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令,这里脏乱莫污了阁下的衣袍。”

    将作中郎弓着身子,想要帮卓玖将拖地的深衣挽起,卓玖将手杖挂在胳膊上,赶在他之前利落的收拾好衣袖,然后温和的说道,“某是来见东园主章令的,听闻他带着铁匠们已经能冶炼出熟铁了?”

    她一边微笑着询问,听着将作中郎的解释,一边分神想着刚刚李斯的提议。

    少府不出意料的在她之前就想到了燃料的问题,但他们没有确定的答案,所以各种尝试都不得其要。不过常年和冶金打交道的匠人们,即使没有卓玖的帮助,最后也成功试出焦炭的烧制方法,而最先烧制出焦炭的匠人,已经被升为东园主章令,专职负责烧造兵器了。

    “兵器?”卓玖从李斯建议新增教育法的回忆中抽出来,温和的打断将作中郎的话,“王上只要求少府锻造兵器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卓玖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过些天我会同王上提一下,应该给地方开放锻钢的方法,农人们现在用的农具太过残破,并不利于耕作。”

    她没有期待中郎有什么答复,只是自言自语着在心中将这件事记下后,才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是她写好的关于造纸的步骤,还详细的介绍了注意事项。

    “先前在栎阳时,我将纸胎稍作改良,造出这样用于书写的纸。中郎看看,半月之内少府是否能造出来?”卓玖将纸交给将作中郎,看着他翻来覆去的观察淡黄色的纸张,又认真看了看步骤,然后在其中一步上停了下来,“可是有什么问题?”

    “回郎中令。”将作中郎指着其中沤麻的步骤道,“某虽未做过漆工,对纸胎并不了解,但也大致知道其中所用硬纸在打浆时,需粗制少时。某观此纸轻薄,大抵是与纸胎相反的细工所制,羋姬在栎阳大概是赶时间,浸泡麻竹的时间不长……”他观察了一下卓玖的表情,看到她没有生气才继续道,“若是如此,是否需要在轧碎麻木之后,多浸泡搅打些时日,再求纸张的细腻呢?”

    将作中郎不愧是经验丰富,在了解到一个新技术后,仅仅通过过往经验就能敏锐的发现缺漏。卓玖确实因为赶时间,再加上冬日气温较低,制成的纸张质量参差不齐——好的都拿去给嬴政了,留下的大多是残次品。

    “中郎可有师承?”三言两语便能听出这位精瘦的汉子受过系统的教育。

    中郎嘿嘿一笑,摸了摸头,“少府中大多匠人,都是墨家子弟,我们被称为秦墨。我等虽没有他国墨者那般精于机巧,但郎中令放心,墨者应学应会的,我等皆通晓,不会误事的。”

    “那玖便安心了。”卓玖笑眯眯的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卓玖踩着夕阳的余晖,自少府作坊中回到郎中令府,几乎和宵禁巡逻的军士撞上。还未下马车,便看到张苍在府门口张望,见到卓玖的马车后,连忙快步上前,候在车辕旁。

    卓玖撑着手杖下车,看到学生小小的脑袋,想要伸手去摸,又想起自己做作坊中碰过煤铁,虽然已经擦过,但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张苍敏锐的嗅到卓玖身上混杂的铁锈和煤炭的味道,扶她踩着踏步走下车厢时,他有些不赞同的看着自己的老师,“娇娇清晨便去参加朝会,跪坐了一上午,又要去少府的作坊——”

    他隐晦的瞥了眼卓玖不离身的蔽膝,劝道,“娇娇的腿支撑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卓玖笑了笑没有强撑,另一只手搭在单膝跪在地上的燕徒肩上,将身体绝大多少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我不会在上任第一天,就让自己卧病在床的。”她的身体她很清楚,这点劳作不过是有些辛苦罢了,谈不上伤害自己。

    “娇娇若是有什么需要去少府的,大可以交给苍。”张苍看到侍从将轮椅从马车上卸下,连忙推到卓玖身边,请她坐下。然后在燕徒沉默的推着轮椅进府后,才伴在卓玖身边说道。

    “阿苍可理解筒车的风车的原理了?”卓玖笑着问道,在看到张苍点头后便笑着说,“今日和王上谈论了学馆之事,不知阿苍希望能学些什么呢?”

