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的咖啡厅,黎芷伶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

    女人和她眉眼相像,不加分辨便知有血缘关系。

    她的亲生母亲林若茵,现在应该改名叫林风禾。

    “林女士您好。”她不知道林风禾找她出来有什么目的,也不感兴趣。

    陌生、疏离,能阻断所有血缘牵连。

    “您是定居在?”

    “英国。”

    “怎么突然回来了?”

    “国外疫情严重,才回国。”

    “这样啊......”黎芷伶挖一大勺糖放进咖啡搅匀,喝一口,还是苦涩。

    被迫回国顺便来看看她这个女儿?

    “伶伶,妈妈…我能这么叫你吗?那是你的妹妹,江悦希。我把她叫进来——”

    “没必要。”黎芷伶吸口气,“林女士,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又何必给我找麻烦?”

    悦希,生活安定喜悦,来日充满希冀。

    言攸,言而有信,温婉进取。

    怎么听,都是一个个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

    反倒是她陷入一个怪圈,在窥探到别人的幸福后,只能全身而退。

    名叫江悦希的那个女孩子,在咖啡厅不远处的高奢服装店里闲逛,自信大方,松弛有度。

    四月,正午的阳光并不火辣,反而恬淡宜人,点点金辉透过对面服装店的透明橱窗落到里面肤白的女孩身上。

    柔光加冕,真公主登场。

    黎芷伶理智地思考,以前她从不敢去高奢品牌店逛,不止没钱买不起,更害怕被人将内心的自卑剥露无疑。

    现在能去的时候,反倒不想去,没意思。

    “伶伶,我和你父亲本来也是家族联姻,你父亲或许喜欢我,可我并不喜欢你父亲。我也有追寻幸福的权利不是吗?纪姿想和你父亲在一起,我和他果断离婚。离婚后我找到悦希的爸爸,悦希爸爸家族关系复杂,我不便带上你。况且你父亲向我保证过,一定会好好对待你,我也给你留了股份,才安然出国。”

    林风禾保养得很好,不像快四十多岁的妇人,惆怅间目光含情,让人不免生怜。

    黎芷伶有触动,但不多,心情淡然。

    “我知道,这些我一直知道。”黎芷伶抿一口咖啡,从江悦希身上收回视线,瞟对面女人一眼,“您的苦衷我能理解,也仅限于理解。”

    林风禾瞪大美眸,“伶伶,我是你的妈妈啊!”

    “就这样不好吗?”黎芷伶拿起小勺拨动杯中咖啡,目光移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微微出神,“我不是个大度的人,学不会原谅两个字怎么写。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维持原状又有何不可?”

    “伶伶……”

    “林女士,若你真的想为了自己的愧疚弥补我,我只求您一件事。”

    “伶伶,你说,无论什么事,妈妈一定会帮你办到。”

    “维持现状,再也不要来打扰我。”

    “伶伶…”林风禾流下眼泪,哭声呜咽,“妈妈对不起你。”

    黎芷伶起身,背好布包,“没什么对不起。这是您自己做出的选择,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祝您长命百岁。”

    刚走出没多远,林风禾忽然小跑上来拉住她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伶伶,我们非得这样?”

    黎芷伶想挣脱,却被林风禾拽得动弹不得,几下无果后心平气和地问:“你想怎么样?”

    “伶伶,妈妈这次回来就是特意想来见你,听说你学的翻译,跟妈妈一起出国,好不好?”林风禾慌张地说:“出国后,妈妈照顾你。”

    “我不愿意,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黎芷伶一心想离开,林风禾不让。

    黎芷伶和她对视,语气淡淡的:“想要我原谅你,除非时光倒流,你要么从未有过我,要么从未离开我。问题是,你能吗?”

    林风禾依旧抓住她的手不放,然而力道稍减。

    “林伯母,伶伶说了不想和你再有联系,你有了一个女儿,还想怎么样?伯母,说实在的,若您是我的母亲,您这样做,我TM见都不来见你,你也别想再见我一面!”

    黎芷伶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居然对林风禾这么不客气。

    纪明谦话才说完,拉住她的手直接冲出咖啡厅。

    上了车,她系好安全带,“你怎么来了?”

