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长亭外，车马整装待发。
殷暄真的要走了。他是先帝之子，梁朝的安王，素来不问政事，少与官员交往，平日爱专研芝草，是花木局的顾问，生活过得平平淡淡，与世无争。
没想到这次河西局势紧张，竟然找上他。
夏季运河通航，大大缩短货运路程，西兰国进贡的瓜果，终于能完好抵达上京。皇上设宴请臣工品尝，竟然都不甜，经都护府的探子回报，近一年西兰和敌国乌稚往来密切，想瓜果反正送不达，都是给边城官兵吃，就把最好的一批给了乌稚。
西兰辩称，都是同一片瓜地种出。梁朝派官员去查，在西兰峡谷遭遇袭击，下落不明。
两国互相指责是对方所为，居心叵测，边境十万雄兵集结，冲突随时可能爆发。姜丞相便提议派安王殷暄去调停议和，论身份地位、术业专攻，他都再合适不过。
小鸢担心得夜不能寐，又咳了好几次血。
送行时，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双眼泛红，泫然欲泣，路人都为之感伤，好一对恩爱情侣。
她左顾右瞧，压低了声请求：“暄郎，还是把良民纸交予我自己保管罢。”一想到自己身无凭证出行不便，心里就很是不安。
小鸢原先隶属教坊司，是一名舞姬的私生女，八岁被调进宫侍奉宜贵人，后来贵人薨殁，意外与安王殷暄邂逅，两情相悦，已论婚嫁，后者颇费了些手段，把她转为良民。
殷暄的生母翟太妃恨她如骨，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指使侍女在她补品里掺砒霜，如今身子尚没痊愈，实在不敢留在翟太妃眼皮子下过活。
相较于爱情，她还是更爱惜自己小命。
“放心，”殷暄的脸很俊朗，是世家公认的美郎君，他眼睛如一汪春水，澄澈中带着温柔，从来只会这样瞧着她一人，信誓旦旦又深情缱绻。“你父亲会照看好你。”
小鸢略微晃神，听到父亲二字，顿感头更痛。殷暄自不会骗她，承诺会娶她，就没听过和其他女子的流言，发现翟太妃暗害她，立即带她到别院居住，饭菜都是亲自尝过才会给她，这次出行也是存有一份私心，希望能办好差事，求得皇上哥哥赐婚。
翟太妃谁都不怕，唯独恐惧皇上，人人都颂扬的明君，在太妃心里和阎罗无异，一旦被他提到名字，就整日心神不宁，嘴巴扁得厉害。
但这个便宜父亲，此刻就站在两人附近，一名敦厚可亲，总是眯着眼笑的胖胖中年男子，身上穿得云鹤织金圆领袍相当贵气，是勋贵阶层才能使用的妆金缎。
然而护领针脚稀疏，衣袖口处也有轻微磨痕，一看就是对他来说很宝贵的衣服，需要经常拆换领子，重复穿着。
倒不是嫌弃他寒酸，要是生父是一名良民，小鸢都要谢天谢地。
偏偏是出身上京四大世家的萧氏，在家中行七，人称萧七爷，家里接连出两位皇后，一位是先帝的元后，一位是当今皇上的妻子。
他的兄长萧国公出门脚不沾尘，要拿丝绸铺地才肯走，他却手头拮据，衣服反复穿，极可能是家中的边缘人物。
小鸢明白殷暄是想抬她身份，但如此显赫的世家，岂会容忍她这样的出身侮辱门楣。她本就得罪翟太妃，再触怒萧家，可就当真没活路。
“那我同你一起去。”她急忙说，目光楚楚地恳求，心紧张得快停止跳动。
他懂的！这三年间，每每出席的场合，周围人令她感到不适，只要寻望到他的身影，稍微睁大眼睛，他都会立即寻个借口带她离开。
但这最要命的一次，他却只是低头系紧她的披风，眉头时皱时舒，心底的想法最终化为紧抿双唇，无声地宣告她不能去。
“边关凶险哪是寻常女子能去的？”萧七爷惊道，止不住地摇头，“况且你身子未好，万一路上有个意外，安王也会分心呐！”
天色又亮了些，副将再次下马过来，为难看着他们俩，“安王...”他小心翼翼提醒道。
不远处，宋清邦将军面色铁青，勒紧手里缰绳，侧过头的一瞬，目光犹如锋利刀子直刮她脸，很快又恢复威严庄静，眺望远方山脉。
“等我。”殷暄喑哑说。
小鸢终于松了手，副将快步引他去乘车，一路更多谋士跟随靠近，极其严肃地讨论路上事宜。“要小...心”她把嘱咐的话咽回喉咙。
*
即便是中午，聚福酒家的生意也很好，大堂里几乎坐满人，这家的点心堪称都城第一，且环境优越，临近贵族住的安仁坊，选择靠窗位置的话，可以窥见富贵一隅。
