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纪明谦一行人似乎以她为中心打转。
就连贺扬这么个公司刚刚起步的大忙人，也跟每日打卡一样，下午准点来她家拜访。
纪明谦大多数时间都挤在她的小租房内，线上办完公又是帮她买菜做饭，又是帮她扫地洗碗，就差开口跟她说要登门入室。
日复一日，她上午送走宋浅浅，下午迎来另一个人，好像她家是什么旅游打卡圣地一样。
实在纳闷到不行，逮住纪明谦洗碗的时间，她终于问再次前来拜访的贺扬：“贺扬，你一天天不忙？”
贺扬笑嘻嘻，眼睛转得提溜快，开始打哈哈，“忙也忙，不忙也不忙。”
“贺扬。”她眯起双眸目不转睛地审视他。
贺扬左顾右盼，眼神不停投向厨房的方向。
“贺扬，他一时半会出不来。你说实话，不要再隐瞒。”纪明谦养尊处优，从没做过家务活，洗个碗至少半小时。
贺扬挠挠后脑勺，目光在厨房方向和她身上逡巡，最后压低声音，“知灼哥说怕你遭遇巨变心情不好，谦哥出钱请我一天天来当乐子人。”
黎芷伶了然，在意料之中。
纪明谦洗完碗出来，擦擦手，“贺扬呢？”
“我让他回去，以后也别经常来。”她递给他一杯茶，“他公司刚起步，别总是麻烦他。”
纪明谦接过茶杯饮一口，“我出了钱的。”
她无奈一笑：“我没事，别让所有人一天天兴师动众地跟着胆战心惊。”
“你没事，我有事，我不放心。”他喝一口水，眼睛在她身上流连。
“那你想怎么样，纪明谦？”
“除非你住到我家去，否则他们都不放心，肯定还会天天来。”纪明谦偷瞄，“当然，我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想回去也没关系。”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纪明谦不愧为生意人，变换战术干净利索，威逼利诱不行，怀柔战术来一套。
黎芷伶深思熟虑一阵，叹气摇头，“好，我跟你回去。”
纪明谦又是一番阵仗，三两下帮她把所有家当又挪回天骄府邸。
“这次不是我逼你。”末了，他还要添一句。
这人太欠揍。
日子走得飞快，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找到接案的律师，了却一桩心事。
日子又过得很慢，整个九月她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天骄府邸，毕业以后同学大都失去联系，希望大家能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
许沐风偶尔打电话来和她闲聊，后来慢慢也变少。
宋浅浅每天一通电话例行公事，公事无非陪她聊天解闷。
有些事不能聊，还有事也得避轻就重，有些话说得浅显也不行，说得太深入更不行。
一番折腾，她都心疼宋浅浅，佩服其侃大山的能力。
宋浅浅社牛的路上，恐怕有关她的话题永远是那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龚西中途约她出去过一回，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也为她加油鼓劲。
咖啡馆中，龚西说：“学姐，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说完，他拿出一个红色同心结，上面绣着倒‘福’字，“学长，把这个挂在手机上，就让它替我保你平安。”
她接过打量，“谢谢，很漂亮。”
“学姐，挂上吧。”龚西语意温柔。
“嗯？”她讪笑，龚西的语气莫名令她不舒服，“我回去再挂。”
“挂上。”龚西下一秒语气加重，隐隐现出强势的意味。
她被吼到愣神，没反应过来，手机被人一把夺过。
对面龚西认真帮她挂同心结，认真之中露出执拗甚至偏执的影子。
许是注意到她的打量，龚西下一秒抬眸，恢复以往的闷骚和温善，“学姐，刚刚对不住，我不是特意说你，只是我也担心你。”
“谢谢，请把手机还给我。”她蹙紧眉宇，想来是自己多疑，和龚西匆匆告别。
回到家，纪明谦看到她手机上的同心结没多问，几天后给她送来一大批开过光的保平安小物件，令她哭笑不得。
这些天，纪明谦酷爱抱小不点去花园里摆弄她的花花草草，白色的、蓝色的满天星蓬勃盛开。
