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去岁收成可好?”

    咸阳郊外的乡野,一辆青帐马车安静的停在田边。身着玄色大氅,一位面容雌雄莫辨的少年混在休息的农人间,行走间与常人无异,但手上的木杖却昭示着少年腿上有伤。

    俊秀的孩子虽然难辨性别,但嗓音清透,显然是女孩。

    秦国官吏常行走在田间地头,遍访民生,这里又是京畿地区,贵人往来频繁,农人们听到少年搭话,虽然有些诧异,但也不惶恐。

    年长的农人嘿嘿一笑,“贵人可是要去咸阳?怎雪夜赶路?”方圆十数里都没有亭驿,若是清晨抵达这里,只能说眼前的少女连夜行路。

    “有急事,不敢耽误。”卓玖学着农人蹲在田边,“路过这里看到有人拓荒,便来看看。”

    “嗨,去年廪牺丞下令,在乡里堆肥富田,原先我们也用便溺浇田,只是不得其法。”老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半块胡饼,撕下来递给卓玖,“农家粗糙,贵人莫嫌弃。”

    “农官们教我们堆肥,说是新来的郎中令教他们的。”另一个扛着锄头的妇人接话,“托郎中令的福,我家下田都产了四石粟呢!”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郎中令,只是学着农官说而已。

    卓玖看妇人背上背着一个瘦小的孩儿,从袖子里掏出蔗糖塞到孩子手里,笑着问,“按理亩收应有五石,怎只有四石?”

    “这引水不行啊,俺听说河沿的那几个里,亩收都有六七石呢!”

    “今年还是分成收租,人家得七石,才交了七斗粮,再换些草税......”另一个汉子挥挥手,激动的说,“这得给自己留下多少啊!”

    “可不是......”

    “不过去年确实收的多,我家还有余粮换了锄头,今年再开几亩荒,明年可以给我那婆姨,换身新衣裳......”

    “啧,今年还得开些田......”

    农人们激动地讨论着,没有注意到卓玖悄悄的退了出来。燕徒推着轮椅跟着她,看着眺望着田野的卓玖,欲言又止。卓玖偏头看着自己的仆从,笑着问道,“有事?”

    “娇娇何必与下人亲近?当心污了衣裳。”

    卓玖看着大氅上沾染的几点污泥,笑着摇摇头,“你说得对,下次出门还是要着短衣为好。”

    燕徒见主人装作听不懂,也不再多言。王上在腊祭时期,于城郊设宴迎春,卓玖本应在此之前赶到,但一路行来总在乡野作坊留步,甚至还带着张苍用线绳测量土地,绘些燕徒看不懂的地图,即使提前了半月出发,也误了时候。

    好在上任的时间是再十日之后,倒算不上误时——只是没有参加王上特地请她参加春宴。

    “娇娇,这里的等高线是这样画吗?”马车的车厢内,张苍坐在卓玖对面,用炭笔在一张轻薄泛黄的平面上描绘着。他的手边是一个刻有刻度的笔直木条,他时不时就需要用这根木条比划。

    如果有人看到,一定会惊叹于张苍手下精准的地图,等比例缩小的各县乡,以及田亩面积,甚至通过线条描绘出各地的地形高低。张苍甚至自己收集矿物,调了些颜料带在身上,有时会用不同的颜色标注水文情况。

    但卓玖知道,真正的无价之宝,则是承载这张地图的东西。

    离开栎阳前,她已经得到了闷烧焦炭的具体配比,当时从焦炉内排出的焦煤气则用来烧水,她趁着有热水,便熬煮了一些竹木,尝试着改进如今的纸张。

    是的,如今是有纸的(1)。

    不过此时的纸几乎不用来书写,只是代替绢帛作为包装的产物,或为漆器的内胎。卓玖用后世的抄纸法制出了一些稍有残破的纸张,刚刚成型就被张苍视若珍宝,舍不得使用。

    还是在卓玖不断地劝说下,才愿意拿出一张来绘制地图。

    卓玖仔细的看了看上面的等高线,确定张苍的方法无误后,点点头。如今没有成像技术,即使经过测量能得出相对精准的数据,在仅有张苍一人的情况下,等高线也无法完全绘准。

    “曾子云‘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可苍昨日于南岭上观日出,见光与影之间并非平行,而是弧状。但因瞬时便散,苍也并不确定。”张苍看着手中的地图,他自秦楚之间往返,比旁人多走了上千里的路,对于大地的变化更为敏感,“若是长时间在路上眺望田野,便隐隐觉得大地并不凭证......”

