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你。”
城门下，冬风猎猎，郑字将旗迎风舒展。
“你来我家扮做花侍，伪造了一份我家的，叫什么？”
“‘卖官帐’。”
之后，枢密使郑相公因卖官鬻爵，被罢官收监，偌大的郑家只剩下一个郑小相公苦撑。
“你是隐殿的人吧？”他问着，一边擦着长枪，语气却是陈述。
“怎么敢来见我？”
“郑小相公，我来助你守城门。”
郑字旗下，隐客身披赤红轻甲，高束的马尾随风飘扬，她眼中有淡漠，有失望，有歉疚，亦有斗志。
她没回答别的问题，只说来助他守城门。
城墙外，远方烟尘滚滚，西陈国的兵甲已蓄势待发，弓弩火铳，枪矛刀盾，一齐袭来。
大衍，大厦将倾。
郑小相公坐在城墙上，一腿踩在城垛，臂肘支着膝盖。
他盯了一会眼前眉目间透着凶狠的隐客，突然笑了。
于是扔给她手中的长枪，“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你以前在府里，就总这么苦大仇深的。”
“我总以为谁欺负你了。”他粲然一笑。
“林千不是你的真名吧？”
隐客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闪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如一粒砂砾落入湖中，涟漪瞬间熄灭。
“叫我千梵吧。”
“真名。”
这场守城之仗熬了三天三夜，无数精良将士阵亡，城门下流血漂橹，土壤浸成暗紫色，甚是惨烈。郑小相公身边的两位护卫，分带两只队伍，也都先后以身殉国。
千梵从前不懂史书和戏词中的“死守”，原来就是明知有一天守不住，但也要等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守到那一天。
星河璀璨，千梵背靠城墙，头仰着。
他，会在哪？
这个时候，先生居然不在这里吗。
有人沿着城墙走来，鱼鳞甲碰撞叮当。
千梵抬头一看，一个脑瓜蹦儿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千梵捂着额头，愤怒地看向郑小相公。
经过这三天三夜，昔日风朗气清的郑小相公，也染上一身泥和血，脸上一道剑痕，发梢几处灰尘。
郑小相公在她身边坐下，晚风扬起他额前的一缕乱发，“我说了，你再苦大仇深，我就弹你脑瓜崩儿。”
千梵放下手，竟难得有些委屈：“我没苦大仇深。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千梵：“。”
“好好，”郑小相公投降，“不想说就不说。”
沉默了一会，千梵问：“郑小相公，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明明在郑府时，他也只指导过她这个假花侍一次插花，期间话少得可怜，气氛也冷得可怜。
郑小相公倏然笑出声，“也许是快死了，想把以前没说的话都补回来吧。”
千梵沉默，一如晚星。
“以后别叫我郑小相公了。世人都知我为郑小相公、郑太傅，都快忘了我的名字了。”
“叫我郑宣卿吧。”
他认真道：“以后想起我的时候，在心里叫我郑宣卿吧。我的墓，也刻上我的名字。”
千梵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楚，还没来得及回答，郑宣卿拿走了她放在身侧的长枪。
“你走吧。你的身手，偷溜出城，应该很简单吧。”
“这世间这么大，你好好一娘子，别交待在这战场上。”
他颇有种临终托孤的慨然，看得千梵微微一笑。
郑宣卿继续道：“我爹已经带着小皇上到关外躲避了，一路伪装成黎民，应该没有大问题。”
“你如果还想做隐客，想去找他们，我给你一个地图……”
“我不去。”千梵打断他，抢走他执的枪，“我就在这里。”
身为隐客的这十年，千梵身边的至亲好友一个接一个离去。
“我也是世间一孤魂野鬼，这地方做鬼热闹，我想葬在这。”
**
大衍有位英武的守城女将军一事，在敌军中传开。
翌日，敌军的主帅竟然现身。
他面覆一张赤狐面具——朱砂面，狐目突出圆瞪，抹上金泥，再掏出两个黑圆点做瞳孔。狐嘴向前突，特意做了两排细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带着狐狸面具的主帅背着手站在战车上。冬风刺骨，他却只穿了绣银波涛纹的单衣，袖袍鼓风。