找准一个时机，他拿着水壶浇花，她坐在秋千椅上晃荡，“你不是讨厌有毛发的生物，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猫？”
纪明谦专心浇花，时不时摸摸小不点的脑袋瓜，“人是活的，要想变帅气变漂亮能去整容，还不允许我变变兴趣爱好？”
“你可不是个容易改变的人。”她开玩笑，踢踢脚前的石头。
“以前不是，现在是。”他停下浇花的动作，向她投来暖融融的目光，她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阳光带来的温暖，还是他无限包容下温润的宠溺。
她挑挑眉，抿出一丝浅笑，“原来是这样。”
他放下水壶，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随秋千椅晃动遥望蔚蓝的苍穹。
他忽然问：“伶伶，你梦想的生活是什么样？”
她努力想了想，笑意更甚，“我曾经期望遇到一个人，拥有一种生活。我坐在花园里看书，他四处忙活，偶尔哼些不着调的小曲。我一个石子踢过去叫他闭嘴，他会温柔地笑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而我亦笑着回答他：因为幸福。”
时光永恒停留在此刻，缓慢流动起来的时候，纪明谦指向不远处丛生的满天星：“伶伶，你知道那些满天星的花语吗？”
不等她回答，他嗓音愈柔：“守望爱。伶伶，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这就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夏日即将走到尽头，萧条的秋天迫近。
十月初，她正式提起诉讼，当年的案件很快引爆舆论。
纪明谦不再让她看社交媒体，也不在家里看电视。
她知道，网上舆论铁定不好听。
无独有偶，瞥见过一次。
网上评论分为两大类，一类对她当年的懦弱进行道德审判甚至上升到她的人品，开始对她造黄谣言，说她这么多年来的努力恐怕有猫腻；另一类尝试以她当年的遭遇出发，对她进行换位思考。
如此种种，真要细究，说不清楚。
开庭前三周，纪老爷子找过她一次。
第一句话对她说：“黎丫头，你舍得毁掉他？”
她笑容苦涩，“不舍得。”
纪老爷子闭紧双眼，面露不忍，“你绝对不能和他继续在一起，明谦太倔，不会听我的。黎丫头，严宏这件事，我会帮你百分百稳操胜券。一经结束，你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人，学校已帮你找好，你再没有后顾之忧。或许是老爷子我犯了错，你和明谦，并不合适。”
泪眼朦胧中她依旧维持笑容，“好。可是爷爷，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和他并非不合适，只是还没准备好。”
爱没有错，如果有错就不是爱。
和纪老爷子分别回到家，男人窝在沙发上熟睡，他眼圈乌黑，想必多日未眠。
外面风起云涌，家里平静祥和，少不了他不辞辛苦地鞍前马后。
她蹲到沙发前，捏捏熟睡中那人的鼻尖，想到儿时经常幻想白马王子模样时，会套卡通人物或者偶像剧人物。
现在，那幅想象中的画像终于完整。
泪雨连连，她噙住莫大的钻心之痛，悲语：“纪明谦，对不起，请你继续当王子，那样，我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的王子，当不被她拖下泥潭。
时光如白驹过隙，临开庭前几天，她抽时间去探望祝教授。
祝教授见她的第一眼，紧紧搂她入怀，“芷伶，非常辛苦吧！”
她眼里浮现泪光，“教授，您之前说得没错，我真是离经叛道。”
祝教授拍拍她的肩，“芷伶，你是我最满意的一个学生。”
“谢谢您，教授。”
开庭这天，秋高气爽，她看过云城多少个春夏秋冬，终于这次窥探到一丝独有的温暖，终于和初中学过的那句“我言秋日胜春朝”感同身受。
纪明谦没醒，或许直到庭审完成也不会醒。
昨晚，他向她保证：“伶伶，明天不用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变好。”
她笑意盈盈地点头。
临睡时喝的牛奶里，她给他加了安眠药。
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扭头离开。
