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温格就再也没见过沈然。她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心里有些难过又很庆幸,只住了一天就出院,看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她又恢复了往常一个人的生活,不一样的是她每天都要出去散散步,因为这样心情会好一点。

    从雪地走进草坪。

    温格抬头看着树上的嫩芽想着,又熬过一年寒冬,春天终于来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唯一不太美丽的就是呼啸着开进急诊的救护车。

    温格叹了口气,正准备回病房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天陪着沈然的阿姨正瘫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流泪。温格心下一惊,想走过去安慰一下,抢救室里的医生忽然拉开门喊道:“谁是病人的家属?”

    女人急急忙忙起身,冲到医生面前哽咽着说:“医生,我,我是他妈妈!”

    “现在病人情况很不好,”医生严肃地说:“失血过多,很可能有生命危险。送过来时间也有点晚了,我们会尽力抢救,也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女人闻言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屁股坐在抢救室门前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听赵主任的话让他住院的,是我没看住他……”

    半夜,温格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好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走廊里传来的轮子声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死死地盯着病房门,果然有护士推着床进来,在床上躺着的是熟悉的人——沈然。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温格没想到这么快她会再一次跟沈然成为室友。

    沈然瘦了不少,温格盯着他看了许久,面色也不如之前红润了。手腕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脸上还带着氧气面罩。

    睫毛好长,温格想。

    羽毛般的睫毛忽然抖了抖,然后睁开露出一双黑眸,把温格吓了一跳,黑眸主人眼神里的戒备反而褪去了。

    沈然艰难地起身,想用胳膊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大概是忘了自己右手上的伤,一下子疼的重心不稳,差点摔到地上,纱布也洇红一片。

    温格赶忙上去帮忙,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然靠到床上,然后伸出手想要按沈然床边的护士铃,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沈然用另一只手扯下氧气面罩,声音沙哑地说:“不用。”

    温格低头,发现抓她的那只手正是受伤的那只,正在往外洇血,吓得赶紧把他的手轻轻拿下来:“什么不用!你今天都失血过多了你知道吗?伤口裂开不好好处理感染了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失血过多?”沈然奇怪地问。

    “我今天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妈妈从救护车上下来,我想打个招呼就跟过去了,然后在抢救室外听到的。”温格盯着沈然手腕上快速扩散的血迹,觉得这个出血的位置很奇怪,怎么能伤到手腕呢?还留下了这么大的创口。

    “你真的得换药啊。”温格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

    “我自己换就行。”沈然想糊弄过去,但是他看到温格撅个嘴杵在他床边瞪着他,忽然就妥协了。

    虽然这很不像他的风格,但他还是说:“行行行,那你叫护士吧。”

    温格终于如愿把值班的护士叫了过来。

    “怎么了?”护士进来看着站着的温格皱了皱眉:“你怎么还不睡觉?要注意休息呀!”

    “嗯。”温格闻言乖乖上床缩进被子里,只露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沈然。

    “你怎么搞的?”护士这才看到沈然已经快变成红色的纱布,赶紧拿来剪刀准备把纱布剪开看看里面的情况。

    沈然想了想,把身子转到另一边去:“姐姐,来这边吧,这边光线好一点。”

    这下把温格堵得死死的,除了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背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妈呀,”护士拆开纱布后惊呼一声,赶紧拿沾了碘伏的棉球按上去:“你怎么弄成这样?伤口全裂开了!”温格虽然看不到,可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告诉了她现在的情况。

    “我就撑了一下床。”沈然很无辜地说道。

    “这么深的伤口,你刚刚缝合好,不能受力知不知道?”护士再次把沈然的手臂包裹地像粽子一样,再三嘱咐沈然不要受力,乖乖躺着休息,临走前还交代温格没事的时候看着他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护士姐姐可让我看好你。”温格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沈然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护士姐姐给不给你发工资啊?”