“……他不是西陈人。”郑宣卿从未像这样悚然。“五十年前灭国的东通国皇室最喜欢一种舞乐，扮演者要带上各式面具表演，这种狐狸面具就是其中一种！”
千梵嘴角微微抽动，手中长剑攥得更紧。一个声音在心底升起：
先生啊先生，你带上了面具，遮住了皮相，但我与你相处十年，怎么认不出那是你？
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
层层“西陈”士兵有计划地分开千梵与郑宣卿，且着重攻击郑宣卿这边。
郑宣卿的长枪在这三天内磨损异常严重，宛如三天耗尽了三十年的命数，一下子进入风烛残年，最后被敌方第一次上战场的宝刀斩断。郑宣卿将折枪插入厚土，挥起同样被折断的郑字将旗，赤旗飞扬，一样杀敌如斩蝼蚁。
不多时，千梵看见郑宣卿的心口捅入一把钢鞭又抽出，盛大的战场以郑小相公为中心围成一圈圈。
千梵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才认识不到三天的人眼红。
骨节分明又满是血污的手握着旗杆往下滑，郑小相公整个人脱力，单膝跪地，桀骜，不屈。
而千梵最后是脱力倒在了一片尸海中。
再次感受到阳光的刺眼时，千梵浑身酸痛，只有指尖能微微颤抖。
不远处，处理战场的士兵两相对谈：
一人粗声粗气道：“呸，真羡慕这时进城的孙子，皇城里多少好东西？咱们却要在这扎死人。”
另一个嗓子尖细的说：“你还别说，我听说那将军守城的这几天，城中人全跑光了，留下的都是七老八十跑不动的，寻常人家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倒是皇宫里面还完完好好，没烧也没砸，全留给咱了。但有那位站在那儿，谁敢动皇宫里的东西？”他使了个眼色，意指带狐面的主帅。
粗嗓门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说起咱们这位主帅，可怪得很。”那尖细的声音渐弱，小声道，“皇宫里的财宝没人敢动，他也不看，直接让都砸了！这就算了，但城里不是还有一些老人吗，咱都是征来的兵，谁家没个长辈？我听说啊，头儿不忍杀，上报给主帅，想着赶出城就算了。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尖细嗓子一拍手，“主帅没说话，一双眼睛斜看着头儿，看得头儿浑身冒冷汗，结巴着问，‘不、不留……？’主帅阴森森地回答，‘你留你的命，还是他们的命？’现在城里的菜市口啊，估计也和这儿差不多！”
千梵虽不能动，声音却听得清楚。听到这时，不禁呜咽出声，手指抓住战场上烧焦的焦炭，指甲嵌入三分。
先生，我定杀你。
两个扎尸体的士兵听见动静，惊讶道：“她醒了！”
而后大喊：“主帅吩咐看着的那个女的醒了！”
千梵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混着檀香和果香的大殿。青玉铺就的地板，光洁无暇；黑檀木制成的茶几雕花细腻，是宫里才有的好手艺。而她躺的拔步床的帘子，用金丝线绣了凤纹。
是皇宫。
窗外是暗夜，月影入孤楼。
看守的军医见她醒了，立马向外汇报。
不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在千梵的床头。
军医恭敬行礼，唤道：“主帅。”
他两指轻轻一抬，军医便退下了。
他这才开口，声音惯常冰冷。从前，这些如霜的字句能带给千梵一点点温暖的安慰，如今却不剩一点儿了。
“长话短说。你这次打的太猛，内脏出血。眼下没有能治你的太医，我已召东通的太医星夜赶来了。你与我速速启程回东通，能在路上与太医相遇。早一日治疗……”
“为什么？”千梵打断他。
片刻的沉默。
千梵能感到自己伤得有多重，甚至每开口一次五脏六腑都要刺痛半刻，她依旧问：
“蒙先生，你到底是谁？”
蒙先生轻笑，答：
“我是旧朝的亡灵，来尽大衍的命数。”
**
八岁时，千梵被身为商户的父亲送入隐殿，成为隐客。
隐客的终身目标，是保障大衍安全，清理境内细作。
蒙洛，是隐殿的先生。
他教她权谋之术，也授她家国大义。
到头来——
“哈，”千梵失笑，“原来最大的细作头子，是隐殿的殿长，我们最信任、最尊敬的蒙先生。”
千梵多笑了两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蒙洛冷冷看她：“罗千梵，你这次也要把自己逼死为止吗？”
千梵没再说，她心想，没那个必要和他论往事了。
隐殿什么都要学，她自然也懂些医术。她现在的身子状况，还不知道能不能挨到见太医。