纪明谦，好梦。
整理好心情，收拾好行装，她出门打车，街道一闪而过的景色像和她打招呼，亲切极了。
法院门口，象征公正的天平引人注目，除此之外，那群早早来蹲人的媒体更打眼。
开车门之前，她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她一走出去，媒体如同磁石般蜂拥而至，一个个问题如潮水涌来，全是让她回答在网上引起的巨大争议。
有人问：“黎小姐，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为什么才想提起，是要伸张正义，还是制造噱头博取关注？”
又有一个记者问：“黎小姐，听说您家世显赫，那为何当初没有选择为赵茉正名？”
还有人问：“黎小姐，听说您的男朋友权势滔天，这件事里面存不存在以权徇私的情况？”
黎芷伶本不想回复，最后没能忍住：“这是我个人私事，与其他人无关，谢谢，请让开。”
她一步一步踏上法院前的台阶。
渐渐地，人挤人，快要走不动道，吵闹宣天。
“伶伶。”
再纷杂的人声中，她依旧敏锐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回首望去，睁大双眸，喃喃自语：“怎么会？”
不远处，男人站在台阶下上不来，急得满头大汗，多么狼狈、无措和惶恐。
她微微一笑，启唇轻声说几个字。
纪明谦离得远，加上周遭人多声杂，可仍然分辨出她说的话。
她说：回去吧。
接着，他看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舆论和恶意的中心。
那是他护了这么久的女孩，终于在他最爱的这一刻，于众人万千恶意之下，粉身碎骨。
这年，在台阶之下，他只能亲眼看着，捧在手心的宝贝一步步走上祭坛，走进那团烧完所有过往的烈火。那火灼伤他的双眼，疼痛直到骨髓，稍一动弹，牵动泪腺，泪流满面。
奇怪的是，周围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的逼问渐渐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只剩下她和他两人。
一个立于台阶之上，下不去；一个慌于台阶之下，上不来。
恐惧、迷茫悉数不见，化为一股力量充斥心间。
眼角压抑的热泪潸然而下，她泪眼婆娑里对着那人笑，听到胸腔里自己的声音，自嘲地喃喃：“丑小鸭是白天鹅，丑小鸭也只能是丑小鸭。”
走出没几步，她整理好心情，不就是一场硬仗？她打了许多年，今天该是出结果的时候了。
猝然，身后一阵风来，手从后面被人牢牢攥紧，熟悉的炽热。
她大惊失色，回头看去，男人目光坚定，红着眼眶从她身后走上前几步，与她并肩。
他还是，挤开了人潮。
她知道这意味什么，今日她选择为多年的愧疚和正义献祭，而他只是为她，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模糊视线，“你……”
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可无论如何，他的手与她的，密不可分。
纪明谦笑得粲然舒心，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伶宝，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一个人走进黑暗。”
若要粉身碎骨，我替你挡不住，便只能亲自来陪你。
庭审庄重肃穆，每个参与者皆承担一种无形的压力。
手机里的证据得以放出，满堂哗然。
“赵茉到底为什么死？”法官问。
黎芷伶倒吸一口冷气，再次重看当年的景象，灵魂依然战栗，空气里似有一种大手瞬间攥住她的呼吸，晶莹已逼到眼眶边缘。
法官再一次问：“原告，赵茉为什么死？”
黎芷伶扭头看向被告席上的严宏，严宏依旧不慌不忙，脸上依旧布满傲慢。
纪明谦看着那个姑娘身体开始急剧颤抖，背脊微弯，整个人无助到快要缩成一团。他蹭地起身正要上前，却被贺扬拉住。
贺扬差点被发小莫名其妙的举措吓着，发现不用力拉不住纪明谦，只得也起身抱拦他，“明谦，你做什么？不要乱来！”
“放开！”男子扭头回来，眼底一片血红，贺扬心头一跳。