    “帮你来骂人。”

    黎芷伶笑着说:“谢谢你啊,她本来和我没什么关系,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仍旧有些悲伤,不过冷漠和失望远大于此。

    纪明谦忽然伸手揉乱她额前细发,眸光温和,“你怎么就这么遭人稀罕?”

    他的话向来前言不搭后语,她不敢妄自揣度。

    她遭人稀罕?希望不是他瞎了眼。

    大四下学期,毕业生们忙忙碌碌,找的找工作,考的考研。

    她仍旧尽心润色自己的毕业论文,祝教授说最近外交翻译司在招翻译,即便她准备出国读研,现在也可以前去一试。

    招聘流程并不繁复,她完成后回到学校边等结果边继续修改毕业论文最终稿。

    2020年6月,她进入紧张的论文答辩准备阶段,国外研究生院校的回复邮件也已收到。

    云城疫情清零,人们恢复正常生活。

    纪明谦说韩章近来投资一个新的领域,借机攒个局,让大家好好聚一次。

    她跟随纪明谦赴约,遇上许久不见的陈建,心中残有阴影。

    陈建一见纪明谦,吐不出几句好话:“纪少命真硬,还活着呢。”

    “命硬比没出息好的不是一星半点。”纪明谦嗤笑:“陈总,您可小心点,有些人活着或许是因为家族气数败得还不够。”

    陈建笑意更欢,抬手招过一人,“来,严总,见见大名鼎鼎的纪家太子。”

    远处一个举高脚杯的男人缓缓而来,陈建介绍:“这位是严宏,来自创意风投公司的年轻才俊。”

    严宏单眼皮,眼睛不大,目光略显呆滞晦暗,额头不饱满往后缩,太阳穴凹陷,颧骨高,一只鹰钩鼻放在面中略显突兀。

    阴森、恐怖、毛骨悚然,刹那间向她扑来,那是久匿于灵魂中的颤抖。

    严宏突然目光在她身上流转,问:“这位小姐是?”

    陈建诡谲一笑:“黎家大小姐,纪少的心头好。”

    黎芷伶听不进这些,竟然不敢与对面那个名为严宏的人对视,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本能告诉她快些逃跑。

    她赔笑:“你们先聊,我去一趟卫生间。”

    在卫生间用冷水洗把脸,才勉强稳住内心的躁动和恐惧,手机传来消息,显示她没能入围翻译司的选拔。

    祝教授一直对她的消息十分关注,她将没入围一事告知。

    刚出卫生间不远,宋浅浅气喘吁吁跑过来,牢牢抓住她的双臂,“怎么样,伶伶,你没事吧?啊,你有没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浅浅你别担心。”她觉得宋浅浅的情况有些可疑,好像后方有洪水猛兽一般。

    宋浅浅眼睛睁大,整个人还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失神:“你不是见过他?”

    “见过谁?”黎芷伶眯起双眸,困惑不解。

    宋浅浅恍然回神:“没什么,我说着好玩的。”

    “浅浅,你知道严宏这个人吗?”

    “不知道,我见都没见过他。”宋浅浅呵呵笑:“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见着了?”

    黎芷伶摇头,“没什么,草草一面而已,我也不认识他。”

    宋浅浅不擅长说谎,藏不住。

    她们都认识严宏,可为什么她对这个人毫无记忆?

    重回到宴会厅,宋浅浅寸步不离她身边。

    之后还是韩章将宋浅浅叫走,临走前宋浅浅千叮咛万嘱咐:“宝子,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立马送你回家。”

    “好。”黎芷伶越发好奇,到底因为什么才能让宋浅浅如临大敌。

    她在角落里抱一杯牛奶浅抿几口,手机上传来祝教授的消息。

    祝教授:芷伶,你是不是得罪了纪家?

    她不明所以地回复:怎么了,教授?

    祝教授:你入围了,纪家以你的名义放弃这次入围资格。

    黎芷伶犹如五雷轰顶,手中玻璃杯哐当一声砸地,牛奶洋洋洒洒地飞溅出很远。

    纪明谦不知从哪里跑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仔细察看,语气焦急:“伶伶,有没有受伤?”