千梵撑着身子起来，“蒙先生，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任务完成的出色，你说要给我三次许愿的机会。”
“还算数吗？”
她气若游丝，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但心中有份信念把这些字穿了起来，支撑她说完。
蒙洛嘴角微勾：“我不食言。”
“好。”千梵道。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蒙先生为城中枉死的百姓，和城外的士兵下葬。”
蒙洛闲庭信步走到一株蝴蝶兰前，却不答话。
千梵退一步道：“哪怕是一人一个土坑，埋了就好。”
莫让他们曝尸荒野，进野兽口腹。
蒙洛终于开口：“你就把心愿浪费在这种事上？”
千梵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继续道：“第二，我要亲手埋了守城的郑小相公。不立冢，不立碑，只尽同袍之谊。”
蒙洛的手紧了一下，娇嫩的蝴蝶兰“砰”的一声折断，掉落在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蒙洛快步走到千梵塌前，抓住她极细的手腕。
“罗千梵，”许是在隐殿叫得多了，他和千梵说话便习惯先唤她的名字。
他看出了她清水眸子中的恨意，许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看自己，还不适应，他眯了眯眼，道：“你清楚，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你打不赢我。”
千梵感到腕部传来碎骨的痛意，掌心的温热暖不了他语气的冰冷：
“你是敌方将领，按规矩要五马分尸的，你最好把最后一个愿望留在——我不杀你。”
说完，蒙洛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千梵有些意外，蒙洛这个反应，竟是同意了？
她本以为他绝不会让郑小将军下葬，所以一开始要求得过分，只为迂回辗转后，能保住英雄一个全尸。
千梵垂眸，默默呆了半晌。
千梵亲手将郑宣卿从废墟中挖出来，埋葬在洛京城外西山脚下，无碑无冢，只在土里随了他用过的长枪和郑字将旗。又亲眼看着大衍士兵和百姓的尸身被安葬。
最后一个愿望，千梵想，她一定会留在，“我要宰了你”。
又过了一些时日，东通国的太医如期到达，千梵因自小习武，底子好，竟也在照料下日渐康复起来，渐渐地又有了活人的气息。
等到她恢复到可以练功，就一定能宰了他。
在洛京停留一些时日后，蒙洛准备大军回到东通的都城，只留一支精锐镇守洛京。
启程后的首夜，千梵坐在马车中，遥遥望见身后洛京的方向火光冲天。她往队伍前一瞧，果真不见蒙洛。
千梵突然心悸。
千梵喝到：“下马！”
那马夫一哆嗦，滚下了马，千梵翻身上马，动作流畅麻利。
一旁的侍女慌道：“姑娘别骑马啊，摔了怎么办！”
“我堂堂大衍的隐客，从小习武练剑，怎么就连个马也不会骑了？”她的话从来干净利落，亮亮堂堂。
这一众见惯了她弱柳扶风，病态之美的将士和丫鬟，忽然间想起来，她还是那个曾和他们战场厮杀的女将军！
是隐殿的隐客！
有人惊醒过来之时，只见她一骑绝尘而去，只剩翻起的黄土滚滚。
有人大喊“拦住罗姑娘！”
但众多军马，却追不上那一匹拉车的马。
千梵到洛京城门下，只见城内火光灿灿，将原先繁华的洛京烧成一片不夜天。
一支队伍拿着铁锹，将城外原先葬百姓和士兵的尸身都挖了出来，随意丢弃，曝尸荒野。
千梵驾马至西山脚下，只见漫山火把，士兵低着头在找哪出地被翻新过，有埋过人的迹象。
“蒙洛！”
蒙洛瞧见千梵，并无表情变化，只是缓缓走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千梵只恨恨看向他，那双水雾眸子泛起涟漪：“你食言了。”
蒙洛无所谓道，“是。我发现我模仿不来虚情假意尊敬对手的古代将军，只好把他们再挖出来，曝尸，鞭尸，喂狼，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定了定，洞察到对方眼眸中汹涌的杀意：“千梵，你终究恨我。”
“……”
“怪我，让你们读四书五经读得太多了。”
千梵握紧手中暗器。
“千梵啊，你的功夫是我看着学成的，难道你以为能骗过我？”
他从树间撇下一段枝桠，两指一甩，千梵听见颅内清脆的断裂声，那是木刺入喉。
