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纤离很快就掌握了捉青鸟的要领。

    她在水中轻步缓移,将声东击西玩得出神入化,手起网落,一捉一个准。

    反倒是俞樾,自打周纤离学会了这招后,他几乎颗粒无收。

    倒不是她的技术、手速有多碾压他、令他无计可施,而是每每眼看着青鸟就要入篓,便只听得身旁一声高呼“又捉到了”,原本半个鱼身都滑了进来的青鸟被吓得一激灵,瞬间就游得无影无踪。

    俞樾没好气地晃着空竹篓,刚想开腔“数落”她一句,便只见举着网兜的周纤离一边扭着身子朝岸边靠近,一边嘴里欢快地唱着“又捉到喽,第五条小小鸟”。

    说着,她将鱼往水桶里潇洒一卸,再转过身来时,便又立刻恢复成了冷面捕手,两眼冒出骇人的寒光,朝着河中斩浪而去。

    俞樾见状,不由得一哆嗦,方才滑到嘴边的话立时落回肚里。

    ——他还能怎样?当然是“原谅”她啦!

    *

    下游的“交响乐团”刚演奏了个序幕,就引来了一大批“听众”,几乎家家户户首战告捷,水桶里都有了第一条青鸟。

    大家默契地认定这是一个好开端,今年的青鸟必将大丰收。

    因此,备受鼓舞的村民们激情愈发高涨,一个个将手中的“乐器”演奏得如痴如醉,恨不得将金蛟山中的蛟龙都唤醒,下山来给他们起舞助威。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乐曲从行板转至急板,又幡然醒悟地拉回柔板,河中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青鸟。

    “今年的青鸟就这么一茬?”有人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可能吧,往年都是一阵一阵的,兴许今年的鱼群间隔得远,再等等。”有人愈发卖力地演奏,仿佛不若如此,连自己方才说出的话都不可信了似的。

    “这间隔的时间也太久了吧?”有人心中生疑,不知不觉间,手中的演奏也滞缓了下来。

    “你去别家瞅瞅,看他们捉到鱼没?快去快回!”

    有村民决定派出自家小孩,去前线侦查侦查情况。

    小孩们在浅水里干等了这么老半天,刚巧等累了,正想找点新鲜事儿耍呢。这会儿一得大人们的令,纷纷跑上岸,呼朋唤友地朝各处浅滩岩石奔去。

    最先回来的是“曼蕉小喇叭”小筷子。

    他小脸通红,发梢上滴的不知是水还是汗,他囫囵抹了一把额头,气喘吁吁地对大人们道:“青鸟全被那个……那个……”

    大人们听着这半截话,心里着急得要命:“青鸟怎么了?”

    小筷子原本想说“青鸟全被那个害孟老师的坏女人给抓走啦”,但他瞬间想到周纤离捉着他在山神广场上巡回质问传言的场景,冷不丁地,两条筷子腿一软,脱口而出道:“青鸟全被那个唱歌好听的漂亮姐姐给捉走了!”

    这话一出,正在演奏的村民手中一抖,一下子错了好几个音。这人一错,旁边的人也跟着错了拍。

    一传十,十传百。

    这浩大的河涧交响乐就像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刹那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纷纷溃散成了毫不相干的粒粒音符,最终悠悠荡荡地飘逸到河面上,消失在了水中。

    “走,去看看!”有人提议道。

    “有什么好看的?”有人抄起自己的家伙,干脆道,“既然鱼在那边,我们就去那边捉嘛!”

    “对!青鸟不过来,我们就自己过去!”

