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侧门进萧府，一路上气氛凝重，萧七爷的脸色尤其难看，被非礼分明不是女子的错，今后却少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根，连累他的脸面也折损，换作是名门闺秀，此刻心里大概会很受伤，小鸢望着窗外思忖想。
但她很快就平复。她只是一名舞姬的私生女，在宜贵人病殁后，东宫不屑于留，其他宫女都放出宫，只有她籍贯在教坊司，成为一个尴尬人。
每天厚着脸皮去各司局问，需不需要人？知道她真实出身，不是嫌弃的，就是公公私下要求对食的。
终于找到有些意愿的御膳房，她急急忙忙跟着人去搬肉，七八十斤重的猪排压得快喘不过气，前面的人都走远，只剩她一个
在后面，路过的宫人指指点点，有名侍卫掉头回来，拍了一下她屁股就跑。
她若无其事扛回去，御膳房还是不肯收，满身血水蹲在宫道里哭，那天下大雨，哭着哭着就昏倒，醒来不久就遇到殷暄，她生命里的一束彩光。
“小鸢只是一名前宫女，暂蒙七爷好心收留，不必介怀的。”她说。
萧七爷脸上表情瞬间僵住，怔怔地看着她，“萧家对闺中女子教养严，从未放出家门过，是故我...”语气极是委婉心虚。
小鸢郑重点头，表示明白的。“我姓小。”撇清双方关系，对他们俩都好。她既不愿回教坊司，也无福当高门贵女，今天没逃掉只是运气不好。
府里到处透着富贵气息，朱红墙漆里撒有金粉，石雕眼窝里镶嵌宝石，游廊的风带着淡淡的紫檀木香气。
经过一处竹林山石，旁边是连排仆人住屋的后墙，七房的院落格外显目。绿釉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进屋的帘子是孔雀罗，厅堂陈设雅致精巧。丫鬟们都穿着丝缎，娉婷玉立，不苟言笑，端茶倒水时看向小鸢的眼神都很冷淡，一做完事就在旁低头垂手站着。
这种场面她过去三年经历多了，无论是殷暄多好的友人府邸，一旦他和其他贵族公子去往别处，周围人的情绪会迅速冷却。
到底所有人都认为她嫁不进去，就连当妾都不够格，与她交往只会失了格调，侍女要是热情些，事后只会被主人责骂。
小鸢淡定地端起茶喝，滋味甘甜，带着蜜香，至少茶水泡的还不错。
外面过道佩玉撞出清脆声响，很快，撩帘而进一名紫衣妇人，明晃晃一头金饰，容貌秀美而甜，屈膝向七爷做了一个福，直奔小鸢而来，上瞧下瞧，嘴角笑意越来越明显，眼里也带着喜悦，“真真是得了一个好女儿，这鼻梁、嘴唇都像极了老爷。”转身恭维道。
跟来的小丫头挤过其他丫鬟，端上更为精致的茶点，笑说是托张娘子现做的，故才来迟了。见到紫衣妇人，萧七爷一路憋闷的心情稍稍好转，介绍道：“这是小祝，你可叫她祝姨娘，在院里有事只管找她。”
小鸢心下诧异，表面仍淡笑点头。
茶叙过后，祝姨娘主仆带小鸢回房，绕过厅后的紫檀百宝嵌插屏，后面的房屋整体黯淡不少，像是蒙了一层灰，看得出用的是好材料，但有相当长的年月。
回廊的护栏刚清洗过，泛着晶莹的水光，有的地方漆皮掉了，露出木材原本的颜色。有的丫鬟在暗处偷瞧她们，对视到小鸢的眼神，匆匆逃走了。
“姑娘别担心，我们是正经人家，七太太到庙里吃斋还没回，才由我代管的。”祝姨娘拉回她的注意力，柔善的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毕竟这点，之前没任何人说过，一个家里有没有女主人多少会影响外人对家中子女的看法。殷暄拿了这么多钱，无非是希望她名声好听一点。估计萧七爷是顾虑至此，才没有提。
小鸢倒无所谓，七太太不在，还能轻松些。“姨娘很好。”她安慰说。
祝姨娘眼神更亲近几分，调侃说：“好什么呀，不过打杂的命，说是什么的妾，府里没人真瞧得上。”说着，便叹了叹，
“明日老太君生辰，连当面贺寿的机会都没有，不像姑娘遇到一心为你筹谋的安王，将来享不尽的福。”拖着她的手轻拍。
小丫头也跟着吹捧，把殷暄夸得天花乱坠，是世间上顶好的男子。“依奴婢看，鸢小姐的夫婿比太太的小姐们都要强，将来老爷少不得要靠姑爷。”
附近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好似有铁桶掉落在地。小鸢没有在意，仍急于撇清说：“哪里的话，安王是安王，我不过是...”