城门下，冬风猎猎，郑字将旗迎风舒展。
“你来我家扮做花侍，伪造了一份我家的，叫什么？”
“‘卖官帐’。”
之后，枢密使郑相公因卖官鬻爵，被罢官收监，偌大的郑家只剩下一个郑小相公苦撑。
“你是隐殿的人吧？”他问着，一边擦着长枪，语气却是陈述。
“怎么敢来见我？”
“郑小相公，我来助你守城门。”
郑字旗下，隐客身披赤红轻甲，高束的马尾随风飘扬，她眼中有淡漠，有失望，有歉疚，亦有斗志。
她没回答别的问题，只说来助他守城门。
城墙外，远方烟尘滚滚，西陈国的兵甲已蓄势待发，弓弩火铳，枪矛刀盾，一齐袭来。
大衍，大厦将倾。
郑小相公坐在城墙上，一腿踩在城垛，臂肘支着膝盖。
他盯了一会眼前眉目间透着凶狠的隐客，突然笑了。
于是扔给她手中的长枪，“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你以前在府里，就总这么苦大仇深的。”
“我总以为谁欺负你了。”他粲然一笑。
“林千不是你的真名吧？”
隐客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闪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如一粒砂砾落入湖中，涟漪瞬间熄灭。
“叫我千梵吧。”
“真名。”
这场守城之仗熬了三天三夜，无数精良将士阵亡，城门下流血漂橹，土壤浸成暗紫色，甚是惨烈。郑小相公身边的两位护卫，分带两只队伍，也都先后以身殉国。
千梵从前不懂史书和戏词中的“死守”，原来就是明知有一天守不住，但也要等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守到那一天。
星河璀璨，千梵背靠城墙，头仰着。
他，会在哪？
这个时候，先生居然不在这里吗。
有人沿着城墙走来，鱼鳞甲碰撞叮当。
千梵抬头一看，一个脑瓜蹦儿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千梵捂着额头，愤怒地看向郑小相公。
经过这三天三夜，昔日风朗气清的郑小相公，也染上一身泥和血，脸上一道剑痕，发梢几处灰尘。
郑小相公在她身边坐下，晚风扬起他额前的一缕乱发，“我说了，你再苦大仇深，我就弹你脑瓜崩儿。”
千梵放下手，竟难得有些委屈：“我没苦大仇深。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千梵：“。”
“好好，”郑小相公投降，“不想说就不说。”
沉默了一会，千梵问：“郑小相公，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明明在郑府时，他也只指导过她这个假花侍一次插花，期间话少得可怜，气氛也冷得可怜。
郑小相公倏然笑出声，“也许是快死了，想把以前没说的话都补回来吧。”
千梵沉默，一如晚星。
“以后别叫我郑小相公了。世人都知我为郑小相公、郑太傅，都快忘了我的名字了。”
“叫我郑宣卿吧。”
他认真道：“以后想起我的时候，在心里叫我郑宣卿吧。我的墓，也刻上我的名字。”
千梵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楚，还没来得及回答，郑宣卿拿走了她放在身侧的长枪。
“你走吧。你的身手，偷溜出城，应该很简单吧。”
“这世间这么大，你好好一娘子，别交待在这战场上。”
他颇有种临终托孤的慨然，看得千梵微微一笑。
郑宣卿继续道：“我爹已经带着小皇上到关外躲避了，一路伪装成黎民，应该没有大问题。”
“你如果还想做隐客，想去找他们，我给你一个地图……”
“我不去。”千梵打断他，抢走他执的枪，“我就在这里。”
身为隐客的这十年，千梵身边的至亲好友一个接一个离去。
“我也是世间一孤魂野鬼，这地方做鬼热闹，我想葬在这。”
**
大衍有位英武的守城女将军一事，在敌军中传开。
翌日，敌军的主帅竟然现身。
他面覆一张赤狐面具——朱砂面，狐目突出圆瞪，抹上金泥，再掏出两个黑圆点做瞳孔。狐嘴向前突，特意做了两排细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带着狐狸面具的主帅背着手站在战车上。冬风刺骨，他却只穿了绣银波涛纹的单衣，袖袍鼓风。
“……他不是西陈人。”郑宣卿从未像这样悚然。“五十年前灭国的东通国皇室最喜欢一种舞乐，扮演者要带上各式面具表演，这种狐狸面具就是其中一种！”
