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打量着手中的算筹,沿着那条划痕他好像看到了咸阳宫的宫宇重重,高墙青瓦之外,草长莺飞——

    地图上,天地在其上展开,嬴政有些失礼的抓住卓玖的袖子,一把将她拉起来道,“此图可绘山川湖泊,也可定国家情势?”然后一把将屏风后的绒布扯下,巨大的七国之图赫然显露。

    卓玖明白他的意思,平静地扫过上面标注的各国名称,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制图为保精准,需实地勘测。如今大秦,既无可绘图的人才,又无前往各国的机会,怎能重绘各国堪舆图呢?”

    嬴政皱了皱眉头,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了。吕不韦派了蔡泽去燕国为相,那么再添些人手去勘察燕国各地,也不算太难,但正如卓玖所说,即使可以在各国行走,也没有那么多人手投入绘图。

    思及此,嬴政转身面向卓玖行礼道,“还望芈姬赐教。”

    卓玖来不及侧身避开,连忙扬起袖子向嬴政回礼。“王上可知,臣新呈上的地图,是用何所绘?”她边说边回到自己应坐的位置上,细心的内侍已经将她的轮椅推到台阶边。

    “寡人从未见过。”嬴政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前世今生的记忆中并无此物,“可与先前的问题有关?”

    卓玖笑着让嬴政稍安勿躁,温和的说起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位王命天下能工巧匠,铸天下最重之兵和最轻之兵,数月过去,工匠呈上极重的剑,需要几名力士才可抬起,落地便能轻易砍断数寸的青砖,王非常满意,于是便问最轻之兵呢?

    匠人从袖子中掏出淡黄色的纸说——

    “此物边是天下至轻轻之兵,但却比重剑还要锋利。”卓玖轻笑着说。她解释了一下纸张的制作过程,然后道,“如此,习文奏章便无需竹简,朝臣上文不必负重数斤。”

    “也降低了读书识字的成本。”嬴政看着卓玖,接话道,“各家学说意广而行之,若有可使其学说广泛传播的方法,定趋之若鹜。芈姬想要借百家之手,走遍天下山川江河?”

    所有的学说,都具有传播的本能。除去贵族们珍藏的书简外,沉重的竹简木牍,从客观上阻拦了诸如儒家,墨家,农家这些根植于平民中的学说传播。若是秦国愿意提供更轻便的写作材质,相信他们会愿意充当秦国的马前卒。

    卓玖并未想到利用各家各派,但嬴政提及后也立刻反应过来,“各国国君不论心中如何想,明面上依旧礼重士人,若能有善绘图者以游学之名,前往各国,当不受阻拦。”他们只是去勘察地形水文,不去兵营皇宫,许多国君为了名声,大抵是不会计较的。

    ‘但如今秦国,并无如此多的士子。’

    卓玖在心中遗憾的说,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只是摸了摸袖口状似思索。嬴政看着详尽的地图,耳畔是卓玖的心声,转身回到王座上坐下,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才意识到卓玖的真正目的。

    她恐怕是想借秦少士子,而如今又紧缺人手为由,广开教育,教授文章数术。

    他不满吕不韦私派蔡泽去燕国,并不是觉得他私自行动,而是因为他在处置国事时,为自己牟利。而卓玖此举并无私心,只是略显委婉,他并不生气。

    嬴政不知道的是,卓玖早先听说纲成君离开秦国时,便已经推测出他的想法。也是基于此,她才制成纸张,教张苍绘图,只为了此时。刚刚她也是故意在心中如此说,引得嬴政揣摩出自己的意图。诚然,他突然提及借百家之手绘制地图,打乱了卓玖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但整体并没有太大影响。

    她并非不信任嬴政对于改革的热心,而是她不敢去赌他的真实想法。诚然,先前两人已经开诚布公的探讨过改革的必要,也达成了相对共识,但双方都知道,这不过是道不同,相为谋的妥协。

    有利于秦朝统一六国的技术,自然是值得付出精力和时间的,但若是不利于统治,且侵犯了贵族利益的改革呢?法家向来贯彻愚民政策,若是推动教育普及,朝中的阻力恐怕不小。

    所以,她需要知道嬴政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是赞同,她自然安心,若是反对——

    她就让嬴政明白,全民教育有利于统治,且可以保大秦绵延万世。

    ‘芈姬是不是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为郎中令,兼领将作少府,属官究竟有几人?若想推行纸张,尽可在官邸中一试。’嬴政故意在心中说道,‘教平民识字,颇具风险——’

    卓玖坐在轮椅上轻敲膝盖,低头掩盖神情,没有看到嬴政嘴角一闪而过的微笑。

    “芈姬所言有理,即便博士官和诸位郎官们都愿前往六国,恐怕也无法尽绘其图。朝中人手毕竟有限,不知芈姬有何良策?”