哐，哐，哐，过道储物间的窗门被人极大力一扇扇砸关，应该是针对她。小鸢失语愣在原地，想要故作轻松，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却令她一阵猛烈咳嗽，喉咙呛出丝丝血意，脸色骤白。
祝氏主仆吓得连忙搀扶她到旁边凉亭休息。祝姨娘又急又气，苦瓜脸说：“都怨我，想说这条路近些，姑娘能早些回屋休息。”
“小毛病，坐会儿就好。”小鸢留意到旁边满墙爬藤红月季的房间，绮窗绣帘，采光极好，明显是主人住的房间，稍稍缓过来就站起身。
未想，恰巧与房间书架前翻找的年轻女子对视，女子容貌淡而秀，一身书卷气，原本眉欢眼笑的脸看着她顿时僵住。
“毓芙何时从四太太房回来的？”祝姨娘略微惊讶，“方才怎未见你从前厅路过，她就是小鸢姑娘，刚进府不久。”恢复笑容热情介绍道。
小鸢听过这个名字，是七爷和太太的嫡女，说是庄静淑柔，很是孝顺，她还有一个龙凤胎哥哥萧辰恪，专研经学，学问深厚。殷暄对他们俩评价很高。
“你们还未走？”身后正好传来萧辰恪的声音，冰冰冷冷，充斥反感。他高个且瘦，眉眼像极萧七爷，不过更为峻刻，没有丝毫亲和之感。
祝姨娘还赔笑脸想解释，小鸢看见萧辰恪皂靴沾染的红漆，顿时明白刚才在储物间的人是他，轻轻拉扯姨娘的衣袖示意要走，祝姨娘是个通透人，自然随她。
小鸢从小练舞，在宫里学过姿仪，走起路来盈盈冉冉，现在又带着病症，气力不足，更添几分楚楚柔美，经过月季花墙下时，仿若画里显现出的美人。周围女子瞧了，也有些晃神。
萧辰恪一想到她出身，就更为嫌恶，异于家中姐妹的举止，必然是刻意矫作出来。“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未来王妃吧？”一想到这个女子明日在寿宴上招摇，就倍感羞耻。
“哥！”萧毓芙慌声制止。
躲在暗处偷瞧的丫鬟们也都变色，年纪大些的，免不得走出来相劝。他仍旧直直站在原地，眼神高傲而蔑视。
小鸢垂眸淡淡一笑，拉住想要分辩的祝姨娘，从他们旁边径直走过，“没事，以前不少公公也爱这么说。”声音略微喑哑，却柔婉动听，像细细的涓流淌进耳朵里。
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把萧辰恪拦住。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指向她的右手颤动得厉害。
小鸢心里也在颤，等走出游廊后面没有人跟上，才略微放松下来。要是再不会还嘴，真怕殷暄的脸也一并丢了。
祝姨娘心疼地看着她，“别往心里去，辰恪是担心老爷从外面领个...女儿回来，把他和赵侍御史家千金的婚事搅黄，才说出那些轻狂话。”
小丫头打抱不平说：“公子也不想想，要不是安王帮忙还清太太的债，那些债主找上门，整个七房都没脸。”
祝姨娘脸立即沉了，上手就是两巴掌，不是小鸢相拦，非当场撕烂丫头的嘴不可。“真是见笑，见笑...”等回到安排的屋里，祝姨娘又是赔罪，又是叹息，关上门哀愁地讲出原委。
