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不再犹豫,带上一应工具飞速往洄湾跑去。

    河中的村民们不闻周纤离的歌声,以为她几番突围无果,终究是意识到了寡不敌众,只好懊恼放弃——方才气急败坏、甚至不顾场合地要人帮她脱掉橡胶背带裤就是明证。

    没了独领风骚的对手,村民们又进入了各自为战的状态。大家纷纷亮出自家乐器,吹拉弹唱,拢捻抹挑,一时间,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有条“人形青鸟”倏忽一下、轻盈地钻入了水中。

    刚开始,周纤离只感到一阵侵肌的寒冷,四肢差点没法舒展开去。

    但之前到底捉了好几刻钟的鱼,下水前又是跑啊跳的,相当于热身运动了。

    因此,不一会儿,周纤离就感到身体里的暖意扩散开来。她使劲一蹬腿,原本冰冷凝滞的河水瞬间化作一阵和风,托举着她,将她轻快地送了出去。

    游出一段距离后,周纤离发现青鸟并未如她所预计的那样立即跟过来。

    她停下回望。

    村民们的“封锁线”已然解除,大家错落地分布在惊蛰河各处,酣战正盛。

    青鸟们怕是被那些五花八门的演奏乱了心神,没注意到它们喜爱的音乐剧已漂至了远处。

    周纤离思考了一瞬,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潜进水里。

    河水清澈透亮,视野极好。

    周纤离很快潜至青鸟麋集处,不待村民们细瞧,她迅速调大手机音量,见有青鸟闻声而来,立即掉头,朝着上游疾速游去。

    *

    洄湾处有两个适合捉鱼的落脚点,两块巨石,一左一右,错开伫立在河的两侧,将这段河流塑造成了一个大写的“S”。

    村民自制的音乐水车放置在“S”的上端拐弯处。只见顺流而下的青鸟们随着河水流速的减缓,以及水中演奏的别样现场感,纷纷在此稍作停留。而村民们正是趁着它们徘徊聆听之际邀君入篓,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俞樾不作多想,径直在下端拐弯处卸下装备,严阵以待周纤离的到来。

    他屏息凝神,定定地盯着河流的下游。

    也不知道是盯得过于专注花了眼,还是阳光愈发炽盛、照得河水失了真,每每水中闪过几条金光白浪,俞樾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网兜,只觉得下一秒周纤离就要探出头来,朝他奋力大喊:“快捉啊,俞樾!”

    好几次,他当真觉得自己看到了周纤离青鸟一般飞快游动的身影,手里的网兜都已经朝前送了,但半晌过去,河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仿佛只是一缕阳光不经意地轻踩了一下河面,旋即,便跃上树冠,跳进风里,再也不见了踪影。

    俞樾松开双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心渗出的汗。

    身后的音乐水车乍然奏出一串颤音,让人不禁担心那水车是不是快要散架。

    再低头一觑,只见周遭的河水被那颤音震荡出道道涟漪,不断地朝四周漂漾开来。

    俞樾刚想越过巨石,溯流而上,探探那端的情况,却见眼前的涟漪忽地改变了方向——原本顺着S形河道层层推下的波纹,眼下陡然一顿,圈圈道道,竟逆着流向往上攀援而来。

    俞樾一怔,暗忖这动静似乎有些不寻常。

    正这么想着,就只见水中的涟漪愈发剧烈,转瞬之间,竟变幻成层层叠叠的波浪,在他的橡胶背带裤上拍出阵阵敦实的声响。

    俞樾赶忙转身,朝下游望去。

    只见一团模糊的白色正在河面上疾速滑翔而来。

    他怀疑自己又看花了眼,只是擎着网兜不动。

    旋即,一道哀戚的歌声乘着翻涌的浪花汩汩传来。

    ——是周纤离!

    俞樾全身一凛,抓紧网兜,往拐弯处疾行几步,牢牢站定。

    只见那团模糊的白色迅速变得清晰可辨——大朵大朵的浪花被不断地抛出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幻出格外耀眼的白。

    紧接着,星星点点的白骤然连缀成片,倏忽到了眼前,好似一面高墙就要朝俞樾倾塌而下。

    俞樾一时呆怔,手脚忘了动作。

    忽然,“白墙”底端的正中央冒出一颗熟悉的脑袋,朝他奋力大喊:“快捉啊,俞樾!”