    “就是!那边又不是她的专属地,整个醒春河都是大家的捉鱼场。”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携带着家当,浩浩荡荡地往上游走去。

    *

    周纤离正将自己捉到的第八条青鸟卸下,忽然瞄到桶中的水有节律地摆荡出道道涟漪。

    她狐疑地扶住桶沿,感到一阵细微的震动从桶底攀援而上。旋即,她听到了水桶四周小石子们的振荡摩擦声。

    声音似乎愈来愈强烈。

    风劈开薄雾,吹起周纤离颊边的头发。

    她抬起头,只见即将消散的水雾后有影影绰绰的黑影正在徐徐靠近。

    忽然,一道影子破空朝她扑来。

    周纤离抬臂一挡,却不想那黑影直直地冲进了她的怀里。紧接着,一条湿乎乎的东西贴上了她的面颊。

    周纤离放下手臂一瞅:“阿黄?!”

    只见阿黄咧着嘴朝她使劲摇尾巴,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周纤离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咧嘴一笑,摸摸它的头,道:“你来干嘛呀?青云呢?”

    阿黄像是听懂了、要回答她的问话一样,圆溜溜的眼睛往河里一瞥,两条后腿用力一蹬,整只狗“扑通”一下跳进水里,追着青鸟们刨水而去。

    她刚要开口阻拦这个毛茸茸的不速之客,就只听得身后一声大喊:“青鸟果然都在这里!你们快来呀!”

    周纤离回头一看,方才稀薄的水雾此刻已消散殆尽,仿佛大幕拉开,熙熙攘攘的村民们昂首登场,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此处即将成为我的主场”的自信。

    紧接着,只听得“扑通”声一声高过一声,“掠夺者”们纷纷下水,朝着他们的目标径直而去。

    一时间,上游的这片水域捕手数量剧增,看上去似乎比河里的青鸟还要多。

    这下可就要比拼真正的技术和速度了!

    周纤离与俞樾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飞快地移动到竹筒两侧,各据一边。

    因为有了众人的干扰,周纤离和俞樾正巧省了“声东”这一环节,直接对准闻乐而来的青鸟们,出手就是一记“击西”。

    而对于每一条青鸟来说,他们的机会只有一次。

    倘若此次不中,青鸟就会立刻意识到陷阱所在,疾速逃离该处。再加上眼下这片水域喧哗至此,恐怕很多青鸟根本无须冒险一探,对声音敏感的它们本能地就远离了这里。

    好在他们二人一个经验丰富、一个进步神速,凡进入他们围捕范围之内的青鸟,他俩四手联捕,竟无一鱼漏网。

    可很快,周纤离发现,他们捉完原本就徘徊在竹筒四周的青鸟后,并不见新的“补货”。

    她放眼四顾,看到村民们亦是以竹筒为圆心,形成了层层包围圈。一旦有青鸟想靠近歌声源头,就被伺机而待的他们截了胡去。

    周纤离转身对俞樾道:“青鸟过不来。”

    俞樾望着周遭的村民,也蹙眉道:“打不过就加入,要不我们也抢他们的鱼去!”

    周纤离并不附和,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对策。

    这边尚苦于突围之难,那边又传来了新战况。

    在更上游的地方,有村民于洄湾处放置了一架自制的音乐水车。

    听说那水车的风叶轮由特殊材质制成,不仅易被流水拨动,在这个过程中,叶片还会因水流的撞击而发出极为动听的声响。

    因此,只要水流不停,那架水车就能一直循环演奏同一支曲子。

    相比起周纤离他们的方式,简直一个是听现场live,一个虽说是标准音质,但到底是录音,听起来终究还是差了点意思。

    要不是这里的青鸟没听过音乐剧,周纤离和俞樾这两个外乡人恐怕早早就出局了。

    眼看着近前的局面突破无望,远端的对手又如此强劲。

    周纤离凝神思考,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音乐剧本身。她择选的唱段似乎对青鸟们颇具吸引力,连周遭这些村民们之所以能“截胡”成功,都还是倚仗着她的录音。

    若我将录音带走,会如何?