自从儿时绑架案后，纪明谦性格大变。从那以后，纪明谦一直以清醒自持在圈子里闻名，真正的情绪绝对不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贺扬再没见过纪明谦哭过一次，只有今天，纪明谦在法庭上毫无形象地痛哭。
陪审团里有人开始暗中嘀咕。
“说啊，快说啊！”
“一个法庭，这么严肃的地方，怎么这么儿戏的样子。”
纪明谦转头，狠狠往后盯去。刹那间，寂寞无声。
整个法庭里只剩下一个女声。
“因为……”
“因为……”黎芷伶咬紧下唇，闭上眼，泪水潸然下坠，“因为赵茉想为我出头，严宏一行初中时不仅多次霸凌我，严宏也曾对我动手动脚。”
倏地，旁听席上发出一声困兽争斗般的哀鸣。
贺扬怔忪着松开手，纪明谦顿时双膝重重砸到地上，双手捂住脸。
黎芷伶回头，看向旁听席上跪地痛哭的男子，周身的恐惧消失，颤抖着唇畔再一次郑重地，“赵茉想替我出头，遭到严宏等人的殴打，最后被活埋，头盖骨被铁锹砸得粉碎。”
法官继续问：“为什么当年没揭露真相？”
“因为我害怕，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庭审最后，听到严宏判处死刑、其余同伙悉数入狱的判决，她终于释怀地笑了。
她没再去看陪审席，庭审结束后依照和纪老爷子的约定，被带到黎家禁足。
她知道这件事后续也会掀起轩然大波，没出一天，纪、黎两家的股票暴跌。
黎父见到她，对此事绝口不提，只问：“伶伶，你还好吗？”
她说：“我很好。”
生活在她面前静止，她努力给自己找事做。
庭审过去的第二天傍晚，她房间的玻璃窗被什么东西砸响，起初以为是意外，后来响声此起彼伏。
于是，她打开窗户，看打了楼下憔悴的男人，又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与他对视半晌，笑出来：“你怎么来了？”
“伶宝，昨天睡得好吗？”
其实他想问，宝贝，你好不好?
“很好。”她想他明白其中深意，她很好，从未像现在这么好过。
“你来干什么？”
他站在黄昏的余晖里，周身柔光飘曳，仿佛开了滤镜，“我给你送东西。”
“在哪？”她左顾右盼。
“你接着。”他抬起手往上扔。
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抛上来，撞到阳台扶手快速下落，没给她任何接到的机会，咕噜噜地滚到旁边草丛里。
她看他立马弯下腰，狼狈去草丛中翻找。
“玩这么高难度的抛物，你怎么不托人带给我？”
他探头寻找，抹去额间细汗，“最近我爷爷好像和黎叔串通好一样，不让我见你，更别说给你带东西。”
“那好，你慢慢找。”
他找到后，又抛了第二次、第三次，总扔不上来。
天色渐黑，她见他弯腰的样子太心酸，打趣说：“算了，以后再给，也不差今天这一天。”
“不行，我捡了这么多次，不能白捡，今天必须扔给你。”
终于，第八次的时候，那个黑东西恰好落在她手心。
她摸摸，是个戒指盒，打开一看，一枚更大的鸽子蛋。
不同以往的是，戒指环内侧雕刻有“J and L”的纹样，她看到那个纹样双眼潮湿。
“伶伶，你之前送的那根领带上的礼物，我发现了。”他迎着霞光，笑得畅意温良。
“纪明谦，你知道送戒指意味着什么吗？”她重复疫情期间的问过的话。
纪明谦舒心一笑，满眼里都是她的影子，“我知道，非死不离。伶伶，嫁给我吧！”
黎芷伶笑着藏匿泪光，垂下眼睑，“你这么寒酸的求婚，也太不用心。”
“咱先预订好，求婚仪式之后再办。你只说，答不答应？”他声音发紧。
“好啊。”
他乐得像个愣头青，险些踩到石头摔了个狗啃泥，稳住身体后，昂首望向独属于他的那抹曦光，“宝，你真好。”
说完，吭哧吭哧往纪家老宅的方向跑，边跑边回头向她招手，“伶宝，再见。你等着，我很快来娶你。”
她手肘靠住阳台扶手，双手撑住下巴，朝他挥挥手。
你可知道，我们不会再有明天。
再见，纪明谦。
2020年11月，纪明谦求完婚的次日清晨，黎芷伶站在首都机场望了最后一眼祖国的蓝天白云，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同日的纪家老宅，纪明谦在书房收到一封信以及一枚戒指后失声痛哭，“你骗我，你骗我！”
那封信脱落于他无力的指间，摇摇晃晃飘落到阳台玻璃门的边缘，阳光透过玻璃聚集投落斑驳光影映照纸上。
一行字明明白白。