    男人脸颊清瘦,下颚线锋利,有动漫般的少年感。

    她盯住男人焦灼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们出去聊聊,我有事和你说。”

    宴会厅外,他一心牵住她的手,打量她全身,“我看那玻璃溅得老高,真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她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我只问你一句,翻译司的选拔我入选了没有?”

    纪明谦眸光错愕,复又了然于心,“你知道了,这是爷爷的主意。”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插手她的人生?

    “伶伶。”纪明谦眉梢蹙起,“你如果在意这个,我可以找人帮你将这个名额要回来。”

    “你提前知道这件事吗?”

    他眸光轻闪,点点头,“按照你原本的计划,不久便要出国读研,我以为不干预也无伤大雅。”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本该歇斯底里,如今却觉得很心累,心累到情绪平淡如水,“就算如此,你们有什么权力替我做决定?”

    “你如果介意,我让爷爷把名额要回来。”他嗓音温柔。

    “纪明谦,你们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最基本的尊重?”她冷冷地问。

    纪明谦惶惑不解,“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要我们就拿回来。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也要来找我辩个是非曲直?”

    “难道不应该?”她太疲倦,起不了情绪。

    “那你说要怎么样,你到底要怎么样?”纪明谦情绪上来,语气严厉:“不管我做什么,你懂要加上道德审判,你不累?伶伶,你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你以前没条件时喜欢自怨自艾,现在有了背景又开始清高,你活这么久难道不累?”

    依照以往,黎芷伶会情绪崩溃,到今天这个局面仅觉得没意思。

    她冷淡地笑:“你说的没错。人本性慕强,可并不代表只能被本性操控。我想成为我自己,为我自己讨个公道,这没有错。”

    “所以,纪明谦,我们都要好好地冷静想想。”说完,她转身而去。

    纪明谦望见女生消瘦的背影,双拳攥紧,转身离去。

    黎芷伶漫步目的地游荡,头部有些疼,一丝丝灵光仿佛呼之欲出。

    她走上云城最大的跨江大桥,江风吹拂,暂得神清气爽。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她脑海中打转,她望见桥下滚滚江水出神。

    华灯初上,车辆川流不息,这种场景似曾相识。

    身后的陌生人掠过她的衣角,前方的陌生人迎面而来,她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NPC。

    忽然,嘭一声,两辆轿车在她斜上方不远处相撞,连带撞飞一辆过路的电瓶车。

    电瓶车主被撞飞几米远,脖子被扭断,明明整个人趴在地上,脑袋却仰面朝上,鲜血飞溅。

    轿车内,有车主撞坏半边脸,血肉模糊;还有车主的手脚血肉藕断丝连,仿若一碰便能支离破碎。

    黎芷伶浑身冷到发抖,双腿一颤,跌落在地。

    眼前布满血山血海,头部剧痛难解,她弓腰双手抱住头部。

    倏然,那一丝丝灵光终归如泉水般崩裂而出。

    她伏在地上,展开颤巍巍的双手,手上仿若沾满鲜血,口中不时喃喃:“严宏,赵茉。赵茉......”

    身边手机铃声响起,好似过去一个世纪,她才恢复知觉,滑动接通。

    是宋浅浅。

    “伶伶,你在哪儿啊?不是说过要等我送你回家么?”宋浅浅的嗓音粗哑,嗓子有点紧,显得声音在颤。

    所有明白的、不明白的问题,黎芷伶都已得到答案。

    她深吸口气,一笑便热泪盈眶:“浅浅,这六年多来你很辛苦吧?”

    宋浅浅那边带上哭腔,声音颤得更明显:“伶宝,你在哪儿啊?”

    “浅浅,你说我怎么能忘记呢?让你背负当年的记忆那么多年,对不起。”

    “浅浅,我怎么能忘记赵茉?”她的声音虚无缥缈,似要拉扯她的灵魂上天接收审判。

    言罢,她挂断电话,慢慢伸出手,将手机卡取出,把手机扔进滔滔江水里。

    挂断电话的前一秒,她听到对面的宋浅浅失声痛哭,喊叫些什么。

    是了,这才是全部的真相。

    纪黎两家,包括余家要掩埋的、足以让人万劫不复的所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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