萧府就在其中。
小鸢却选择走廊角落的包厢，旁边就是卖点心的橱窗，人来人往，关上门也听得到嘈音。
殷暄一走，她的价值就有待商榷，以常人度量，分开几个月说不定他们俩的感情就此变淡了。
要是萧七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逃走，还能讨得翟太妃欢心。翟太妃的娘家是河东郡望，在官场势力不容小觑，凡去河东当官，都得先“路过”翟家，前往拜谒。
但他始终带着一种温和慈爱地目光看着自己，不时夹菜到她碟里。
真的有些父女久别重逢的味道。
他和娘亲见面的时间，同她出生的月份也确实对得上。“真没想到，娇娘会生下我们的孩子。”萧七爷感慨万千。
小鸢笑容有些尴尬，以她亲娘的性情，要是生父是一位达官贵人，早宣扬出去了，但娘从来对这件事很是烦躁，说是喝醉酒稀里糊涂有的，不愿意多提有关她生父的事，也未对她抱有过什么大的期望，能嫁一个忠厚老实的良民，赡养丈母娘就再好不过。
“我想...”她酝酿着，小心观察萧七爷情绪说：“这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在我娘回来前，七爷不妨说是代安王收留的女眷？”
“诶！”萧七爷即刻打住她的话，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必害怕，如今家里都是我说了算，你嫡母不敢有意见的。”他一脸笃定，话语间还带着扬眉吐气之感。
小鸢点了点头，心里却好生郁闷。殷暄素来是个天真的，带她回府时说翟太妃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毫无门第观念，待侍女犹如亲女儿一般，险些害她死得糊里糊涂。没想到萧七爷也是如此，七太太得到好处接纳她，不代表萧家就会同意，她可经不起第二轮批判，看来必须得跑路。
她早在裙头内侧缝了五百两银票。小时候随娘到城内各处演出，借宿过不少澡堂，住那里不需要身份凭证，在得知殷暄要去边关后，又私下找人打听坊区宵禁时间。
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应该问题不大，等县衙补办好良民纸拿到路引，就可以去投奔昔日宫中最好的姐妹燕燕，她在西京开了一家香料铺，经营得有声有色。
“是菜不合胃口，还是哪里不舒服？”萧七爷发现碟里的菜都未动过，小鸢的表情若有所思，不由关切道，“不然还是回府，让张娘子给你做几个清淡小菜，她也是从宫里出...”瞧见旁边丫鬟拼命使眼色，连忙收住口，倒了杯茶水缓解尴尬。
小鸢一怔，随后才明白过来。
当过宫女，对良家女子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夸口的事，而且往往可以凭借这段经历，在高门大户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事。
她从来对此感到很庆幸，进宫后不用再练舞、挨打和饿肚子，侍奉的宜贵人还是一位温柔善良的主人，耐心教小宫女识字念书，弹琴制香，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但在外人眼中，这理应是她的痛处，翟太妃身边的人就经常拿这点戳她，一开始不在意，久而久之就真的觉得痛了，当时不明白自己身体为什么越来越差，经常饱受着这种恶意，觉得天都是灰的。直到收到燕燕姐报平安的信，才惊觉原来她还是其他路可走。
她明白萧七爷并无恶意，但此刻说自己喜欢当宫女，要传出去，萧家会觉得更耻辱，只好低头吃两口菜。
门外传来点心的叫卖声，热腾腾的香气飘散进窗。“我是等这个。”小鸢急切地站起身，丫鬟本来要出去买，见包厢里气氛有些尴尬，就由着她一同去了。
点心橱窗前围了不少孩子，都是来看芙蓉花糕出笼的，这款糕点会在打开蒸笼的瞬间，随热气呈现花开貌，花瓣栩栩如生，宛若真花而闻名都城，有许多客人为能看到这一幕，宁愿亲自排队购买。
“七爷是担心你吃不好，自打知道在外有个女儿，整天念叨让你受委屈了，无论如何都是要认的。”丫鬟拉着小鸢的手宽慰说。