    张苍不满卓玖转移话题,却处于尊敬没有去反驳,而是思索了片刻后答道,“若是幼年时,自然是什么都想学一些的。不过稍大些,便跟从先生读些儒家经典,后来喜好数术星象,才投到娇娇名下。”

    “至于希望学什么......”他显然理解卓玖的意思,“百姓们最希望等获得一技之长,自然是算术,农学,工匠之类的最好。”

    书房的门被卓玖伸手拉开,因为她常做轮椅,所以府内的一切门廊都做了慢坡,甚至移门的移槽都是嵌地板上的暗槽。燕徒无需多余的动作,就可以让卓玖感觉不到任何颠簸的进入室内。

    卓玖有些失礼的从轮椅上挪到床上,还不是睡具的长条家具,已经颇有些后世的用处,至少可以让她舒服的窝在软垫和隐几里,并且在褥子下伸展双腿。

    她斜靠在隐几上,一边翻阅案几上的公文,一边温和的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我是说你希望学什么,与实用无关。”

    张苍坐在离卓玖最近的席上,看着卓玖有条不紊的处理着公务,沉思了很久,最后他轻轻地说,“也许希望了解这生活的真实和美吧。”

    他有些羞恼的抓了抓披着的头发,但并没有听到床上的女师有任何评价。张苍低着头略显尴尬的想着,娇娇不会笑话自己孩子气吧。可他一只没有等到卓玖的回话,只有翻阅竹简的声音接连不断。

    就在张苍以为卓玖已经不打算回应他时,就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说道,“生活的真实,与美好也许永远都无法共存。”她有条不紊地在来自各官署的公文上留下批言,然后又温和的说,“但告诉百姓他们的生活拥有这些,以及希望,却是教育的使命。”

    教育是延续阶级的最有力的手段。贵族大多由族老教导子弟,而百姓在私塾中跟随西席读书,西席为哪家哪派,学生大多就是哪就哪派。士农工商,若是仅仅处于教授百姓实用技术的目的开办学馆,那高位这也不过是各家轮流坐罢了。

    即使以军功提拔官员的秦国,那些将军、丞相和绝大多数高级官员,向上最多三代就是曾经的贵族。

    卓玖看着手中来自各位谏议大夫的奏章,恍然间想起她前日与嬴政商议学馆之事时,同他说过的话。

    “我教会他们服从,他们便服从;我教会他们忠贞,他们便忠贞。”当时的她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可能忘了在嬴政面前控制心声,但好在算得上心口一致。“我告诉他们为万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他们就会深信不疑。”

    卓玖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公文放在一边,又将另一堆挪到身前,她终于明白嬴政为什么如此轻易的就赞成她的建议,还迅速的制定了方案。

    ‘也许,在他心中这不过是巩固皇权的工具罢了。’

    张苍有些不解的看着卓玖,问出了一个萦绕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可是娇娇,为何要如此急迫的教百姓识字呢?”

    卓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竹简,转身面对张苍笑着说,“我出身芈姓贵族。两岁由家老启蒙,读万卷书,观日月星辰,比普通百姓更早的接触朝堂政治,然后十七八时就会步入朝堂,成为郎官。这样教导出来的贵族,善于政治军事,也比普通人更具有责任,他们位高权重好像理所应当。”

    “但这样的教育让我们一生都不会与普通人有接触。”卓玖看着张苍,温和的为他解惑,“可我们要在对百姓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去治理百姓,领到这个国家。”

    “可芈姬,甚至君侯,好姬对百姓并不苛刻啊?”张苍口中的君侯,是卓玖的父亲。

    “我们可能对农人,商贾甚至奚奴抱有怜悯之情,甚至贵族还会善待封邑上的佃户奴隶。”好像提起了什么令人发笑的事情,卓玖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嘴呵呵笑了几声,张苍无法从她一如既往的的平和中,判断出她是否在讽刺。

    “可自古便是如此。”张苍有些无力的反驳道。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卓玖反问着,“王上还同我说,本就贵贱有别,何来尊重——”她拖着长音,将张苍从自己离经叛道的话中拽回来。

    卓玖心中很清楚,即使在现代,不论是教育的阶级流通还是教育的新自由主义,甚至所谓教育的民主跃升,所有关于教育的研究归根结底不过的一句轻飘飘的话。

    可这句轻飘飘的话,如今却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

    她看着眼前略显懵懂的孩子,叹息着低声道,“特权最大的需求,其实是延续特权。”

    但好在,她身处战国末年。也许心中的人道主义告诉卓玖,不论是秦国还是其他诸国,死亡都是极度悲惨的。但是,她又时又会庆幸于这大争之世。

    战争不仅挑战着诸侯们的胜负兴衰,也挑战着社会的构建。战争不仅代表着杀戮,也代表着变革。

    而变革,正是她如今所追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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