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三十一年十月初一,寒衣节,昙州大雪。

    四方街上来往行人神色匆匆,此地为北澶与南舆交界之地,来往多为走街贩夫的生意人。

    眼下雪势渐缓,路程短的趁这点子消停尽早赶路,长途跋涉的担心天寒路滑,索性都聚在街口的群贤楼歇脚。

    酒楼内人声鼎沸,偶有几声叫好的喝彩声如洪钟,好不热闹。一位长须老者坐在中间的桌子上眉飞色舞地讲着话,身旁簇拥着好些人,几杯酒下了肚,个个脸上泛着红晕,炯炯有神地盯着老者。

    楼下一男子喝道:“然后呢,青泉派剿灭了三剑山庄之后呢?”

    老者咽下酒,长舒一口气,“正所谓乐极生悲,那青泉派掌门季长青的掌上明珠生辰,他借此机会大肆摆席宴请宾客,一女子在此当口冲上门自称是三剑山庄的后人,点名要与季长青决斗。”

    老者笑道:“人在江湖嘛,总会结下点梁子,季长青认为是平常来寻仇的半吊子别人不见,那女子单凭一人之力,孤身提剑一直杀到了青泉山的潜江台。”

    有人道:“青泉山的七重关卡,每一关卡都凶险至极,她一女子身能闯得了潜江台?”

    老者抚须摇头,“可惜啊可惜。”

    有人追道:“可惜什么?”

    “可惜她剑入七分,却未中其要害。这程克青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让季长青心甘情愿当场自废武功。鄙人当年有幸在逐鹿大会上见过她一面,小姑娘年纪轻轻天赋了得,我老头子爱才惜才,这中原武林堪堪出了一位新兴之星,不曾想却是昙花一现,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一年轻男子不解,“这逐鹿大会很了不起么?”

    一旁的汉子放下一直在擦拭的长枪,抢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逐鹿大会四年一次,各大门派会派出门下的小辈们比武切磋,我记得三剑山庄,有一年手无寸铁使得一根竹枝拔得头筹的......”那男子挠挠头,努力回忆,“人称踏雪寻竹一点青,是同一人么?”

    老者闻声点头,“不错,此人正是三剑山庄的程克青。”

    “程克青究竟说了什么?能让大名鼎鼎的季长青甘心自尽?”

    老者似乎早有预料,咂了口酒,“知道真相的人,当年歃血为盟击掌为誓,绝口不提当年的秘密。”

    持长枪的汉子站起来呵斥道:“老头,讲故事怎么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不能说给咱们听的?”

    “就是就是,难不成还怕那季长青的魂魄来索命?”

    老者睁眼,慢悠悠斟了杯酒,“我老头子若是能得知真相,怎会沦落至此?我只能说,一切都是为了大舆。”

    有人接话道:“嘿嘿,这还不简单,季长青怕是都能当她爹的年纪…啧啧啧,这程克青使得好手段。”

    “非也非也,我听说这程克青和鱼渊谷也是颇有渊源呢。说不定...一女侍奉两夫...”

    霎时间,酒馆内好似一阵疾风拂过,“嗖嗖”两声。阵阵笑声戛然而止,刚才说胡话的几人面色铁青跪倒在地,纷纷捂住喉咙,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有大胆的人上前查看,这几人的喉咙插着细小的金针。

    “这是......鱼渊谷的朝元针?”

    酒楼内登时寂静无声,大家犹如惊弓之鸟不敢出声,老者起身凑近一看,拍手道:“这下好了,都成哑巴喽!”

    有人小声道:“莫不是,这几人刚刚出言不逊...”

    “鱼渊谷向来以避世自居,怎会出现在此处?”

    众人听闻纷纷环顾四周,刚才把酒言欢亲如兄弟,此刻却心生间隙怀疑彼此。

    方才声音最大的几人如鸟兽散,酒馆内登时安静了不少。

    那长须老者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鹰睛微眯,朝楼上瞥了一眼,随即拿起斗笠出了门。

    二楼西边靠窗的位置,一男子身着月白色云纹织锦长袍,长发乌黑仅一根青玉簪束起,五官俊雅面色冷淡,彷佛周遭的热闹与他无甚相关。

    此人正是鱼渊谷谷主谢耘,他上月得到线报,谷内从不外传的密药——灵津玉砂丹在昙州泄露,此番亲自前来便是为了一探究竟何人所为。

    谢耘斟起桌上的竹叶青浅啜一口,继而遥望向街对面的逢春堂。

    即是医馆,又是女医学堂,近些年来这逢春堂倒是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培养了不少人才,只是一旦和灵津玉砂丹扯上关系,纵使再声名显赫桃李不言,他也必须亲手了结永除后患。

    一黑衣男子俯首低声道:“谷主,等了半日,这逢春堂的云娘子也不见真身,要不咱们称作病人直去得了!”