最是人间留不住，何人几得共白首？
就连贺扬这么个公司刚刚起步的大忙人，也跟每日打卡一样，下午准点来她家拜访。
纪明谦大多数时间都挤在她的小租房内，线上办完公又是帮她买菜做饭，又是帮她扫地洗碗，就差开口跟她说要登门入室。
日复一日，她上午送走宋浅浅，下午迎来另一个人，好像她家是什么旅游打卡圣地一样。
实在纳闷到不行，逮住纪明谦洗碗的时间，她终于问再次前来拜访的贺扬：“贺扬，你一天天不忙？”
贺扬笑嘻嘻，眼睛转得提溜快，开始打哈哈，“忙也忙，不忙也不忙。”
“贺扬。”她眯起双眸目不转睛地审视他。
贺扬左顾右盼，眼神不停投向厨房的方向。
“贺扬，他一时半会出不来。你说实话，不要再隐瞒。”纪明谦养尊处优，从没做过家务活，洗个碗至少半小时。
贺扬挠挠后脑勺，目光在厨房方向和她身上逡巡，最后压低声音，“知灼哥说怕你遭遇巨变心情不好，谦哥出钱请我一天天来当乐子人。”
黎芷伶了然，在意料之中。
纪明谦洗完碗出来，擦擦手，“贺扬呢？”
“我让他回去，以后也别经常来。”她递给他一杯茶，“他公司刚起步，别总是麻烦他。”
纪明谦接过茶杯饮一口，“我出了钱的。”
她无奈一笑：“我没事，别让所有人一天天兴师动众地跟着胆战心惊。”
“你没事，我有事，我不放心。”他喝一口水，眼睛在她身上流连。
“那你想怎么样，纪明谦？”
“除非你住到我家去，否则他们都不放心，肯定还会天天来。”纪明谦偷瞄，“当然，我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想回去也没关系。”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纪明谦不愧为生意人，变换战术干净利索，威逼利诱不行，怀柔战术来一套。
黎芷伶深思熟虑一阵，叹气摇头，“好，我跟你回去。”
纪明谦又是一番阵仗，三两下帮她把所有家当又挪回天骄府邸。
“这次不是我逼你。”末了，他还要添一句。
这人太欠揍。
日子走得飞快，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找到接案的律师，了却一桩心事。
日子又过得很慢，整个九月她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天骄府邸，毕业以后同学大都失去联系，希望大家能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
许沐风偶尔打电话来和她闲聊，后来慢慢也变少。
宋浅浅每天一通电话例行公事，公事无非陪她聊天解闷。
有些事不能聊，还有事也得避轻就重，有些话说得浅显也不行，说得太深入更不行。
一番折腾，她都心疼宋浅浅，佩服其侃大山的能力。
宋浅浅社牛的路上，恐怕有关她的话题永远是那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龚西中途约她出去过一回，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也为她加油鼓劲。
咖啡馆中，龚西说：“学姐，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说完，他拿出一个红色同心结，上面绣着倒‘福’字，“学长，把这个挂在手机上，就让它替我保你平安。”
她接过打量，“谢谢，很漂亮。”
“学姐，挂上吧。”龚西语意温柔。
“嗯？”她讪笑，龚西的语气莫名令她不舒服，“我回去再挂。”
“挂上。”龚西下一秒语气加重，隐隐现出强势的意味。
她被吼到愣神，没反应过来，手机被人一把夺过。
对面龚西认真帮她挂同心结，认真之中露出执拗甚至偏执的影子。
许是注意到她的打量，龚西下一秒抬眸，恢复以往的闷骚和温善，“学姐，刚刚对不住，我不是特意说你，只是我也担心你。”
“谢谢，请把手机还给我。”她蹙紧眉宇，想来是自己多疑，和龚西匆匆告别。
回到家，纪明谦看到她手机上的同心结没多问，几天后给她送来一大批开过光的保平安小物件，令她哭笑不得。
这些天，纪明谦酷爱抱小不点去花园里摆弄她的花花草草，白色的、蓝色的满天星蓬勃盛开。
找准一个时机，他拿着水壶浇花，她坐在秋千椅上晃荡，“你不是讨厌有毛发的生物，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猫？”