原来七太太是替娘家兄弟作保，欠了一大笔货款，债主去她娘家泼漆，还嚷嚷要到国公府讨要说法，传到老太君耳朵里，被罚去庙里思过的。
“我当时就给老爷说，就是把赏我的首饰连同我一道发卖了，也要给太太还上债，不然多影响子女的前程。得亏是遇上姑娘，你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七房明事理的人都记得你的恩。”
“辰恪一心想借未来岳父入仕，却还不懂一个清流末官，怎比得上翟家？以后高兴有你这个妹妹还来不及。”
“姨娘客气了。”小鸢尴尬笑说。完了，彻底完了，她想过七爷在萧府不受待见，但没想到处境如此艰难。
一笔几千两银子的债，老太君就把他正室妻子赶出家门，要是知道他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儿是翟太妃的心腹之疾，当场就得给她捉去邀功。萧辰恪只怕会冲在最前面。
入夜，她独自坐在烛台前边拆裙头边垂泪，要是听信燕燕姐的话，早些拿到良民凭信跑路就好。要是殷暄对她坏一点，哪怕是一点点...
银针扎进食指头，她轻啊了一声，外面树枝一阵窸窣。小鸢半推开门，夜风呼啸进屋，吹得窗帘唰唰作响。
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月下的金桂树，簌簌飘落花蕊，金灿灿铺了满地。
济盈宫也有一颗相似的桂树，她刚进宫的时候想家，教坊司所在的平康坊夜里总是灯火辉煌，宜贵人就允许她做几只橘子灯挂在树上。
有一个其他宫的小宦官鬼鬼祟祟，在外探头探脑张望，她预感他要偷，蹲守在花丛里，吓了他好大一跳。他脸色僵青，非不承认，后来实在说不过她，她嚷嚷着要叫人，就商量着拿点心来换。
她直接递了一盏给他，第二天他竟然真的带点心过来，是一些宜贵人的馔盒里都没有见过的精致点心。他侍奉的舒贵人很得宠，有专门的小厨房，这些点心不足挂齿。
他说，他娘的家里也种着相似的桂树，闻到香味就想到家，有段时间常常带点心过来。
直到有一天晚上好大的雨，他没来。后来她才晓得，那个舒贵人难产一尸两命，宫里的人都被调到其他地方。
小宦官再没出现过，肯定是觉得她是为点心才跟他说话，实际他什么都没有，她也愿意跟他当朋友。
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了，希望一切顺遂罢。
树枝又发出动响，一只鸽子钻出来，飞落在窗台上，脚杆上绑着一张纸条。“明日巳时，还求妹妹爱怜。”什么鬼？
脑海里浮现出酒楼遇到的富家阔少的模样，心里一阵恶心，随手扔进香炉堆里，继续埋头改造衫裙。
*
四周还静悄悄，雾气甚浓。门房婆子听到脚步声，不耐抓起钥匙摇晃，“时辰还没到，急什么...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惊奇看着昨天七爷认回来的新小姐。