    温格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会儿笑嘻嘻地说:“不用工资,照顾你是我作为室友的义务。”

    沈然抬眼看了看某些大言不惭地说要照顾他的人已经空掉的输液瓶:“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液体该换了。”

    吊瓶里的药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输完了,温格的手背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血液顺着输液管倒流。温格惊呼一声,虽然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是她每次看到都有点幻痛。她自己拔掉了针管,起身去翻看床头挂着的病例确认今天的药有没有用完。

    沈然看着她奋力抬起上半身的背影,像一只折翼的小鸟。

    温格还是没搞清楚沈然到底得了什么病。

    不见他打针也不见他输液,更不见他抽血做检查,只有每天中午会吃下护士送来的几片药,然后就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手机或者发呆。

    温格起先以为他是病的很重,像自己前段时间一样痛得无法动弹,每天中午吃的恐怕是止疼药。这么一想她就有些心疼,毕竟她知道那种感觉真的很难熬。于是她每天特别安静地起床洗漱,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书或者打游戏,安静地去帮他打饭然后回来安静地吃,最后安静地上床睡觉。

    她觉得处于极度疼痛下的人听到一点喧闹都能被无限放大,那些嘈杂成了一根根锋利的线从她耳朵刺入,然后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游走,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割的鲜血淋漓。

    她不想让这些讨厌的线也把沈然割伤。

    沈然当然不懂她的这些小心思,他只把少女小心翼翼的保护看作是心情低落导致的沉默寡言。毕竟他也经常这样,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在孤独的浪潮中自顾自地挣扎,然后放任下沉。

    为什么会心情低落呢?很久没听到温格叽叽喳喳的沈然有一天早晨躺在床上想。他转过身侧躺着,看着对面的温格睡得正香,初生的太阳透过没拉严的窗户打在少女卷翘的睫毛上,光束中有细小的绒毛浮动,像打在少女眼睛周围的闪粉。

    他忽然想起上次住院时听到妈妈和医生的闲谈,说这间病房里的女孩是先天性心脏病,自发病以来病情一直不太稳定,已经在医院住了好几年了,谈话的最后那个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为了这件事难过吗?他想。

    生命这种东西,若是能交换就好了。

    “沈然,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过了几天,温格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没办法,她天生就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向来是本着掘地三尺的态度探究问题。

    沈然正在看一本漫画,漫画中的女主角正抱着男主角的遗像在灵堂里哭泣,他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紧接着有种细密的酸涩钻了进来。

    “心病。”其实不太想说,但由于他无意间得知了温格的病情,公平起见,他还是说了。

    “原来你也是心脏病啊?”温格恍然大悟,怪不得两次都和她住在同一个病房。

    沈然想说不是。

    “那你严重不严重啊?我之前认识好几个心脏有问题的朋友,不过他们手后来都做了手术,蛮成功的,现在都出院啦!我看你也不是很严重,肯定很快就能出院的。害,其实这个病也没那么恐怖啦……”

    沈然的不是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心里面忽然冒出来名为羞愧的藤蔓,把他的整个人紧紧缠绕着,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不屑一顾的,却是她梦寐以求的。

    温格被他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探:“你没事吧?好像也没发烧啊,脸色怎么这么差?帮你叫医生吧?”

    女孩的手小小的,带着刚从被窝里伸出来的暖意,却把他烫的一抖。

    沈然想逃离医院的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开始频繁地询问自己能够出院的日期,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需要再观察几天。他知道,家里人已经对他失去了信任,怕他悄无声息地发霉烂掉,于是把他关进了这个对于他们而言是希望但对他而言是牢笼的地方。

    温格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某一天午后吃过饭坐在各自的床上闲聊,她说:“你想知道什么时候出院的话,可以看看你的病例啊,看看上面的药开到什么时候。”说着下床翻开了沈然床头悬挂着的病历本。

    “舍曲林……”温格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小声念道。

    沈然有些慌张地抢了过来:“你怎么随便看我的病例?”

