挑了下,语气也慢,“明侍郎府里的菜肴甚是好吃,酒够醇冽,一番下来本王都喝醉了。

    府上风景也好,尤其对岸西北柏树边上的观亭榭,临池靠花,宁静适意,真是醒酒的好去处,本王坐了会,头脑清醒不少。”

    江执身上酒味明显,观亭榭的位置说得也准确,明修只得面上堆笑,端着无比亲切的模样:“是,我也常坐在观亭榭,尤其夏日池中荷花盛开,更是美不胜收。鄙人方才还担心王爷没能看成歌舞戏,听得王爷在观亭榭,那位置应是能看到,便放了心,不然招待不周实属罪过。

    就是今日的歌舞戏实在不算好,游目院的伶人仗着和寂晖公主相像,竟直接假扮寂晖公主哗众取宠,回头我定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是吗?”江执眼眸微眯,疑惑不解的模样,“本王虽久闻寂晖公主名号,但毕竟头一回到长安,此前一直没见过,只顾赞叹今晚的歌舞戏实在精彩。不过……”

    他顿了顿,走近了些,好奇打量着明修,直盯得明修发怵,才勾唇笑道,“明侍郎对寂晖公主还挺仰慕,如此念念不忘,只是演戏的伶人与寂晖公主像了些,就这般激动。

    那伶人不过演绎了一段编造的故事,也没有诋毁和侮辱寂晖公主,似乎也算不上哗众取宠。

    还是——

    你在害怕什么?”

    明修虎躯一震,他今晚并未饮多少酒,却在这一瞬,真切觉得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五公主。

    他不断眨着眼,下一瞬,又看见二皇子重重倒下的身影。

    不会的,不会的……

    所有一切他都已经处理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

    江执状若丝毫未觉明修的异样,挥袖拍了拍他的肩膀,熟稔道:“走了啊,明侍郎劳累一天,早些休息。”

    ……

    这一迟,明府外面已无其它马车,人早走得差不多。

    江执厌恶地扯了扯衣领,他不算喜欢饮酒,但今日为了做戏全面,特意饮了不少,只觉周遭空气都是黏腻的味道。

    蹙眉欲朝唯一的那辆马车走,背对月光的暗影处,只一方大致的黑色轮廓停驻,但在他迈出步伐的那一刻,马车的轮廓多了抹灵动的身影,蓦地破开黑暗,淋着月光几步跑向他。

    薛适的眉眼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清晰,江执愣了下:“你今日也来了?”

    “嗯,明夫人是盈袖的舅母,我陪她过来的。”

    今日和江执一起过来的是临辞,薛适提前从临辞手里取过江执的斗篷主动给他披好,此刻斗篷冰凉的面料因沾了许久她身上的体温,已暖了许多,江执指尖触了触垂曳的斗篷,弯了弯唇,抬眸看向薛适,她的声音关切温和,亦如斗篷上的温度。

    “王爷今日饮了很多酒,我离席早,去附近的茶楼要了些晒干的橘子皮和盐,刚好马车上临辞备了壶热水,煮开喝连带橘子皮一同吃下醒酒效果极佳,王爷试试。”

    说话间,两人已登上马车,江执将盛着橘皮茶的玉兰杯送入唇边,瓷白之下笑意更加明显:“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不少酒?”

    “我看见来着。”

    “那,没听见什么吗。”

    薛适扯唇笑了笑,些许无奈的意味:“听到王爷拿迟何做挡箭牌,将那些意欲结亲的朝臣们噎住了。”

    “不是挡箭牌。”江执放下茶杯,慵懒靠在窗边,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确实,挺喜欢那样的。”

    那样的……

    薛适回忆了下,属木命、胆子大不怕死、脾气好……

    就见眼前的人蹙眉思索了会,忽地眉目一扬,仰起脸问他:“王爷是喜欢像花神女夷一样的女子?”

    “……?”

    江执抿了抿唇,半晌才落下个几乎气声的“嗯”,压得极低,音调也沉,听起来像是无可奈何却又忍俊不禁。

    他未再继续说下去,生怕某个人越想越偏,也怕自己没有掌握好分寸,不可抑制地说出什么会把她吓到,只好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特意等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送醒酒茶?”

    江执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多听一听她的声音才随口提起的问题,却会让薛适眸光一黯。

    她低垂着头,声音也有些轻:“王爷是不是……有明大人杀害二皇子的线索了?”