小鸢外披斗篷，手里挎着一只竹篮，面色含笑看着她。“婆婆，我想去花园采些露水给爹泡茶。”声音既软又糯，态度和气得让人心里欢喜，最要紧的是眼睛，明净又带着殷殷期盼，没有人会这样看一个老婆子。七房里的小丫鬟也不会，只会嫌她手脚慢，说话尖声怪腔。
“但天还没...”门房婆话还没说话，便觉得自己是在犯蠢，等天彻底亮了，哪里还有露水可集？其他房采露也是选这个时候，况且今日老太君生宴，来的客人会很多。她作为小姐不宜随意走动，确实应该早去早回。
又细细瞧了小鸢一眼，身上的衫裙素得跟丫鬟似的，真真可怜，大概也没几套像样衣裳，昨天那套便是最好的，要是不多孝顺七爷，在府里日子也难过，于是叮嘱了许多要注意的规矩。
小鸢一一认真应下，“谢谢，婆婆。”叫得门房婆开心得合不拢嘴，府里铜锣一敲，立即打开门。
出府的路，她昨天已经记下。这两天萧家忙着筹备生宴，人来人往，检查相当随意。小鸢一路小心翼翼，未走多久，便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她加快脚步，那人也加快脚步，有轿子从旁边经过，借机躲进石山里，还没喘口气，萧毓芙就挡在面前，“这里是我家。”何处能藏人，都再清楚不过。
“是你家。”小鸢东张西望，回到先前的路继续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去哪里？花园不在这边。”萧毓芙追在身后说。
“我想明白了，还是回适合自己地方比较好，今后不会再打扰。”
萧毓芙快步拉着她。“我知道哥说话不中听，但你也别听祝姨娘的话，出去跟外男厮混，她这个人心肠很坏，肯定是在害你。”
“我不认识什么外...”小鸢说，萧毓芙掏出烧得还剩“妹爱怜”的纸条，万分严肃看着她。“现在安王不在，你万不可动摇，王府的门是难进，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女子最要紧的就是清白，到时候我们爹肯定...”抓住她的手，死不让走。
无论小鸢如何解释，萧毓芙都必须要她回去。“你赶紧放放放手。”小鸢恼火不已，忽然声音陡虚，“有有人来了。”看到声势浩大的轿子路过，忙往旁边树下躲。
萧毓芙怔愣看着轿子，更为急切把她抓回来，衣袖瞬间撕拉裂开，夹层掉落满地晶闪闪的宝石。“大伯母...好。”
轿子里的贵妇人惊讶看着她们俩。
但她很快就平复。她只是一名舞姬的私生女，在宜贵人病殁后，东宫不屑于留，其他宫女都放出宫，只有她籍贯在教坊司，成为一个尴尬人。
每天厚着脸皮去各司局问，需不需要人？知道她真实出身，不是嫌弃的，就是公公私下要求对食的。
终于找到有些意愿的御膳房，她急急忙忙跟着人去搬肉，七八十斤重的猪排压得快喘不过气，前面的人都走远，只剩她一个
在后面，路过的宫人指指点点，有名侍卫掉头回来，拍了一下她屁股就跑。
她若无其事扛回去，御膳房还是不肯收，满身血水蹲在宫道里哭，那天下大雨，哭着哭着就昏倒，醒来不久就遇到殷暄，她生命里的一束彩光。
“小鸢只是一名前宫女，暂蒙七爷好心收留，不必介怀的。”她说。
萧七爷脸上表情瞬间僵住，怔怔地看着她，“萧家对闺中女子教养严，从未放出家门过，是故我...”语气极是委婉心虚。