“我明白的。”小鸢苦笑回应，随即又望向窗外景色发呆。两人到底不熟，丫鬟不好再说什么，陷入一阵沉默。随着队伍往前推进，她心情越发着急，直至看到外面有卖麻糖的小贩路过，眼睛突然亮起来，有些腼腆说：“我更想吃那个。”
“好，好。”丫鬟见她有爱吃的，点头如捣蒜，快步往外走去。
小鸢望着走远的背影，正打算从后门离开，感到背被人摸了一把，排在身后的是年轻夫妇，嘴里闲聊着家常。周围拥挤的其他人，目光都慈爱看着橱窗前的孩子。
或许是不小心碰到。
“劳驾，请让让。”她要出去，那只手又过来，摸得更为流连仔细，惊得她冲挤出人群。“怎么回事？”被挤开的人不耐烦道。“真是的，有这么着急？”
路过被踩到脚的富家少爷龇牙要发火，定睛看清小鸢的相貌，心神荡漾。“这位妹妹，怎生一个人在外面？”
“家人呢？”
小鸢低头要走，被富少家丁拦住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男的“啊”一声惨叫，是那名年轻相公发出的，他妻子僵立在旁边，羞愧不敢看人。
一名外地口音的镖师，扭折他的手臂，正气凛然道：“光天化日，竟敢非礼女子！”
“有哪个良家女子会穿得如此招摇？”年轻相公见无法抵赖，气急辩称说。
小鸢身上所穿是再正常不过的官家女子装束，淡黄色银杏刺绣上衫，配一条绿色渐变丝裙，今日送行还特意减了些钗饰，妆容亦很素淡。
只是官家小姐通常不会一个人上街，更不可能到酒楼来。她本身出自教坊司，听到这话难免会多想，一下子蒙住，怀疑真是自己问题。
“还敢胡说八道！”镖师又使了劲，把年轻相公扭翻在地，哭喊连连。周围人有笑的，有啐的，离她近的好心人关怀说：
“你没事罢？”
“家人在哪里？”
“我瞧见她是和人一起来的。”
小鸢回过神，只想马上离开，忽然有张脸凑近，白白净净，唇红齿白，没有胡须的年轻男子，身上散发淡淡的香粉味，含笑看着她。
绝对，绝对在哪里见到过！灰灰暗暗，闷热潮湿的模糊记忆浮现脑海，一群人高傲冷漠地俯视她，心顿时被抓紧。
“先到旁边坐坐。”年轻男子说。
翟太妃！定是翟太妃身边宦官。她去拜见的时候，并不敢东张西望，一直低眉敛目，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下手，明明她已经写信寄去，表示会离开。
小鸢不安地后退。“怎么了？”萧七爷听见外面动静，从旁人口中得知有姑娘被调戏，见是自家闺女，立马推开人群把她护在身前。
富家阔少惊愕，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恭谨而亲切说：“原来是萧家的妹妹。”连忙指挥家丁护送他们离开。
*
年轻宦官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端着芙蓉花糕回二楼包厢。房间窗户敞开，外面阳光和煦，朱红楼宇银杏飘曳，繁花锦簇，美得似一副画，唯独巷道传来杀猪般的惨叫，有些煞风景。
侍从们屏声敛气，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生怕引起坐在窗前男子的注意，他的相貌斯文雅正，一双眼睛幽深如渊。年轻宦官小心翼翼放下花糕，也跟着如此端谨站着。
须臾，男子略微扭动脖子，顺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敲了两下窗台，年轻宦官有条不紊回禀说：“有食客调戏萧家的姑娘，被家丁拖出去打。”
“萧家姑娘？”男子不免好奇。
“是围观芙蓉花糕时落单，给了歹人机会，不过很快就被外地镖师察觉，附近驻点的捕快也在两刻钟内赶来，执金吾此番整顿上京治安的举措，还是卓有...”年轻宦官试探夸道。
“绵软无力，姜丞相又选了一个废物。”男子的嗓音懒懒散散，透着冷淡。周围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头垂得更低。“把非礼那人的双手砍下来，钉在城门上。”他俯瞰不远处车水流龙的萧国公府，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殷暄真的要走了。他是先帝之子，梁朝的安王，素来不问政事，少与官员交往，平日爱专研芝草，是花木局的顾问，生活过得平平淡淡，与世无争。