纪明谦专心浇花，时不时摸摸小不点的脑袋瓜，“人是活的，要想变帅气变漂亮能去整容，还不允许我变变兴趣爱好？”
“你可不是个容易改变的人。”她开玩笑，踢踢脚前的石头。
“以前不是，现在是。”他停下浇花的动作，向她投来暖融融的目光，她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阳光带来的温暖，还是他无限包容下温润的宠溺。
她挑挑眉，抿出一丝浅笑，“原来是这样。”
他放下水壶，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随秋千椅晃动遥望蔚蓝的苍穹。
他忽然问：“伶伶，你梦想的生活是什么样？”
她努力想了想，笑意更甚，“我曾经期望遇到一个人，拥有一种生活。我坐在花园里看书，他四处忙活，偶尔哼些不着调的小曲。我一个石子踢过去叫他闭嘴，他会温柔地笑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而我亦笑着回答他：因为幸福。”
时光永恒停留在此刻，缓慢流动起来的时候，纪明谦指向不远处丛生的满天星：“伶伶，你知道那些满天星的花语吗？”
不等她回答，他嗓音愈柔：“守望爱。伶伶，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这就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夏日即将走到尽头，萧条的秋天迫近。
十月初，她正式提起诉讼，当年的案件很快引爆舆论。
纪明谦不再让她看社交媒体，也不在家里看电视。
她知道，网上舆论铁定不好听。
无独有偶，瞥见过一次。
网上评论分为两大类，一类对她当年的懦弱进行道德审判甚至上升到她的人品，开始对她造黄谣言，说她这么多年来的努力恐怕有猫腻；另一类尝试以她当年的遭遇出发，对她进行换位思考。
如此种种，真要细究，说不清楚。
开庭前三周，纪老爷子找过她一次。
第一句话对她说：“黎丫头，你舍得毁掉他？”
她笑容苦涩，“不舍得。”
纪老爷子闭紧双眼，面露不忍，“你绝对不能和他继续在一起，明谦太倔，不会听我的。黎丫头，严宏这件事，我会帮你百分百稳操胜券。一经结束，你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人，学校已帮你找好，你再没有后顾之忧。或许是老爷子我犯了错，你和明谦，并不合适。”
泪眼朦胧中她依旧维持笑容，“好。可是爷爷，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和他并非不合适，只是还没准备好。”
爱没有错，如果有错就不是爱。
和纪老爷子分别回到家，男人窝在沙发上熟睡，他眼圈乌黑，想必多日未眠。
外面风起云涌，家里平静祥和，少不了他不辞辛苦地鞍前马后。
她蹲到沙发前，捏捏熟睡中那人的鼻尖，想到儿时经常幻想白马王子模样时，会套卡通人物或者偶像剧人物。
现在，那幅想象中的画像终于完整。
泪雨连连，她噙住莫大的钻心之痛，悲语：“纪明谦，对不起，请你继续当王子，那样，我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的王子，当不被她拖下泥潭。
时光如白驹过隙，临开庭前几天，她抽时间去探望祝教授。
祝教授见她的第一眼，紧紧搂她入怀，“芷伶，非常辛苦吧！”
她眼里浮现泪光，“教授，您之前说得没错，我真是离经叛道。”
祝教授拍拍她的肩，“芷伶，你是我最满意的一个学生。”
“谢谢您，教授。”
开庭这天，秋高气爽，她看过云城多少个春夏秋冬，终于这次窥探到一丝独有的温暖，终于和初中学过的那句“我言秋日胜春朝”感同身受。
纪明谦没醒，或许直到庭审完成也不会醒。
昨晚，他向她保证：“伶伶，明天不用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变好。”
她笑意盈盈地点头。
临睡时喝的牛奶里，她给他加了安眠药。
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扭头离开。
纪明谦，好梦。
整理好心情，收拾好行装，她出门打车，街道一闪而过的景色像和她打招呼，亲切极了。