小鸢郑重点头，表示明白的。“我姓小。”撇清双方关系，对他们俩都好。她既不愿回教坊司，也无福当高门贵女，今天没逃掉只是运气不好。
府里到处透着富贵气息，朱红墙漆里撒有金粉，石雕眼窝里镶嵌宝石，游廊的风带着淡淡的紫檀木香气。
经过一处竹林山石，旁边是连排仆人住屋的后墙，七房的院落格外显目。绿釉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进屋的帘子是孔雀罗，厅堂陈设雅致精巧。丫鬟们都穿着丝缎，娉婷玉立，不苟言笑，端茶倒水时看向小鸢的眼神都很冷淡，一做完事就在旁低头垂手站着。
这种场面她过去三年经历多了，无论是殷暄多好的友人府邸，一旦他和其他贵族公子去往别处，周围人的情绪会迅速冷却。
到底所有人都认为她嫁不进去，就连当妾都不够格，与她交往只会失了格调，侍女要是热情些，事后只会被主人责骂。
小鸢淡定地端起茶喝，滋味甘甜，带着蜜香，至少茶水泡的还不错。
外面过道佩玉撞出清脆声响，很快，撩帘而进一名紫衣妇人，明晃晃一头金饰，容貌秀美而甜，屈膝向七爷做了一个福，直奔小鸢而来，上瞧下瞧，嘴角笑意越来越明显，眼里也带着喜悦，“真真是得了一个好女儿，这鼻梁、嘴唇都像极了老爷。”转身恭维道。
跟来的小丫头挤过其他丫鬟，端上更为精致的茶点，笑说是托张娘子现做的，故才来迟了。见到紫衣妇人，萧七爷一路憋闷的心情稍稍好转，介绍道：“这是小祝，你可叫她祝姨娘，在院里有事只管找她。”
小鸢心下诧异，表面仍淡笑点头。
茶叙过后，祝姨娘主仆带小鸢回房，绕过厅后的紫檀百宝嵌插屏，后面的房屋整体黯淡不少，像是蒙了一层灰，看得出用的是好材料，但有相当长的年月。
回廊的护栏刚清洗过，泛着晶莹的水光，有的地方漆皮掉了，露出木材原本的颜色。有的丫鬟在暗处偷瞧她们，对视到小鸢的眼神，匆匆逃走了。
“姑娘别担心，我们是正经人家，七太太到庙里吃斋还没回，才由我代管的。”祝姨娘拉回她的注意力，柔善的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毕竟这点，之前没任何人说过，一个家里有没有女主人多少会影响外人对家中子女的看法。殷暄拿了这么多钱，无非是希望她名声好听一点。估计萧七爷是顾虑至此，才没有提。
小鸢倒无所谓，七太太不在，还能轻松些。“姨娘很好。”她安慰说。
祝姨娘眼神更亲近几分，调侃说：“好什么呀，不过打杂的命，说是什么的妾，府里没人真瞧得上。”说着，便叹了叹，
“明日老太君生辰，连当面贺寿的机会都没有，不像姑娘遇到一心为你筹谋的安王，将来享不尽的福。”拖着她的手轻拍。
小丫头也跟着吹捧，把殷暄夸得天花乱坠，是世间上顶好的男子。“依奴婢看，鸢小姐的夫婿比太太的小姐们都要强，将来老爷少不得要靠姑爷。”
附近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好似有铁桶掉落在地。小鸢没有在意，仍急于撇清说：“哪里的话，安王是安王，我不过是...”