没想到这次河西局势紧张，竟然找上他。
夏季运河通航，大大缩短货运路程，西兰国进贡的瓜果，终于能完好抵达上京。皇上设宴请臣工品尝，竟然都不甜，经都护府的探子回报，近一年西兰和敌国乌稚往来密切，想瓜果反正送不达，都是给边城官兵吃，就把最好的一批给了乌稚。
西兰辩称，都是同一片瓜地种出。梁朝派官员去查，在西兰峡谷遭遇袭击，下落不明。
两国互相指责是对方所为，居心叵测，边境十万雄兵集结，冲突随时可能爆发。姜丞相便提议派安王殷暄去调停议和，论身份地位、术业专攻，他都再合适不过。
小鸢担心得夜不能寐，又咳了好几次血。
送行时，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双眼泛红，泫然欲泣，路人都为之感伤，好一对恩爱情侣。
她左顾右瞧，压低了声请求：“暄郎，还是把良民纸交予我自己保管罢。”一想到自己身无凭证出行不便，心里就很是不安。
小鸢原先隶属教坊司，是一名舞姬的私生女，八岁被调进宫侍奉宜贵人，后来贵人薨殁，意外与安王殷暄邂逅，两情相悦，已论婚嫁，后者颇费了些手段，把她转为良民。
殷暄的生母翟太妃恨她如骨，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指使侍女在她补品里掺砒霜，如今身子尚没痊愈，实在不敢留在翟太妃眼皮子下过活。
相较于爱情，她还是更爱惜自己小命。
“放心，”殷暄的脸很俊朗，是世家公认的美郎君，他眼睛如一汪春水，澄澈中带着温柔，从来只会这样瞧着她一人，信誓旦旦又深情缱绻。“你父亲会照看好你。”
小鸢略微晃神，听到父亲二字，顿感头更痛。殷暄自不会骗她，承诺会娶她，就没听过和其他女子的流言，发现翟太妃暗害她，立即带她到别院居住，饭菜都是亲自尝过才会给她，这次出行也是存有一份私心，希望能办好差事，求得皇上哥哥赐婚。
翟太妃谁都不怕，唯独恐惧皇上，人人都颂扬的明君，在太妃心里和阎罗无异，一旦被他提到名字，就整日心神不宁，嘴巴扁得厉害。
但这个便宜父亲，此刻就站在两人附近，一名敦厚可亲，总是眯着眼笑的胖胖中年男子，身上穿得云鹤织金圆领袍相当贵气，是勋贵阶层才能使用的妆金缎。
然而护领针脚稀疏，衣袖口处也有轻微磨痕，一看就是对他来说很宝贵的衣服，需要经常拆换领子，重复穿着。
倒不是嫌弃他寒酸，要是生父是一名良民，小鸢都要谢天谢地。
偏偏是出身上京四大世家的萧氏，在家中行七，人称萧七爷，家里接连出两位皇后，一位是先帝的元后，一位是当今皇上的妻子。
他的兄长萧国公出门脚不沾尘，要拿丝绸铺地才肯走，他却手头拮据，衣服反复穿，极可能是家中的边缘人物。
小鸢明白殷暄是想抬她身份，但如此显赫的世家，岂会容忍她这样的出身侮辱门楣。她本就得罪翟太妃，再触怒萧家，可就当真没活路。
“那我同你一起去。”她急忙说，目光楚楚地恳求，心紧张得快停止跳动。
他懂的！这三年间，每每出席的场合，周围人令她感到不适，只要寻望到他的身影，稍微睁大眼睛，他都会立即寻个借口带她离开。
但这最要命的一次，他却只是低头系紧她的披风，眉头时皱时舒，心底的想法最终化为紧抿双唇，无声地宣告她不能去。
“边关凶险哪是寻常女子能去的？”萧七爷惊道，止不住地摇头，“况且你身子未好，万一路上有个意外，安王也会分心呐！”
天色又亮了些，副将再次下马过来，为难看着他们俩，“安王...”他小心翼翼提醒道。
不远处，宋清邦将军面色铁青，勒紧手里缰绳，侧过头的一瞬，目光犹如锋利刀子直刮她脸，很快又恢复威严庄静，眺望远方山脉。
“等我。”殷暄喑哑说。
小鸢终于松了手，副将快步引他去乘车，一路更多谋士跟随靠近，极其严肃地讨论路上事宜。“要小...心”她把嘱咐的话咽回喉咙。
*
即便是中午，聚福酒家的生意也很好，大堂里几乎坐满人，这家的点心堪称都城第一，且环境优越，临近贵族住的安仁坊，选择靠窗位置的话，可以窥见富贵一隅。
萧府就在其中。