法院门口，象征公正的天平引人注目，除此之外，那群早早来蹲人的媒体更打眼。
开车门之前，她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她一走出去，媒体如同磁石般蜂拥而至，一个个问题如潮水涌来，全是让她回答在网上引起的巨大争议。
有人问：“黎小姐，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为什么才想提起，是要伸张正义，还是制造噱头博取关注？”
又有一个记者问：“黎小姐，听说您家世显赫，那为何当初没有选择为赵茉正名？”
还有人问：“黎小姐，听说您的男朋友权势滔天，这件事里面存不存在以权徇私的情况？”
黎芷伶本不想回复，最后没能忍住：“这是我个人私事，与其他人无关，谢谢，请让开。”
她一步一步踏上法院前的台阶。
渐渐地，人挤人，快要走不动道，吵闹宣天。
“伶伶。”
再纷杂的人声中，她依旧敏锐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回首望去，睁大双眸，喃喃自语：“怎么会？”
不远处，男人站在台阶下上不来，急得满头大汗，多么狼狈、无措和惶恐。
她微微一笑，启唇轻声说几个字。
纪明谦离得远，加上周遭人多声杂，可仍然分辨出她说的话。
她说：回去吧。
接着，他看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舆论和恶意的中心。
那是他护了这么久的女孩，终于在他最爱的这一刻，于众人万千恶意之下，粉身碎骨。
这年，在台阶之下，他只能亲眼看着，捧在手心的宝贝一步步走上祭坛，走进那团烧完所有过往的烈火。那火灼伤他的双眼，疼痛直到骨髓，稍一动弹，牵动泪腺，泪流满面。
奇怪的是，周围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的逼问渐渐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只剩下她和他两人。
一个立于台阶之上，下不去；一个慌于台阶之下，上不来。
恐惧、迷茫悉数不见，化为一股力量充斥心间。
眼角压抑的热泪潸然而下，她泪眼婆娑里对着那人笑，听到胸腔里自己的声音，自嘲地喃喃：“丑小鸭是白天鹅，丑小鸭也只能是丑小鸭。”
走出没几步，她整理好心情，不就是一场硬仗？她打了许多年，今天该是出结果的时候了。
猝然，身后一阵风来，手从后面被人牢牢攥紧，熟悉的炽热。
她大惊失色，回头看去，男人目光坚定，红着眼眶从她身后走上前几步，与她并肩。
他还是，挤开了人潮。
她知道这意味什么，今日她选择为多年的愧疚和正义献祭，而他只是为她，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模糊视线，“你……”
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可无论如何，他的手与她的，密不可分。
纪明谦笑得粲然舒心，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伶宝，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一个人走进黑暗。”
若要粉身碎骨，我替你挡不住，便只能亲自来陪你。
庭审庄重肃穆，每个参与者皆承担一种无形的压力。
手机里的证据得以放出，满堂哗然。
“赵茉到底为什么死？”法官问。
黎芷伶倒吸一口冷气，再次重看当年的景象，灵魂依然战栗，空气里似有一种大手瞬间攥住她的呼吸，晶莹已逼到眼眶边缘。
法官再一次问：“原告，赵茉为什么死？”
黎芷伶扭头看向被告席上的严宏，严宏依旧不慌不忙，脸上依旧布满傲慢。
纪明谦看着那个姑娘身体开始急剧颤抖，背脊微弯，整个人无助到快要缩成一团。他蹭地起身正要上前，却被贺扬拉住。
贺扬差点被发小莫名其妙的举措吓着，发现不用力拉不住纪明谦，只得也起身抱拦他，“明谦，你做什么？不要乱来！”
“放开！”男子扭头回来，眼底一片血红，贺扬心头一跳。
自从儿时绑架案后，纪明谦性格大变。从那以后，纪明谦一直以清醒自持在圈子里闻名，真正的情绪绝对不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贺扬再没见过纪明谦哭过一次，只有今天，纪明谦在法庭上毫无形象地痛哭。
