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玖本应早些时候便来章台宫,但在路上遇到了乞骸骨的前郎中令,便耽搁了些。老郎中令自昭襄王时期自侍郎被提拔至郎中令,已经历经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和秦王政四朝,早已见惯了王都风雨,他今日来,是为最后一次矫正名单和奏章,对于忽然碰到的年轻芈郎中令很是温和。

    卓玖本在燕门外整理衣衫,调整心声,见老者在雪地上缓步前行便连忙起身,扶了一把,甚至将自己的轮椅借给他,见天色还早,便亲自送他出宫,一来二去倒是闲聊了起来。

    老郎中令捋着胡子,眯起昏花的眼睛使劲辨别的卓玖,像是有些诧异接替自己的,竟然是位女娃娃,“芈姬能以功绩升迁,定是做了利国利民的大事,秦法任人以能,倒是不必担忧其他人的目光。”

    一路上,老郎中令不仅将朝中的各方势力为她解释了一遍,无外乎楚国外戚和吕不韦的争锋,还有军事贵族们的作壁上观。他为官数十年,早已习惯,还宽慰卓玖莫要太在意,只要听从王命,便不会出错。

    “不过,去年议郎中来了一位年轻人,听闻本是吕相的门客,你若是接手,当多留意些,莫要慢待了他,惹吕相生气。”

    卓玖这才明白,老郎中令只从姓猜测她为楚人,并不知她究竟是谁,不然也不会这样嘱咐了。

    等将老者送出宫门后,卓玖才匆忙向章台宫赶,堪堪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宫殿面积颇大,她在门外不仅听不到嬴政在里面说什么,甚至听不到他的心声。

    在宫奴通传后,她本想从轮椅上起身,取剑脱履,还未整顿好自己,嬴政便快步迎了出来,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少年推着她的轮椅,然后心声和语言同时响起,“女士可让寡人好等。”

    ‘莫不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步?’

    “乃臣之过。”卓玖眉目温和的说,心声却透露出几分期待。

    ‘这次自栎阳来咸阳的路上,倒是收获颇多,一会定要告知王上。’

    两人几月不见,方见面便开始过招也并不影响心情,嬴政甚至都将吕不韦的事情抛到脑后,颇觉神清气爽。卓玖则似笑非笑的敛着眉目,将心声完全放空,也不知究竟在琢磨什么。

    王翦早先便听闻芈姬大名,如今见到真人,便好奇的瞥了一眼。黑色大氅已经褪下交给宫人,绛色蔽膝盖在玄色深衣之上,宽大的收口袖上,印着金色花纹,白皙的脖子隐藏在绛色毛领之下。脸上雌雄莫辨的清秀面容并未施粉黛,眉毛也未同如今的贵女一般,全部剃掉,只是眼角扫了些茜草粉,胭红飞入鬓边,方才有些女子的气度。

    不过在嬴政和卓玖寒暄了几句后,王翦便识趣的告退。

    卓玖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属官,轻轻点头示意,还未抬头看向嬴政,便感觉一阵寒气袭来,立刻侧身避开。待回过神,便看到一柄利剑悬在眼前,而剑柄则被嬴政握在手中。

    ‘啊!王上这是作甚?’

    卓玖面色依旧平静,但心声却透露出她的慌乱。她手指微微紧握,强行镇定下来向嬴政行礼道,“少府可是将钢制成了?”

    嬴政笑盈盈的看着卓玖,手腕一抖将剑收回鞘内,然后随手抛给卓玖道,“将作少府也不算无能,尝试了数月,倒是颇有些成就。”

    卓玖拔出长剑仔细端详,锋利的剑刃透着寒光,又转动手腕随便舞了几招,柔韧的剑身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在落下之前又很快泄力,保证自身不会裂开。

    她还未将焦炭的烧制方法交给嬴政,少府能做出如此完美的钢,定然是颇非了一番心思。卓玖笑着摇摇头,“东园主章令定是费了不少精力,王上竟然只说他们不算无能,臣倒是想知道,什么样在王上眼中才算尽心。”

    嬴政哼笑了一声,没有理会卓玖,转身坐在王座上撑着头看向她,“女士倒是颇看重那些匠人,倒不如给寡人解释一下,为何没参加腊祭?”

    他平日里只叫她芈姬,如今倒是用上更加尊敬的‘女士’,只不过言语上可听不出来丝毫尊重。

    ‘王上未免太过孩子气。’卓玖将剑收回,从袖子里掏出张苍一路上所绘地图,‘只要兴师问罪,便要说些更尊敬的称呼,暗示他在阴阳怪气。’

    嬴政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是阴阳怪气,但联系卓玖先前的话,也大致理解意思。他本是装作不清楚自己已经知道卓玖可以读心,所以也没法对她的心声有什么反应,好在对卓玖的心声也谈不上恼火,所以只是抬了抬眼皮问道,“这便是女士误时的理由?”