哐，哐，哐，过道储物间的窗门被人极大力一扇扇砸关，应该是针对她。小鸢失语愣在原地，想要故作轻松，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却令她一阵猛烈咳嗽，喉咙呛出丝丝血意，脸色骤白。
祝氏主仆吓得连忙搀扶她到旁边凉亭休息。祝姨娘又急又气，苦瓜脸说：“都怨我，想说这条路近些，姑娘能早些回屋休息。”
“小毛病，坐会儿就好。”小鸢留意到旁边满墙爬藤红月季的房间，绮窗绣帘，采光极好，明显是主人住的房间，稍稍缓过来就站起身。
未想，恰巧与房间书架前翻找的年轻女子对视，女子容貌淡而秀，一身书卷气，原本眉欢眼笑的脸看着她顿时僵住。
“毓芙何时从四太太房回来的？”祝姨娘略微惊讶，“方才怎未见你从前厅路过，她就是小鸢姑娘，刚进府不久。”恢复笑容热情介绍道。
小鸢听过这个名字，是七爷和太太的嫡女，说是庄静淑柔，很是孝顺，她还有一个龙凤胎哥哥萧辰恪，专研经学，学问深厚。殷暄对他们俩评价很高。
“你们还未走？”身后正好传来萧辰恪的声音，冰冰冷冷，充斥反感。他高个且瘦，眉眼像极萧七爷，不过更为峻刻，没有丝毫亲和之感。
祝姨娘还赔笑脸想解释，小鸢看见萧辰恪皂靴沾染的红漆，顿时明白刚才在储物间的人是他，轻轻拉扯姨娘的衣袖示意要走，祝姨娘是个通透人，自然随她。
小鸢从小练舞，在宫里学过姿仪，走起路来盈盈冉冉，现在又带着病症，气力不足，更添几分楚楚柔美，经过月季花墙下时，仿若画里显现出的美人。周围女子瞧了，也有些晃神。
萧辰恪一想到她出身，就更为嫌恶，异于家中姐妹的举止，必然是刻意矫作出来。“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未来王妃吧？”一想到这个女子明日在寿宴上招摇，就倍感羞耻。
“哥！”萧毓芙慌声制止。
躲在暗处偷瞧的丫鬟们也都变色，年纪大些的，免不得走出来相劝。他仍旧直直站在原地，眼神高傲而蔑视。
小鸢垂眸淡淡一笑，拉住想要分辩的祝姨娘，从他们旁边径直走过，“没事，以前不少公公也爱这么说。”声音略微喑哑，却柔婉动听，像细细的涓流淌进耳朵里。
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把萧辰恪拦住。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指向她的右手颤动得厉害。
小鸢心里也在颤，等走出游廊后面没有人跟上，才略微放松下来。要是再不会还嘴，真怕殷暄的脸也一并丢了。
祝姨娘心疼地看着她，“别往心里去，辰恪是担心老爷从外面领个...女儿回来，把他和赵侍御史家千金的婚事搅黄，才说出那些轻狂话。”
小丫头打抱不平说：“公子也不想想，要不是安王帮忙还清太太的债，那些债主找上门，整个七房都没脸。”
祝姨娘脸立即沉了，上手就是两巴掌，不是小鸢相拦，非当场撕烂丫头的嘴不可。“真是见笑，见笑...”等回到安排的屋里，祝姨娘又是赔罪，又是叹息，关上门哀愁地讲出原委。
原来七太太是替娘家兄弟作保，欠了一大笔货款，债主去她娘家泼漆，还嚷嚷要到国公府讨要说法，传到老太君耳朵里，被罚去庙里思过的。
“我当时就给老爷说，就是把赏我的首饰连同我一道发卖了，也要给太太还上债，不然多影响子女的前程。得亏是遇上姑娘，你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七房明事理的人都记得你的恩。”
“辰恪一心想借未来岳父入仕，却还不懂一个清流末官，怎比得上翟家？以后高兴有你这个妹妹还来不及。”
“姨娘客气了。”小鸢尴尬笑说。完了，彻底完了，她想过七爷在萧府不受待见，但没想到处境如此艰难。
一笔几千两银子的债，老太君就把他正室妻子赶出家门，要是知道他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儿是翟太妃的心腹之疾，当场就得给她捉去邀功。萧辰恪只怕会冲在最前面。
入夜，她独自坐在烛台前边拆裙头边垂泪，要是听信燕燕姐的话，早些拿到良民凭信跑路就好。要是殷暄对她坏一点，哪怕是一点点...