    说罢,那“白墙”扑面倒来。

    俞樾这才真正看清楚——那格外耀眼的白哪是来自什么阳光的加持,根本就是因为那团团浪花裹着的竟是青鸟本身。

    一条条银白闪熠的青鸟跟随着歌曲的节奏,不断地跃出河面。它们环绕着周纤离,不停地跃起、落下、游动,仿佛一出人与鱼共同演绎的即兴音乐剧。

    哗啦一声,水浪兜头浇下。

    俞樾猛地回过神来。

    他甩了甩头发,扭头看去,发现周纤离已引着青鸟们“入了港”——他们在“S”的下端拐弯处停了下来。

    但青鸟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游戏中,它们随着歌曲一次次跳出水面,甩出夺目的浪花,引得上端的村民们纷纷跑来看热闹。

    “怎么回事?那是青鸟吗?”

    “是啊,没见它们背上那三条青色的纹路吗?”

    “这怎么都往空中蹦啊?”

    “是说呢,第一次见青鸟跃出水面的。”

    “还是这么多青鸟。”

    “哎,你们看,那青鸟中间还有个人呢……”

    “啧啧啧,这等奇观都叫我们瞅见了,看来今年我们两家人要交好运了。”

    “……”

    说话间,村民们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有人低头一看,焦急地大喊:“鱼都跑那边去了!”

    俞樾闻声望去,新加入的青鸟像初次参加舞会的年轻人,一个个瞬间被气氛捕获,跟随着节奏,也跃跃欲试地朝空中跳去。

    “俞樾!你还愣在那边干什么?!”周纤离仰面划水,隔着一张跃动的“鱼幕”朝他喊道。

    俞樾并未作答,倒不是因为他还处于震惊之中,而是他一直在高速思考,眼下这种场景到底要如何才能捉到青鸟?

    之前的那套方法现在显然不适用了,别说青鸟的逃跑路线,眼前这些青鸟,恐怕连出发路线都无人预料得到——谁知道它们下一秒究竟是要上天,还是入水?

    “俞樾!”

    一袭水浪猝然直击面门。

    俞樾抹了抹脸,面无表情地望向气急败坏的周纤离。

    “你再不动手,有人就要来动手了!”周纤离伸出手指指左边,又快速地移向右边。

    俞樾跟着她手指的方向,迅速朝两边扫视。

    方才倚着巨石看热闹的村民见青鸟跑了,瞬间热闹也不看了,一个个忙不迭地拿起捉鱼工具,朝下端拐弯处走来,誓要夺回属于自家的好运气。

    而下游,原本打算各凭本事再战一回的村民们,陡然发现青鸟纷纷逆流而上,他们也懒得打听,索性再次携家带口,浩浩荡荡地往上游赶来。

    眼看着两侧的对手渐渐逼近,周纤离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就要沦作为他人做嫁衣,俞樾心中不由得紧紧一揪。

    常规法子肯定捉不到鱼,得想个一击即中的方式。

    俞樾心下暗忖。

    他紧张地搓着手中的网兜。

    两侧村民们的喧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澎湃的人潮即将涌进这个小小的洄湾。

    *

    周纤离不知道俞樾还在犹豫什么,他擎着网兜,岿然不动,仿佛鱼会自己跳进那网兜里一样。

    眼看着两侧的村民就要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夹击在中间一番吊打,就只见俞樾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朝岸上爬去。

    周纤离:???

    怎么?这是笃定我们要吃败仗、干脆缴械投降了?

    那我忙活这半天是干什么?!

    好心地给大家当“牧鱼人”吗?

