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玖并不知祈年宫中发生了什么,因嬴政的禁言令朝臣们也三缄其口,唯一清楚便是吕不韦再也没有前来上朝,在咸阳深居简出。而她则被明降暗升,成为了三公的副官。

    “文信侯可有事寻玖?”

    卓玖轻笑着将案几上包好的财物向外推,平和的看着神情慌乱的吕不韦。嬴政虽然撤了他的官职,却没有剥他的爵位,卓玖依然坚持尊称他为文信侯。

    吕不韦在随嬴政回到咸阳后,作为无官的侯爵理应尽快离开国都,但嬴政宽和的容他一个月收拾财物遣散家奴。而吕不韦却没有收拾行囊,反而连递了三张请帖到卓玖府上,请她过府一叙。

    当然,吕不韦并不清楚即使他不去请,卓玖也要登门拜访。她迟迟不来,让吕不韦难免多虑,甚至几日都无法安睡——嫪毐谋逆,他受连坐怎能安睡?更何况,在外人看来卓玖是嬴政的心腹,她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嬴政的授意,若卓玖不愿来,岂不是吕不韦命不久矣?

    就在他极度焦虑的时候,这位新任的御史中丞终于乘车而来。

    他不知的是,卓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极度难为人,所以故意拖延了几日。吕不韦如今就如跌入湍急河流之中即将溺毙的人一般,越是在河中沉浮越渴望救命的稻草,而她现在不过是让他在水中多待些日子,然后再递上救命的稻草。

    只有这样,她才能保证吕不韦会主动接下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见卓玖并不收礼,吕不韦苦笑了一下抬手向卓玖行礼道,“还请御史中丞教某。”

    卓玖连忙侧身避开,只受了他半礼。她抬手扶助吕不韦的胳膊,轻声道,“君侯有何求,只说便是,如此可是折煞某了。”

    “如今只有芈姬可救某了。”即使处于绝境吕不韦也并未失态,他顺着卓玖的手起身,叹了一口气,“某并未有谋逆之心,是那嫪毐蛊惑太后......”

    “某早知矣,不然也不会来君侯府上。”卓玖笑着抿了口蜜水,宽慰吕不韦道,“王上心中还是感念君侯这些年为大秦劳心费力,君侯不必如此惊惧。”

    “此话当真?”吕不韦几乎要捉住卓玖的手问询嬴政的意思,又因为男女之别只能紧攥着衣袖,原本灰败的眼中终于亮起了些许光芒。

    “只是谋逆之事,即使王上仁慈也只能依律而办。”卓玖温和的话语又给了吕不韦一记重创,她故作为难的说,“若是全然放过君侯,恐怕列为臣工不会同意,若是......”

    她拖着长音,心中默念着,‘三、二......’

    还未数到一,吕不韦已经迫不及待开口道,“可是需要某做些什么?芈姬但说无妨。”

    卓玖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去岁王上调兵入狄道,君侯可知为何?”

    吕不韦皱着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看着一身红衣,眉目柔和的卓玖轻轻摇摇头。卓玖轻笑了一声,“先前西戎侵扰边塞,南郑公受命伐之,得知大秦以西尚有国度。王上担忧其与戎夷联手,攻入陇地,威胁咸阳,便排南郑公向西出兵。”

    “只可惜即使如南郑公在陇多年,也对边外不甚了解。王上希望有人能以行商之名,探究西域,愿往者当加一爵,子孙三代入太学读书,可降等袭爵三代。”

    卓玖轻声道,“某以为,此事非君侯莫属。”

    她语气并不强硬,听上去并没有逼迫吕不韦前往西域的意思,但吕不韦却听出了卓玖言语中的威胁——他知道,这是嬴政留给他唯一的机会。

    可狄道尚且收到戎夷滋扰,再向西也不知是否有人,可谓生死难料,如今若是死在咸阳尸骨犹在故土,若是在塞外亡故,灵魂恐怕都再也不能回乡。

    见吕不韦犹豫,卓玖郑重的看着他,“君侯若葬于胡地,某当亲升引魂幡,为君引路。”吕步韦有些惊愕的看着她,半晌都未说话。

    “还请君侯为子孙考虑。”卓玖轻声劝道,“如君侯自裁,子孙恐会受牵连。”明明嬴政并没有下令拘押吕不韦,也未动杀念,但也不知什么时候,吕不韦的选择在卓玖的口中,只剩下出使西域和自裁这两种了。