    卓玖笑着看张苍苦恼的抓着头发,用漆勾将车的帷帐全部放下来,引来燕徒询问的声音。

    “无事,你慢些驾车。”卓玖朗声吩咐着,冬日最外侧的车帷用兽皮和粗麻缝制,降下来后车内便陷入了黑暗。她轻轻吹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一小片光明缓缓照亮了她和张苍之间的地方。

    “曾子所言,并非简单的解释天乃圆,而地平直。只是以此喻动静之道,阴阳互补罢了。”她将自己的手放在油灯之前,随便比了个小狗的造型,车壁上立刻出现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

    “阿苍可知,现在车壁上为何有影?”

    张苍看着墙上的小狗,有些懊恼自己的女师将他还看作小孩子,但还是乖乖的说,“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2)。也就是说,光只沿直线扩散。”

    卓玖点点头,从腰间的香囊上结下两粒玉珠,谈及如今只在贵族间流行的宇宙学说,‘宣夜说’。如今的宇宙学说以盖天说,浑天说和宣夜说交杂,其中盖天说就是张苍所说的天圆地方,而浑天说则是地心说,而宣夜说几乎接近现代的宇宙观——即太阳系以太阳为中心,所有星辰像圆形的沙里漂浮在空中,围绕太阳不断转圈。

    张苍先前了解过宣夜说,但却并不理解,“若太阳为中心,为何会在地上东升西落?难道不应是一直高悬于空中吗?”

    卓玖用笔刀在一枚玉珠上刻出划痕,然后将两枚玉珠举到油灯前,温和的对张苍说,“假如油灯是太阳,我手中的两枚珠子是月亮和我们,在它们漂浮在空中,围绕太阳旋转——”

    张苍瞪大眼睛,忽然说,“是黄道规,日月循黄道,南至牵牛,北至东井。(3)”他好像理解了什么,然后抿了抿嘴说,“所以,我们不仅绕着太阳转,自己其实也在旋转,对吗?自西向东。”黄道圈代表了季节的变化,如果以此为基础,张苍飞快了理解了为何太阳会东升西落。

    但芈姬为何如此确定,大地是圆形的呢?

    卓玖好像明白他的疑惑,轻笑着将两个小球交叠在油灯前,“刚刚不是说,光是直线吗?月食开始时,淹没月亮的形状是什么?”

    “圆形。”张苍眨眨眼,用手在地图上虚画了一下,“所以,大地是圆的。”

    卓玖将两枚玉珠送给张苍,摸摸他的头慵懒的说,“阿苍大才——”

    “娇娇,苍已经长大了!”张苍终于忍不住,用手抱住自己的头阻止卓玖。在前面驾车的燕徒听到两人的笑闹声,笑着插嘴道,“苍先生,确实不小了。”

    然后不知卓玖说了什么,两人的笑声伴着张苍的抱怨声,响彻田野,好像冬雪也没有那样冷了。

    ......

    章台宫好似比往日还要冷。

    听闻新任郎中令已到京畿,王上今日心情颇佳。可不知是谁触了霉头,递了一封奏章来,惹得王上脸色再也没好过。这还不足三个时辰,就已经轰出来十数宫人,宫奴侍女们都战战兢兢的跪在橼廊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吕相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嬴政将手上的奏章摔到桌子上,对跪坐在一旁的王翦说道,“先前赵国各城,久攻不下,所耗人力财力不知几何。如今他又私派纲成君前往燕国,只为攻赵,不知居心何在。”

    庄襄王还在世时,嬴政便刻意与武将交好,即位后更是以各家少年为侍郎,常伴自己左右。年轻的王翦是今日的内侍值守,他看着面色阴沉的王上,眨眨眼道,“但纲成君长袖善舞,又为燕人,归燕为相可联燕与秦合攻赵,也并非坏事。”

    ‘唔,虽然听说吕相是为图扩展在河间的封地,才想要攻赵的。’

    王翦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但看着在王座边来回踱步的嬴政,明智的没有说出来。

    嬴政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他当真是将秦国,当作自己的货物牟利了。”他很清楚吕不韦的谋算,也并非因他派蔡泽去燕国而生气——重生以来,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有情绪波动了。

    装作生气也不过是演给吕不韦看,至于目的——

    他扫了眼王翦。

    ‘吕不韦想要为自己牟利,也该想着点大秦。’嬴政并不想如前世那般,再受吕不韦桎梏,而吕不韦插手军事更是他不能容忍的。如今他并非前世那般,处处要听从他了。

    “王上所言极是,吕相不该如此。”王翦点点头,“无功便求封赏,实属不当。”

    两人正闲谈着,门口有宫奴高声禀报道,“郎中令芈姬,前来拜见王上!”

    隐约间,可以听到木轮碾过青砖发出的吱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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