    周纤离灵光一现,忙不迭地朝竹筒走去。

    她取出裹着防水袋的手机,挂在脖子上,朝重重叠叠的“封锁线”走去。

    她沿着“封锁线”随意走动。

    果然,她走到哪儿,青鸟们就跟随着游到哪儿,连带着村民们也像河浪一样,一会儿全体涌到这儿,一会儿全体又涌到那儿。

    周纤离觉得好玩极了,不禁加快了移动,村民们的“人浪”也涌动得愈发激烈了。

    她脑海中已然冒出了个绝佳点子。

    周纤离迅速爬上岸,想跑出村民们麋集的河段,却被脚下一绊——该死,她忘了自己还穿着笨重的橡胶裤!

    她立马稳住身子,抬手就去解背带的系扣。

    可这系扣不知被俞樾怎么捣鼓了一番,穿着是够牢靠了,但眼下要将橡胶裤脱掉,竟一时找不到背带扣的解法。

    周纤离急得团团转,手指愈发笨拙了。

    她一时气急,对着河中大喊:“俞樾,快来帮我把这裤子脱掉!”

    周纤离的声音本就弹韧有力,加上此刻情急,声量不是一般的大。

    瞬间,这句喊话犹如一张巨网撒出,笼罩在惊蛰河上。

    网下的村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地朝岸上望去,有大人飞快地遮住自家小孩的眼睛,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

    而另一位当事人俞樾先是被周纤离的喊话一惊,随即倒是明白了,但村民们齐刷刷看向他的眼神显然是没明白。

    他只好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岸,一边帮周纤离解背带系扣,一边朝大家做着没必要的解释:“我给她系了个双环称人结,非常牢固,我们救援时经常使用。我建议大家捉青鸟的时候都可以系这种结,橡胶背带裤比较不容易掉。”

    “哎呀,好了,关键时候忽然做什么科普呀?”

    周纤离完全没意识到周遭的异样,只顾低头看那个绑得死紧的系扣,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俞樾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肚子里万千句话翻涌,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不捉鱼了?”

    “怎么可能?”周纤离惊愕地看着他,“正值赛点,我们俩可不能输!”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俞樾解开了一边的系扣,伸手去解另一边。

    “呆会儿我带着手机直接从那儿,”周纤离指了指“封锁线”外的一处,“一直游到上游接近洄湾的地方,将两边的鱼都吸引过来,你看准时机赶紧捉!”

    俞樾一惊,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你要在河里亲身引鱼?”

    周纤离不知道他反应为何这么大,轻松道:“对啊,你看见了,青鸟超爱我的唱段,刚好我游泳也非常不错。我们直接把青鸟带走,看他们怎么捉。”

    “不行。”俞樾留下尚未解开的半边系扣,后退半步,沉声道,“我之前说过吧,青鸟的背鳍和腹鳍特别锋利,在捕捉的过程中很容易被它们割伤。”

    俞樾指了指周纤离的橡胶背带裤,继续道,“这也是要穿这个的原因。你现在打算什么防护措施都不做,就去与青鸟共游?你疯了吗?”

    周纤离拽着另一边的系扣,不甘心道:“可你说的是捕捉过程中容易被它们割伤,我在水里又不捉它们,它们总不会主动来伤我吧?”

    俞樾被她的文字游戏气得一时语塞,刚想二话不说,直接将解开的系扣给她重新绑上,就见她手指一阵翻飞,另一边的系扣不知怎的竟被她解了开来。

    周纤离粲然一笑,三下五除二地将橡胶裤脱了下来。

    俞樾还想阻止,话尚未出口,就只见周纤离猛地凑到近前,定定地盯着他,恳切道:“洄湾见!你快去!”

    说罢,她沿着河岸,迅疾地朝上游飞奔。

    越过人潮后,她忽然一顿,回头张望了一眼,不知是在看鱼,还是在看他。

    紧接着,她轻轻一跃,像一尾真正的青鸟一般,消失在澄澈宽阔的惊蛰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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