    “我不是帮你看那个日期嘛!”温格面对指责有点委屈:“况且我们都知道对方的情况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你的本上这周一之后就没记录了呀,你要不去问问怎么回事?”

    “不用!”沈然心下开始恐慌起来,那种被恐惧扼住喉咙的感觉并不好受,混乱中他想要不把药量加到四颗吧,两颗好像不太管用。

    随后在西陲的日暮中,他决定今晚就走。

    温格静悄悄地躺着,看着窗外被山头遮住三分之二的红日心想,原来心病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他不用打针输液,怪不得他不爱说话聊天,怪不得他会伤到那个地方,怪不得……温格正想着,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头一看,四目相对,沈然正背着个大包轻手轻脚地向门口走去。

    温格看着沈然四处躲闪的眼睛笑出声来,笑得沈然也红了耳朵。

    “你干嘛?”沈然有些咬牙切齿。

    “我们来打个赌吧,沈然。”温格终于笑够了,睁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沈然。

    比月光还要亮,沈然想。

    “明天我们一起走。”温格没继续等沈然的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今天晚上太迟了,我的药也不够,走不了。睡吧。”

    “谁说要和你一起走了?”沈然皱眉,与其说他是逃离医院,不如直接说是为了逃离眼前这个少女。自打那天之后,他不敢再看温格的眼睛,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诘问和责怪,可是明明盛满了天真和友善。

    “那好吧,”温格的话里透着狡黠:“我现在就去叫护士姐姐来帮你办出院手续。”

    沈然错愕地看着她:“你学坏了!”

    “哪有~”温格笑嘻嘻的。

    于是沈然决定换个思路:“你这个情况不好出院的。你听话,好好在医院接受治疗,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当然希望你能早点出院,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没事的,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少女清甜的声音透露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淡然的语调里还是渗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治不治都一样的。”

    “瞎说什么?”沈然觉得这话有点刺耳。

    “那你瞎跑什么?”

    “我……”沈然知道自己今晚是走不了了,泄愤般把背包撂回柜子里,外套都没脱就这么躺下了,正郁闷着就感觉身边的床塌下去一块,他扭身一看是温格坐在了他床边。

    “你干嘛?”沈然条件反射般坐起来。

    “要不要去天台看星星?”

    “你有事没事大晚上要去看星…星……”沈然声音越来越小,星星可不就是晚上去看的吗?他在说什么啊!

    “走吧!”温格一副“反正你也睡不着”的表情。

    天台的风冷冷的,吹得沈然心里凉凉的。

    他还是不敢直视温格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又做回了最开始的高岭之花。

    温格趴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这座小城歇的很早,十点街上便不见行人,再过半个小时大多数人家就熄了灯,整个城市都陷入黑暗和静谧中。

    “我还从来没离开过这儿呢。”温格喃喃道,除了去首都看病那次,坐着救护车去,坐着救护车回,除了医院她也没见过首都其他地方。她的生老病死好像都要在这里完成了。

    沈然听到了,犹豫着开口:“其他地方……也都一样,没什么好的。”

    这话是安慰,也是他心底的实话。他虽然去过很多城市,但是他不喜欢旅游,对那些风景全然不感兴趣,在手机上看全貌可比去现场看局部好看的多。虽然不可否认在亲眼看到壮美景观时心下的震撼,但比起各种旅行成本,性价比低的可怕。

    “如果你今晚离开了,你会去哪儿?”温格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

    沈然闭着眼感受晚风在脸颊上吹过,留下一丝冰冰凉凉的气息,他沉默着没回答。

    “不管明天你想去哪里,都带上我吧。”温格转身看着沈然的侧脸:“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还有,”沈然转头对上少女亮如星辰般的双眼,看着少女的嘴唇一张一合,吐露出让他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起来的字眼:“我们打个赌吧,看看是你先让我厌烦这个世界,还是我先让你爱上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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