    “本就是今日来宫中交接,臣并未误时。”卓玖从轮椅上站起身,步履轻慢的走到王座之前,将卷着地图的竹筒放在托盘上,由内侍捧给嬴政。

    嬴政打开竹筒,异于平常卷轴的重量让他皱了皱眉。他对卓玖奉上的奏章内容,心中早有猜测,凭他对她的了解和先前她吐露的心声,无外乎体察民生,或是田亩之事,但手中过轻的重量让他有些迟疑。

    他抖了抖竹筒,并没有竹简从里面掉出来,然后直接抬头看向温和的卓玖,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疑问。卓玖笑着屈身行礼,然后走上台阶跪坐在王座前的案几边,轻轻从竹筒里将一卷纸勾出。

    因为纸张过于轻,并不能如竹简一样顺利的从竹筒中划出,所以刚刚嬴政并没有将它倒出来。

    嬴政挑了挑眉,用案几上的青铜镇兽将纸张铺平,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仔细辨认,“这是......栎阳和咸阳之间的地图?”看着上面标注的县乡,他判断道。

    卓玖笑着点点头,然后向嬴政解释着上面的线条究竟是什么含义,然后又从袖子中掏出算筹放在案上。现代地图主要以比例尺,偏角度,图例和图号为主要元素,实际上,因为战争和赋税等问题,此时的地图已经颇为成熟,战争图,堪舆图,路线图等都已经具有了这些元素的萌芽,卓玖给嬴政解释起来并不费事。

    “使用比例尺作为标准,使地图更为精准?”嬴政用手划过地图,感受到并非皮革丝绸的质感心中升起疑惑,但却被另一个问题盖了过去,“但如此精准的计算,定是要更标准的度量衡,女士是以什么为标准呢?”

    前世推行统一的度量衡,嬴政并不后悔,但王朝的覆灭并非一朝一夕,定是与政策脱不开干系。他并不会傲慢的将错误归咎于一人,但却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毁灭了大秦,如今看到卓玖明显不属于秦国的度量比例,心中颇有感慨。

    卓玖不知怎么和嬴政解释经纬线,若是要谈及怎样固定度量衡标准,她大概要从地球的经纬开始讲起,嬴政又不是张苍或者甘罗,恐怕没有那么多耐心听她解释。她从腰间的系带上解下笔刀,心中划过无数个造型不一的尺子,然后又是各种计量工具,最后落在了前世校园中的一段铂铱合金上。

    那是一段整体浇筑在水泥地上的金属,在宽敞的校园中毫不起眼,匆忙的学生们甚至会毫不在意的踩过去,使它沾染上灰尘和污垢。

    卓玖挑捡了一个笔直的算筹,笔刀直接落下,从左到右,毫无偏斜,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脑海中那段灰扑扑的铂铱合金,如今与手中的刻痕完全重叠,千年后的记忆终于落回了卓玖的指尖。

    嬴政看着卓玖的动作,她空寂的心声出现了一些清亮的笑声——不是她的,好像是记忆本身的声音。他看不到卓玖脑海中的画面,只能猜测她是否回想起了前世的记忆。最后只得轻叩案几,将卓玖从回忆中拉回来。

    “定准绳,立规矩才可成方圆。”卓玖将手中的算筹递给嬴政,看着他摆弄了一下,心中轻笑了一声。也许嬴政永远也不会知道,八百多年后,会有一位名为一行的僧人测出子午线的长度,而千年后一位名叫洪堡的德国人,会在测量地球的经线长度后,以十进制为单位,将地球平分,才得到了数十亿人共同使用的单位‘米’,而这标准的米,而那个用铂制成的标准米,则镶嵌在亚历山大·洪堡的哥哥威廉·洪堡创办的第一所现代教育大学中。

    “均分天下,方得此。”她笑着将地图拿过来,指着上面的比例尺道,“再以十数作为缩小比例,得图上比例尺,以此尺作图当与现实无差。”

    嬴政看向卓玖,心中忽然道,‘均分天下,得此准绳。若以此为基,统一度量衡,便可使万民信服。’

    ‘只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各国百姓当信秦只度量衡,无需强逼,便可一统度量衡。’

    几乎同时,卓玖的心声也在嬴政耳边响起。

    嬴政看着卓玖,卓玖也看向嬴政,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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