千梵嘴角微微抽动，手中长剑攥得更紧。一个声音在心底升起：
先生啊先生，你带上了面具，遮住了皮相，但我与你相处十年，怎么认不出那是你？
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
层层“西陈”士兵有计划地分开千梵与郑宣卿，且着重攻击郑宣卿这边。
郑宣卿的长枪在这三天内磨损异常严重，宛如三天耗尽了三十年的命数，一下子进入风烛残年，最后被敌方第一次上战场的宝刀斩断。郑宣卿将折枪插入厚土，挥起同样被折断的郑字将旗，赤旗飞扬，一样杀敌如斩蝼蚁。
不多时，千梵看见郑宣卿的心口捅入一把钢鞭又抽出，盛大的战场以郑小相公为中心围成一圈圈。
千梵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才认识不到三天的人眼红。
骨节分明又满是血污的手握着旗杆往下滑，郑小相公整个人脱力，单膝跪地，桀骜，不屈。
而千梵最后是脱力倒在了一片尸海中。
再次感受到阳光的刺眼时，千梵浑身酸痛，只有指尖能微微颤抖。
不远处，处理战场的士兵两相对谈：
一人粗声粗气道：“呸，真羡慕这时进城的孙子，皇城里多少好东西？咱们却要在这扎死人。”
另一个嗓子尖细的说：“你还别说，我听说那将军守城的这几天，城中人全跑光了，留下的都是七老八十跑不动的，寻常人家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倒是皇宫里面还完完好好，没烧也没砸，全留给咱了。但有那位站在那儿，谁敢动皇宫里的东西？”他使了个眼色，意指带狐面的主帅。
粗嗓门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说起咱们这位主帅，可怪得很。”那尖细的声音渐弱，小声道，“皇宫里的财宝没人敢动，他也不看，直接让都砸了！这就算了，但城里不是还有一些老人吗，咱都是征来的兵，谁家没个长辈？我听说啊，头儿不忍杀，上报给主帅，想着赶出城就算了。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尖细嗓子一拍手，“主帅没说话，一双眼睛斜看着头儿，看得头儿浑身冒冷汗，结巴着问，‘不、不留……？’主帅阴森森地回答，‘你留你的命，还是他们的命？’现在城里的菜市口啊，估计也和这儿差不多！”
千梵虽不能动，声音却听得清楚。听到这时，不禁呜咽出声，手指抓住战场上烧焦的焦炭，指甲嵌入三分。
先生，我定杀你。
两个扎尸体的士兵听见动静，惊讶道：“她醒了！”
而后大喊：“主帅吩咐看着的那个女的醒了！”
千梵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混着檀香和果香的大殿。青玉铺就的地板，光洁无暇；黑檀木制成的茶几雕花细腻，是宫里才有的好手艺。而她躺的拔步床的帘子，用金丝线绣了凤纹。
是皇宫。
窗外是暗夜，月影入孤楼。
看守的军医见她醒了，立马向外汇报。
不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在千梵的床头。
军医恭敬行礼，唤道：“主帅。”
他两指轻轻一抬，军医便退下了。
他这才开口，声音惯常冰冷。从前，这些如霜的字句能带给千梵一点点温暖的安慰，如今却不剩一点儿了。
“长话短说。你这次打的太猛，内脏出血。眼下没有能治你的太医，我已召东通的太医星夜赶来了。你与我速速启程回东通，能在路上与太医相遇。早一日治疗……”
“为什么？”千梵打断他。
片刻的沉默。
千梵能感到自己伤得有多重，甚至每开口一次五脏六腑都要刺痛半刻，她依旧问：
“蒙先生，你到底是谁？”
蒙先生轻笑，答：
“我是旧朝的亡灵，来尽大衍的命数。”
**
八岁时，千梵被身为商户的父亲送入隐殿，成为隐客。
隐客的终身目标，是保障大衍安全，清理境内细作。
蒙洛，是隐殿的先生。
他教她权谋之术，也授她家国大义。
到头来——
“哈，”千梵失笑，“原来最大的细作头子，是隐殿的殿长，我们最信任、最尊敬的蒙先生。”
千梵多笑了两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蒙洛冷冷看她：“罗千梵，你这次也要把自己逼死为止吗？”
千梵没再说，她心想，没那个必要和他论往事了。
隐殿什么都要学，她自然也懂些医术。她现在的身子状况，还不知道能不能挨到见太医。
千梵撑着身子起来，“蒙先生，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任务完成的出色，你说要给我三次许愿的机会。”