    “芈姬此言有理。”吕不韦叹了口气,躬身向卓玖行礼后,“那便请芈姬在王上面前,为不韦争取一二了。”

    卓玖抬手回礼,“某定当尽力。”

    在送走卓玖后,吕不韦坐在书房的窗边,任由夕阳笼罩着他的全身又渐渐坠入黑暗。他就这样在窗边枯坐了一整夜,无人可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第二日清晨,他手边已经堆着慢慢的纸张,字字都像是遗书。

    ......

    章台宫,王御史集议。

    ‘让我做了御史中丞,成日看些过往的卷宗,还要兼着郎中令,王上莫不是想要让我英年早逝?’

    卓玖坐在御史大夫熊启的侧后方,故意在心中抱怨着。她并不是真心不满,但为了能迷惑嬴政,让他认为她还不知道他可以读心,有时会有意说些‘真心话’,有利于巩固两人之间的信任。

    嬴政瞥了四平八稳的卓玖,冷哼了一声,惊得跪坐在殿中正一条一条念着关于全国教育法条的侍郎顿了顿,他抬头小心得打量了一下嬴政的神色,见王上并未动怒,才继续道,“百姓生活困苦,各县当为学馆学生备修习之一应事务,并每两日一鸡卵。若刻苦者,理应以一年为期嘉奖米五斗,粟八斗,毋延误......”

    “......讲师束脩由官府承担,若私收财务,罚城旦舂......”

    他每读一条,御史大夫极其属官都要翻阅郎中令官署和卫尉官署递交的,关于此条律法在可行性,以及吏民上书中是何种态度。众人再做讨论,最后直到所有人都无异议后,才会确认通过。

    嬴政一边翻阅律法,一边问道,“若是每两日为每位学生食一鸡卵,由官府出,岂不是增税?”在如今,增税并非罕事,但大多是因战事所需,若是因学馆开销加重赋税,恐怕诸臣都不会同意。

    “鸡卵虽自各县出,但某于学馆的制度中已经补充,应在学馆中饲鸡,又学生照料,产蛋为学生之食,并不用各县独自负担此项费用。”卓玖解释道。

    “那便应该将‘由各县’改为‘由各学馆’更为准确。”御史丞昌文君提议,嬴政赞同的点点头,一旁的文吏立刻将手中的法条修改。修改后的新律法会于殿议中再宣读,通传给各位臣工。

    原本若是用竹简刻写,文吏手中并无复件,这项工作便只能在下朝后再行修改,但如今纸张和雕版印刷的普及,与会的所有人都可得一件副本,方便了讨论修改,也缩短了公文公布的时间。

    “那便应补充,各县也有助学馆维持日常教学的责任。”另一边,卫尉冯劫补充道,“此事若只是学馆一处,恐怕无法照顾完全。更何况,学馆所需财物,也不该全部由其自给自足。”

    众人点头,文吏又连忙增添新的条款。

    直到日落西山,众人也不过讨论了教育法中十之有三的部分。嬴政挥手宣布散会,并命众人今日便歇在章台宫,明日再议。众人抬手向嬴政行礼,恭送他离开,而卓玖在嬴政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内后,才泄力一般靠在隐几上。

    御史大夫熊启知她腿上有伤,没有斥责她无礼,而是轻声叮嘱了几句,让她先休息片刻再回寝室休息,自己则带着一种属官离开大殿,去一旁的偏殿继续处理公务。而冯劫也带着自己的属官,和卓玖见礼后,很快消失在章台宫穿廊的尽头,只留卓玖一人在已经燃起灯烛的大殿内揉着膝盖。

    半晌过去,半阖着眼的卓玖忽然起身,完全看不出刚刚已经不能起身的样子,不需宫人引路便绕过几处漆屏,穿过廊橼径直走向嬴政的寝宫。

    嬴政果然已经坐在案几前等她,无需宫人通传,卓玖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到他的下手处躬身行礼。

    在外人看来,卓玖只是沉默的行礼坐在原地,而嬴政则不断的翻阅奏章,两人根本没有说话。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短短的几瞬,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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