银针扎进食指头，她轻啊了一声，外面树枝一阵窸窣。小鸢半推开门，夜风呼啸进屋，吹得窗帘唰唰作响。
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月下的金桂树，簌簌飘落花蕊，金灿灿铺了满地。
济盈宫也有一颗相似的桂树，她刚进宫的时候想家，教坊司所在的平康坊夜里总是灯火辉煌，宜贵人就允许她做几只橘子灯挂在树上。
有一个其他宫的小宦官鬼鬼祟祟，在外探头探脑张望，她预感他要偷，蹲守在花丛里，吓了他好大一跳。他脸色僵青，非不承认，后来实在说不过她，她嚷嚷着要叫人，就商量着拿点心来换。
她直接递了一盏给他，第二天他竟然真的带点心过来，是一些宜贵人的馔盒里都没有见过的精致点心。他侍奉的舒贵人很得宠，有专门的小厨房，这些点心不足挂齿。
他说，他娘的家里也种着相似的桂树，闻到香味就想到家，有段时间常常带点心过来。
直到有一天晚上好大的雨，他没来。后来她才晓得，那个舒贵人难产一尸两命，宫里的人都被调到其他地方。
小宦官再没出现过，肯定是觉得她是为点心才跟他说话，实际他什么都没有，她也愿意跟他当朋友。
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了，希望一切顺遂罢。
树枝又发出动响，一只鸽子钻出来，飞落在窗台上，脚杆上绑着一张纸条。“明日巳时，还求妹妹爱怜。”什么鬼？
脑海里浮现出酒楼遇到的富家阔少的模样，心里一阵恶心，随手扔进香炉堆里，继续埋头改造衫裙。
*
四周还静悄悄，雾气甚浓。门房婆子听到脚步声，不耐抓起钥匙摇晃，“时辰还没到，急什么...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惊奇看着昨天七爷认回来的新小姐。
小鸢外披斗篷，手里挎着一只竹篮，面色含笑看着她。“婆婆，我想去花园采些露水给爹泡茶。”声音既软又糯，态度和气得让人心里欢喜，最要紧的是眼睛，明净又带着殷殷期盼，没有人会这样看一个老婆子。七房里的小丫鬟也不会，只会嫌她手脚慢，说话尖声怪腔。
“但天还没...”门房婆话还没说话，便觉得自己是在犯蠢，等天彻底亮了，哪里还有露水可集？其他房采露也是选这个时候，况且今日老太君生宴，来的客人会很多。她作为小姐不宜随意走动，确实应该早去早回。
又细细瞧了小鸢一眼，身上的衫裙素得跟丫鬟似的，真真可怜，大概也没几套像样衣裳，昨天那套便是最好的，要是不多孝顺七爷，在府里日子也难过，于是叮嘱了许多要注意的规矩。
小鸢一一认真应下，“谢谢，婆婆。”叫得门房婆开心得合不拢嘴，府里铜锣一敲，立即打开门。
出府的路，她昨天已经记下。这两天萧家忙着筹备生宴，人来人往，检查相当随意。小鸢一路小心翼翼，未走多久，便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她加快脚步，那人也加快脚步，有轿子从旁边经过，借机躲进石山里，还没喘口气，萧毓芙就挡在面前，“这里是我家。”何处能藏人，都再清楚不过。
“是你家。”小鸢东张西望，回到先前的路继续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去哪里？花园不在这边。”萧毓芙追在身后说。
“我想明白了，还是回适合自己地方比较好，今后不会再打扰。”
萧毓芙快步拉着她。“我知道哥说话不中听，但你也别听祝姨娘的话，出去跟外男厮混，她这个人心肠很坏，肯定是在害你。”
“我不认识什么外...”小鸢说，萧毓芙掏出烧得还剩“妹爱怜”的纸条，万分严肃看着她。“现在安王不在，你万不可动摇，王府的门是难进，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女子最要紧的就是清白，到时候我们爹肯定...”抓住她的手，死不让走。
无论小鸢如何解释，萧毓芙都必须要她回去。“你赶紧放放放手。”小鸢恼火不已，忽然声音陡虚，“有有人来了。”看到声势浩大的轿子路过，忙往旁边树下躲。
萧毓芙怔愣看着轿子，更为急切把她抓回来，衣袖瞬间撕拉裂开，夹层掉落满地晶闪闪的宝石。“大伯母...好。”
轿子里的贵妇人惊讶看着她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