“还算数吗？”
她气若游丝，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但心中有份信念把这些字穿了起来，支撑她说完。
蒙洛嘴角微勾：“我不食言。”
“好。”千梵道。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蒙先生为城中枉死的百姓，和城外的士兵下葬。”
蒙洛闲庭信步走到一株蝴蝶兰前，却不答话。
千梵退一步道：“哪怕是一人一个土坑，埋了就好。”
莫让他们曝尸荒野，进野兽口腹。
蒙洛终于开口：“你就把心愿浪费在这种事上？”
千梵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继续道：“第二，我要亲手埋了守城的郑小相公。不立冢，不立碑，只尽同袍之谊。”
蒙洛的手紧了一下，娇嫩的蝴蝶兰“砰”的一声折断，掉落在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蒙洛快步走到千梵塌前，抓住她极细的手腕。
“罗千梵，”许是在隐殿叫得多了，他和千梵说话便习惯先唤她的名字。
他看出了她清水眸子中的恨意，许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看自己，还不适应，他眯了眯眼，道：“你清楚，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你打不赢我。”
千梵感到腕部传来碎骨的痛意，掌心的温热暖不了他语气的冰冷：
“你是敌方将领，按规矩要五马分尸的，你最好把最后一个愿望留在——我不杀你。”
说完，蒙洛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千梵有些意外，蒙洛这个反应，竟是同意了？
她本以为他绝不会让郑小将军下葬，所以一开始要求得过分，只为迂回辗转后，能保住英雄一个全尸。
千梵垂眸，默默呆了半晌。
千梵亲手将郑宣卿从废墟中挖出来，埋葬在洛京城外西山脚下，无碑无冢，只在土里随了他用过的长枪和郑字将旗。又亲眼看着大衍士兵和百姓的尸身被安葬。
最后一个愿望，千梵想，她一定会留在，“我要宰了你”。
又过了一些时日，东通国的太医如期到达，千梵因自小习武，底子好，竟也在照料下日渐康复起来，渐渐地又有了活人的气息。
等到她恢复到可以练功，就一定能宰了他。
在洛京停留一些时日后，蒙洛准备大军回到东通的都城，只留一支精锐镇守洛京。
启程后的首夜，千梵坐在马车中，遥遥望见身后洛京的方向火光冲天。她往队伍前一瞧，果真不见蒙洛。
千梵突然心悸。
千梵喝到：“下马！”
那马夫一哆嗦，滚下了马，千梵翻身上马，动作流畅麻利。
一旁的侍女慌道：“姑娘别骑马啊，摔了怎么办！”
“我堂堂大衍的隐客，从小习武练剑，怎么就连个马也不会骑了？”她的话从来干净利落，亮亮堂堂。
这一众见惯了她弱柳扶风，病态之美的将士和丫鬟，忽然间想起来，她还是那个曾和他们战场厮杀的女将军！
是隐殿的隐客！
有人惊醒过来之时，只见她一骑绝尘而去，只剩翻起的黄土滚滚。
有人大喊“拦住罗姑娘！”
但众多军马，却追不上那一匹拉车的马。
千梵到洛京城门下，只见城内火光灿灿，将原先繁华的洛京烧成一片不夜天。
一支队伍拿着铁锹，将城外原先葬百姓和士兵的尸身都挖了出来，随意丢弃，曝尸荒野。
千梵驾马至西山脚下，只见漫山火把，士兵低着头在找哪出地被翻新过，有埋过人的迹象。
“蒙洛！”
蒙洛瞧见千梵，并无表情变化，只是缓缓走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千梵只恨恨看向他，那双水雾眸子泛起涟漪：“你食言了。”
蒙洛无所谓道，“是。我发现我模仿不来虚情假意尊敬对手的古代将军，只好把他们再挖出来，曝尸，鞭尸，喂狼，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定了定，洞察到对方眼眸中汹涌的杀意：“千梵，你终究恨我。”
“……”
“怪我，让你们读四书五经读得太多了。”
千梵握紧手中暗器。
“千梵啊，你的功夫是我看着学成的，难道你以为能骗过我？”
他从树间撇下一段枝桠，两指一甩，千梵听见颅内清脆的断裂声，那是木刺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