    卓玖听到嬴政的声音,忽然抬起头,有些失礼的看向平静地嬴政。他像是真的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一般。卓玖躬身行礼道,“博士们久居宫宇,对乡野并不熟悉,再加之平日公务繁忙,确实不适合田野调查。但若是久居乡野之人,应可胜任。”

    “绘图之事看似繁杂,但若委派至乡里,尽绘本地水文地理,无需月余便可绘成。图成后,再交予县中合并查验,以此层层上递,交予咸阳时,便是完整精准的地图。”

    “这些绘过本地地图的人,则可以派往各国以同样的方法绘制。他们每人负责的都仅为一小片,王上也不必担忧他们会将秦境内的图纸,透露给他国。”卓玖笑着侃侃而谈,“只需在各乡建立学馆,教授有意参与此事之人,数年可成。”

    嬴政紧接着问道,“但芈姬不可能亲自教授所有人,又当如何呢?”纸张轻便,但文字还需要人一一写上,若是要写全国境内所有县乡的文本,即使每乡只得一份,也并非易事。

    “可将字刻于与纸等大的木牍上,无需手写,便可印于纸张上。”卓玖温和的应道,然后轻笑着看了看嬴政,“此法不仅可以用于教导绘图,若是印文带去他国,恐怕会给各国引来不少麻烦。”

    嬴政那久经政治阴谋的大脑飞速运转,秦国有严厉的法度制约百姓,又有卓玖牵头把控文本内容,即使她真的利用此事,开官学,启民智,也不会动摇他的统治。

    “六国国君亲小人,远贤臣,降低习字门槛动摇统治为其一。若假借贩纸传递秦之法度,给六国百姓适应的时间,日后便无需太过费力。此乃其二。”

    卓玖留心嬴政的心声,却毫无收获,他也没有应声,卓玖只能不断说着推广教育,运用纸张的好处。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但嬴政依旧沉默的看着她,卓玖叹了口气,只能撑着腿站了起来,对他拜道,“王上若是担忧百姓习读文书后,难以管理,臣可为王上解忧。”

    本来早就决定在国境内建立学馆的嬴政,对于卓玖所说的好处兴致缺缺,她能说出的,他基本都能想到,不去插嘴不过是想听听她究竟还能说些什么,卓玖难得提及管理百姓,倒让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朝中贵族为政,已成顽疾。即使秦法以军功升迁,也难撼动旧贵地位,如今吕相和外戚相争,乃勋贵之争。各族以血缘为扭带,王上很难消弭其中的联系。”卓玖温和的整理了一下衣缘,毫不留情的刨析,让人看不出她也是血缘贵族的一份子,“平民识文断字,却可以改变此种情形。百姓所求,不过吃穿而已,若同军功一样,自识字的百姓中遴选有能之人,引入朝堂,十数年后,便可瓦解贵族在朝中的影响。”

    就在卓玖已经说不下去的时候,嬴政终于从王座上起身。他快步走下台阶,亲自扶着卓玖坐回轮椅,轻笑着说,“芈姬所出一策,寡人还未相通,便又有新策。”

    卓玖张了张嘴,呆滞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冷静。她轻笑着摇摇头,“王上天纵奇才,乃大秦之幸。”

    “芈姬大才,知统一之战,不可受朝中旧族阻拦。若可消弭贵族之影响,寡人定封芈姬为上卿!”嬴政一把拉住卓玖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她,“有芈姬,乃我之幸,乃大秦之幸。”他甚至不再自称寡人。

    冶炼钢铁,治理农政,如今再献纸张,卓玖确实当得起上卿之职。

    看着一脸淡然,并没有因为可能成为秦国第一位女上卿,同时是最年轻三公而有丝毫喜悦之情的卓玖,嬴政暗自叹了口气。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芈姬所处,当为上将军。

    卓玖也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本不愿将教书育人说的如此功利,但方才容不得她多想。如今再想起,恐怕嬴政本就不反对建立学馆,是自己太过急躁,反而被他掌控。

    你可以慢一点,

    不必如此慌张。

    卓玖轻声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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