    “无碍,守株待兔总是要多些耐心的。”

    “倘若......”无辙欲言又止。

    “说。”

    言简意赅,语气里却是不容置喙。

    “倘若真是咱鱼渊谷出的叛徒,谷主意欲何如?”

    此话一出,谢耘眉眼间雾霭重重,全然不见方才胸有成竹的清明,他默了一会,轻声道:“若当真如此,那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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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春堂

    医馆的内室,绕过红木嵌玉点翠屏风,一位身着天青织花纹袄衫女子在案几前写着药方,女子眉眼间透着三分英气三分侠气,皮肤过于白皙少了份血色,夹杂着些许病气。

    “云娘子,出大事了!”

    云娘子将抵在眉间的笔杆拿来,两眉间留了个圆圆的印痕,远看像是点了颗红痣,见来人是绣荣,她眼皮也不抬,司空见惯道:“谁家又上门来捉人了?”

    自办医馆以来,常有家中爹娘公婆上门来寻偷偷求学的妇女,几番下来云娘子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得心应手的应对办法,所以眼下她并不着急。

    绣荣急道:“雁秋今早去给赵知州家千金看病,迟迟未回,我留了个心差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雁秋医术不精,误诊给人家扣下了!”

    “雁秋医术不精?”云娘子讶然,“若是说雁秋性子正直,说话难听倒也信了,医术不精?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你知道那千金是什么病症么?”

    “娘子呀,这会子还管她什么病症,我这就去备车,您快看看去吧,万一有个好歹,雁秋可怎么办哟!”绣荣说着将云娘子架起来就往门外引,“平日这棋昌跟牛皮糖似的,这会怎么不见人了?棋昌?郎棋昌!”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一身着碧青色流云纹罩甲的少年抱着一柄玄铁宽剑依在马车旁,扬眉道:“上次胡大爹来要女儿,不是我挡住他那一镐才没打着阿姐,你还夸我是天降神仙,怎么今日我又成牛皮糖了?”

    “就你多嘴,这会倒显着你了?”绣荣托着云娘子的手,扶着她欲上马车,云娘子身形一顿,“绣荣,我的医药箱。”

    绣荣叹道:“你是去上门捞人的,怎么还打算给她看病?再说你还不放心雁秋的医术?”

    “有道理。”云娘子点点头,吩咐道:“你留下,把我案几上的试卷分发下去,左上角我都标注了姓名,按照名字发给她们,我和棋昌去就行。”

    “不行,棋昌毛手毛脚的,万一路上颠簸,你这纸糊的身子,我不放心。”

    云娘子笑道,“我这身子,病今儿好了,明儿又来,哪能因噎废食天天让人护着?那我还不如卧床不起得了。”

    “我又毛手毛脚了?我的好荣姐儿,赵宅就隔了两三条街,咱又不是出城!”棋昌忍不住辩解。

    绣荣张口正欲回嘴。

    云娘子站在两人之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试图平息这场无妄之灾,“好了好了,就算我是纸糊的,那也是油水不进的牛皮纸,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云娘子上了马车,棋昌将备好的手炉套好绒布塞给她,又掏出一包茯苓糕,“瞧着你晌午也没怎么吃,垫垫肚子吧。”

    “这东西扎实得紧,我不爱吃。”云娘子将茯苓糕推回去,肃声道:“你也别吃了,容易噎死人。”

    “笑话,活人还能让糕点哽住了?”棋昌嘴上不以为然,仍听话地收起糕饼,敛声道:“今日是寒衣节。”

    云娘子斜睨了一眼,“等我死了,记得多烧些纸钱给我。”

    “又来了,”闻声棋昌一脸不悦,“人家都讲说避谶,你怎还天天念着呢?”

    云娘子团紧手里的暖炉,“还有你师父的份儿,需得多烧些。”

    提到师父,棋昌怅然道:“那年若不是你来临阳观找我,不知我还会守在观里巴巴等多少年呢。”

    “我这样的人,能多活一日,便已经是老天爷赏脸了。”

    “怎样的人?阿云,逢春堂如今发展到现在,不说有多出神入化,单就从咱医馆里出去的人,哪个没有成就一番天地,师父的夙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今日是怎么了,竟讲了这些陈年旧事。”

    “也是,等接了雁秋,咱们一同吃酒去,”棋昌说完哈哈笑起来,“不不不,我们吃酒,你吃茶。”

    “说到酒,真是嘴馋竹叶青呐,放以前,我一个人喝三个,绝对不成问题,更别提你。”说着她不自觉咂起嘴来。

    棋昌拉紧云娘子披风的抽绳,“你就吹吧,反正我也没见过,只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话间马车在赵府停下,棋昌撩起帘子,赵宅大门紧闭森严,门口有数名小厮一字列开死守,颇有点万夫莫开的意味。

    云娘子眉头一锁,又是一场硬仗要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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