小鸢却选择走廊角落的包厢，旁边就是卖点心的橱窗，人来人往，关上门也听得到嘈音。
殷暄一走，她的价值就有待商榷，以常人度量，分开几个月说不定他们俩的感情就此变淡了。
要是萧七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逃走，还能讨得翟太妃欢心。翟太妃的娘家是河东郡望，在官场势力不容小觑，凡去河东当官，都得先“路过”翟家，前往拜谒。
但他始终带着一种温和慈爱地目光看着自己，不时夹菜到她碟里。
真的有些父女久别重逢的味道。
他和娘亲见面的时间，同她出生的月份也确实对得上。“真没想到，娇娘会生下我们的孩子。”萧七爷感慨万千。
小鸢笑容有些尴尬，以她亲娘的性情，要是生父是一位达官贵人，早宣扬出去了，但娘从来对这件事很是烦躁，说是喝醉酒稀里糊涂有的，不愿意多提有关她生父的事，也未对她抱有过什么大的期望，能嫁一个忠厚老实的良民，赡养丈母娘就再好不过。
“我想...”她酝酿着，小心观察萧七爷情绪说：“这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在我娘回来前，七爷不妨说是代安王收留的女眷？”
“诶！”萧七爷即刻打住她的话，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必害怕，如今家里都是我说了算，你嫡母不敢有意见的。”他一脸笃定，话语间还带着扬眉吐气之感。
小鸢点了点头，心里却好生郁闷。殷暄素来是个天真的，带她回府时说翟太妃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毫无门第观念，待侍女犹如亲女儿一般，险些害她死得糊里糊涂。没想到萧七爷也是如此，七太太得到好处接纳她，不代表萧家就会同意，她可经不起第二轮批判，看来必须得跑路。
她早在裙头内侧缝了五百两银票。小时候随娘到城内各处演出，借宿过不少澡堂，住那里不需要身份凭证，在得知殷暄要去边关后，又私下找人打听坊区宵禁时间。
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应该问题不大，等县衙补办好良民纸拿到路引，就可以去投奔昔日宫中最好的姐妹燕燕，她在西京开了一家香料铺，经营得有声有色。
“是菜不合胃口，还是哪里不舒服？”萧七爷发现碟里的菜都未动过，小鸢的表情若有所思，不由关切道，“不然还是回府，让张娘子给你做几个清淡小菜，她也是从宫里出...”瞧见旁边丫鬟拼命使眼色，连忙收住口，倒了杯茶水缓解尴尬。
小鸢一怔，随后才明白过来。
当过宫女，对良家女子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夸口的事，而且往往可以凭借这段经历，在高门大户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事。
她从来对此感到很庆幸，进宫后不用再练舞、挨打和饿肚子，侍奉的宜贵人还是一位温柔善良的主人，耐心教小宫女识字念书，弹琴制香，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但在外人眼中，这理应是她的痛处，翟太妃身边的人就经常拿这点戳她，一开始不在意，久而久之就真的觉得痛了，当时不明白自己身体为什么越来越差，经常饱受着这种恶意，觉得天都是灰的。直到收到燕燕姐报平安的信，才惊觉原来她还是其他路可走。
她明白萧七爷并无恶意，但此刻说自己喜欢当宫女，要传出去，萧家会觉得更耻辱，只好低头吃两口菜。
门外传来点心的叫卖声，热腾腾的香气飘散进窗。“我是等这个。”小鸢急切地站起身，丫鬟本来要出去买，见包厢里气氛有些尴尬，就由着她一同去了。
点心橱窗前围了不少孩子，都是来看芙蓉花糕出笼的，这款糕点会在打开蒸笼的瞬间，随热气呈现花开貌，花瓣栩栩如生，宛若真花而闻名都城，有许多客人为能看到这一幕，宁愿亲自排队购买。
“七爷是担心你吃不好，自打知道在外有个女儿，整天念叨让你受委屈了，无论如何都是要认的。”丫鬟拉着小鸢的手宽慰说。