    薛适知道,他做事一向思虑深远,如此明目张胆地演这出歌舞戏,不会只是为了制造混乱,为曾经蒙受冤屈的自己出气。

    “是。”江执也不觉意外,薛适本就聪明,又对他了解颇深,说道,“我这次去扬州就是为了搜集曾经没来得及调查的线索,官府的卷宗、见南山掌柜等人的证词、过所文书,皆已发现端倪,足够证明杀害二哥的人就是明修。

    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纯善赤诚、重情重义,即便明文昌再架空他的权力、再想为此事遮掩,但对于二哥的死,皇上定会彻查到底。

    明修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而我就是要他在看了这出戏后,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心惊胆战、疑神疑鬼,不断回想自己动手时有无遗漏的细节,再与明文昌一起到处找补隐瞒,最终费尽心机依旧只有一场空,难逃一死。”

    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这般张扬的他了。

    常说着不好听却很正确的话,棱角锐利、笑容讥诮,好似不是别人不喜欢他,而是他看不上任何人,嚣张肆意、毫不惧怕。

    薛适浅浅翘起唇角,心中更加安定,她将一直贴身携带的瑟瑟和今日从青年那买到的画一同递给江执,将前因后果说了通。

    “我总是在想,若二皇子还活着,会是什么样?

    他应该很惊讶王爷的身份,也会很开心王爷能做回自己,还会跟盈袖和徐兄一样常来摊前。

    在没有为他找到凶手的每一天,好像只要感受到幸福,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在我面前闭上眼,诀别的画面。”

    薛适唇瓣微颤,刻意伪装出自己没事的笑容,破碎又缥缈。

    江执听见她说:“王爷,我很想二皇子。”

    心倏然坠入冰底,所有复杂的情绪也被冰封冻结。

    他一直都知晓,江措生前对薛适的心意,甚至比江措本人察觉得都要早。

    那……她呢。

    唇舌间萦绕的橘子味道因停留太久,渐渐发苦发涩。

    所以,她特意等他,其实是为了告诉他这些证据,醒酒茶也只是因她向来温和亲切,做出的礼貌之举。

    他欣喜于她愿意把内心脆弱的情绪同他说出,但又卑劣地只想独占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马车已驶到薛适家门前,江执扶她下车时,能清楚感受到她微凉手指间轻轻的颤抖,因为他的触碰。

    但令他放心的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施针,她受过拶刑的手基本已无大碍,灵动敏觉,亦如从前。

    薛适和在明府外面等他时一样,笑着朝他挥手,然后转身往大门那走。

    他喉咙发紧,声音先于脑中指令落下,“薛适。”

    她打开院门回头,而江执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身后。这一转身,紧仄的距离间,薛适脚下难以站稳不禁一滑,就要朝后栽去。

    江执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扶靠在门上,欺身逼近,垂眸紧紧盯着她:“今晚你如果没有发现那幅画,还会在门外等我吗。”

    薛适背贴在铁门,除了坚硬的触感外,并未受到撞痛。

    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她同他有过很多次触碰。但这一次,他按在她腰间的双手,却让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是他过分灼热的目光,也许是他没来由的这句话。

    薛适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但心里的答案却清明:“会。”

    她笑了笑,若水眸光好像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他眼中某种喷薄的火焰灌灭。

    “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家吗。而且王爷喝了许多酒,我想陪在王爷身边。”

    江执神色未变,声音依旧沉压:“没有喝酒的人,若是距饮了酒的人太近,会受不了酒味。”

    意思是,不信她会想要陪在喝酒的他身边这种说辞。

    可能酒喝多的人……心思都会有些敏感?

    薛适耐心道:“王爷之前扮五公主的时候,也没有嫌弃我两次沾染酒气呀。”

    一次是在他的生辰宴后,她喝醉了口无遮拦地叫他“阿姐”;一次是她陪着阿雅借酒消愁后,他嘴上嫌弃,却一步步走近,将落下的海棠簪在她的发上。

    这几日她问过盈袖该如何传递心意,话本子上教的内容说,对于喜欢的人先不要太急切,以免对方觉得冒犯,可以慢慢做些关心对方的事,不知不觉讲出自己的想法,一点点让对方察觉,你对他是不同的。

    于是,她做了醒酒的橘皮茶,自然又隐秘。

    然后此刻——

    她在他无形的禁锢下,大着胆子慢慢踮起脚,鼻尖停在他的唇前。

    很轻很轻的吸气后,她仰头看着他,眸光染笑清亮,“而且,没有不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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