陪审团里有人开始暗中嘀咕。
“说啊，快说啊！”
“一个法庭，这么严肃的地方，怎么这么儿戏的样子。”
纪明谦转头，狠狠往后盯去。刹那间，寂寞无声。
整个法庭里只剩下一个女声。
“因为……”
“因为……”黎芷伶咬紧下唇，闭上眼，泪水潸然下坠，“因为赵茉想为我出头，严宏一行初中时不仅多次霸凌我，严宏也曾对我动手动脚。”
倏地，旁听席上发出一声困兽争斗般的哀鸣。
贺扬怔忪着松开手，纪明谦顿时双膝重重砸到地上，双手捂住脸。
黎芷伶回头，看向旁听席上跪地痛哭的男子，周身的恐惧消失，颤抖着唇畔再一次郑重地，“赵茉想替我出头，遭到严宏等人的殴打，最后被活埋，头盖骨被铁锹砸得粉碎。”
法官继续问：“为什么当年没揭露真相？”
“因为我害怕，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
庭审最后，听到严宏判处死刑、其余同伙悉数入狱的判决，她终于释怀地笑了。
她没再去看陪审席，庭审结束后依照和纪老爷子的约定，被带到黎家禁足。
她知道这件事后续也会掀起轩然大波，没出一天，纪、黎两家的股票暴跌。
黎父见到她，对此事绝口不提，只问：“伶伶，你还好吗？”
她说：“我很好。”
生活在她面前静止，她努力给自己找事做。
庭审过去的第二天傍晚，她房间的玻璃窗被什么东西砸响，起初以为是意外，后来响声此起彼伏。
于是，她打开窗户，看打了楼下憔悴的男人，又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与他对视半晌，笑出来：“你怎么来了？”
“伶宝，昨天睡得好吗？”
其实他想问，宝贝，你好不好?
“很好。”她想他明白其中深意，她很好，从未像现在这么好过。
“你来干什么？”
他站在黄昏的余晖里，周身柔光飘曳，仿佛开了滤镜，“我给你送东西。”
“在哪？”她左顾右盼。
“你接着。”他抬起手往上扔。
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抛上来，撞到阳台扶手快速下落，没给她任何接到的机会，咕噜噜地滚到旁边草丛里。
她看他立马弯下腰，狼狈去草丛中翻找。
“玩这么高难度的抛物，你怎么不托人带给我？”
他探头寻找，抹去额间细汗，“最近我爷爷好像和黎叔串通好一样，不让我见你，更别说给你带东西。”
“那好，你慢慢找。”
他找到后，又抛了第二次、第三次，总扔不上来。
天色渐黑，她见他弯腰的样子太心酸，打趣说：“算了，以后再给，也不差今天这一天。”
“不行，我捡了这么多次，不能白捡，今天必须扔给你。”
终于，第八次的时候，那个黑东西恰好落在她手心。
她摸摸，是个戒指盒，打开一看，一枚更大的鸽子蛋。
不同以往的是，戒指环内侧雕刻有“J and L”的纹样，她看到那个纹样双眼潮湿。
“伶伶，你之前送的那根领带上的礼物，我发现了。”他迎着霞光，笑得畅意温良。
“纪明谦，你知道送戒指意味着什么吗？”她重复疫情期间的问过的话。
纪明谦舒心一笑，满眼里都是她的影子，“我知道，非死不离。伶伶，嫁给我吧！”
黎芷伶笑着藏匿泪光，垂下眼睑，“你这么寒酸的求婚，也太不用心。”
“咱先预订好，求婚仪式之后再办。你只说，答不答应？”他声音发紧。
“好啊。”
他乐得像个愣头青，险些踩到石头摔了个狗啃泥，稳住身体后，昂首望向独属于他的那抹曦光，“宝，你真好。”
说完，吭哧吭哧往纪家老宅的方向跑，边跑边回头向她招手，“伶宝，再见。你等着，我很快来娶你。”
她手肘靠住阳台扶手，双手撑住下巴，朝他挥挥手。
你可知道，我们不会再有明天。
再见，纪明谦。
2020年11月，纪明谦求完婚的次日清晨，黎芷伶站在首都机场望了最后一眼祖国的蓝天白云，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同日的纪家老宅，纪明谦在书房收到一封信以及一枚戒指后失声痛哭，“你骗我，你骗我！”
那封信脱落于他无力的指间，摇摇晃晃飘落到阳台玻璃门的边缘，阳光透过玻璃聚集投落斑驳光影映照纸上。
一行字明明白白。
最是人间留不住，何人几得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