“我明白的。”小鸢苦笑回应，随即又望向窗外景色发呆。两人到底不熟，丫鬟不好再说什么，陷入一阵沉默。随着队伍往前推进，她心情越发着急，直至看到外面有卖麻糖的小贩路过，眼睛突然亮起来，有些腼腆说：“我更想吃那个。”
“好，好。”丫鬟见她有爱吃的，点头如捣蒜，快步往外走去。
小鸢望着走远的背影，正打算从后门离开，感到背被人摸了一把，排在身后的是年轻夫妇，嘴里闲聊着家常。周围拥挤的其他人，目光都慈爱看着橱窗前的孩子。
或许是不小心碰到。
“劳驾，请让让。”她要出去，那只手又过来，摸得更为流连仔细，惊得她冲挤出人群。“怎么回事？”被挤开的人不耐烦道。“真是的，有这么着急？”
路过被踩到脚的富家少爷龇牙要发火，定睛看清小鸢的相貌，心神荡漾。“这位妹妹，怎生一个人在外面？”
“家人呢？”
小鸢低头要走，被富少家丁拦住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男的“啊”一声惨叫，是那名年轻相公发出的，他妻子僵立在旁边，羞愧不敢看人。
一名外地口音的镖师，扭折他的手臂，正气凛然道：“光天化日，竟敢非礼女子！”
“有哪个良家女子会穿得如此招摇？”年轻相公见无法抵赖，气急辩称说。
小鸢身上所穿是再正常不过的官家女子装束，淡黄色银杏刺绣上衫，配一条绿色渐变丝裙，今日送行还特意减了些钗饰，妆容亦很素淡。
只是官家小姐通常不会一个人上街，更不可能到酒楼来。她本身出自教坊司，听到这话难免会多想，一下子蒙住，怀疑真是自己问题。
“还敢胡说八道！”镖师又使了劲，把年轻相公扭翻在地，哭喊连连。周围人有笑的，有啐的，离她近的好心人关怀说：
“你没事罢？”
“家人在哪里？”
“我瞧见她是和人一起来的。”
小鸢回过神，只想马上离开，忽然有张脸凑近，白白净净，唇红齿白，没有胡须的年轻男子，身上散发淡淡的香粉味，含笑看着她。
绝对，绝对在哪里见到过！灰灰暗暗，闷热潮湿的模糊记忆浮现脑海，一群人高傲冷漠地俯视她，心顿时被抓紧。
“先到旁边坐坐。”年轻男子说。
翟太妃！定是翟太妃身边宦官。她去拜见的时候，并不敢东张西望，一直低眉敛目，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下手，明明她已经写信寄去，表示会离开。
小鸢不安地后退。“怎么了？”萧七爷听见外面动静，从旁人口中得知有姑娘被调戏，见是自家闺女，立马推开人群把她护在身前。
富家阔少惊愕，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恭谨而亲切说：“原来是萧家的妹妹。”连忙指挥家丁护送他们离开。
*
年轻宦官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端着芙蓉花糕回二楼包厢。房间窗户敞开，外面阳光和煦，朱红楼宇银杏飘曳，繁花锦簇，美得似一副画，唯独巷道传来杀猪般的惨叫，有些煞风景。
侍从们屏声敛气，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生怕引起坐在窗前男子的注意，他的相貌斯文雅正，一双眼睛幽深如渊。年轻宦官小心翼翼放下花糕，也跟着如此端谨站着。
须臾，男子略微扭动脖子，顺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敲了两下窗台，年轻宦官有条不紊回禀说：“有食客调戏萧家的姑娘，被家丁拖出去打。”
“萧家姑娘？”男子不免好奇。
“是围观芙蓉花糕时落单，给了歹人机会，不过很快就被外地镖师察觉，附近驻点的捕快也在两刻钟内赶来，执金吾此番整顿上京治安的举措，还是卓有...”年轻宦官试探夸道。
“绵软无力，姜丞相又选了一个废物。”男子的嗓音懒懒散散，透着冷淡。周围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头垂得更低。“把非礼那人的双手砍下来，钉在城门上。”他俯瞰不远处车水流龙的萧国公府，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