    周纤离气得全身发抖,整个人差点没沉下水去。

    她将目光像鱼线一样再次甩出,死死地勾在俞樾身上。

    只见他爬上岸后,迅速脱掉橡胶背带裤,一把抓起他的大背包,朝她对面的巨石攀去。

    周纤离愈发不解,猜测由“胆小鬼,竟然给我直接跑了”渐渐地变成了“他该不会是那种从石头上决然一跳,嘴里大喊着‘我得不到,你们谁也别想得到’的疯批美人吧”。

    “实在要选的话,我选‘同归于尽’。”周纤离盯着俞樾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哎呀,快看呀,青鸟果然是青鸟,都飞起来啦!”

    下游村民的先遣部队已然抵达,他们又惊又喜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个个摩拳擦掌,飞速调整着适合的捉鱼方式。

    “周纤离!”只听得对面巨石上一声坚定有力的呼喊。

    周纤离赶忙转过头,朝上方望去。

    完了完了,他真要跳了。

    只见俞樾目视青鸟聚集处,面容沉肃,双腿微微弯曲,似是起跳预备式。

    周纤离越看越笃定自己的推测。

    “周纤离,我喊‘一、二、三’,你就往旁边游,明白吗?”

    果然!

    周纤离心下一叹,为自己竟然猜中了这悲剧结尾而感到一丝淡淡的伤感。

    “知道了。”

    她用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回答道。

    *

    俞樾见周纤离点了点头,只当她聪慧至极,竟一眼看明白了自己的策略。

    于是,他掂了掂手中的东西,朝下方高声喊道:“一!二!三!”

    紧接着,他双腿一蹬,上身一扭,将手中的渔网一把撒了下去。

    *

    周纤离听到俞樾大声数数罢了,刚要摆臂划水,就见那巨石上方下来的并非是他,而是……一张网?

    *

    眼见着渔网四散开去,瞬间笼罩住了跃出水面的青鸟。

    俞樾心中暗喜。

    之前向村民取经时,大家都说用不上渔网,因为青鸟虽是一群一群地出现,但是每群的数目并不多;再加上它们机敏轻快,等渔网撒出去,再收回来,这段时间内它们很容易找到逃脱的机会。

    因此渔网对于捉青鸟来说,并不是一个趁手的工具。

    可是,谁也没料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奇特的场景。

    青鸟们竟然成群结队,全麋集到了一处,还纷纷跟着音乐起舞。

    俞樾庆幸早晨清理工具时,自己还是依照心中各种预想带上了这张渔网。

    没想到真用上了!

    他正为这份先见之明感到一丝自得,就看到徐徐落下的大网下除了活蹦乱跳的鱼,竟然还停留着一个目瞪口呆的人!

    “周纤离!快游开啊!你愣在那儿干什么?!”

    俞樾不作多想,立马滑下巨石,朝河中奔去。

    *

    好妙的一招!

    周纤离抬头望着从天而降的渔网,不禁有些怔神。

    这个地势,这个情形,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这张渔网出现。

    如此适逢其时,如此恰到好处,如此精妙绝伦。

    附带着连撒网的人都英俊帅气了不少。

    周纤离透过网眼,出神地望向巨石上的人。

    直到俞樾的大喊将她唤了醒来。

    眼见着大网即将罩下,她猛然想起下水前俞樾对她的警告:“青鸟的背鳍和腹鳍特别锋利,在捕捉的过程中很容易被它们割伤。”

    ——而当下,她不就正处于捕捉现场吗?!

    周纤离心下一惊,慌忙俯身,双腿一蹬,直直地朝水底游去。

    *

    俞樾跳进河里时,渔网已经落了下来,周纤离不见了踪影。

    他二话不说,直接潜进水里,往渔网里游去。

    青鸟在他身边飞快游过。

    村民们说得没错,待收网的这段时间里,青鸟很容易找到逃脱的机会。

    眼下它们发现前后左右似乎都不是绝佳逃生路线,于是迅速调整策略,纷纷往河底游去。

    俞樾就像一条逆行的青鸟,反倒拼了命地朝渔网中心划。

    可他环顾四周,怎么也找不见周纤离的身影。

    忽然,俞樾感到脚下一滞,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紧接着,渔网倏地收拢。

    俞樾伸出去的手臂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旋即,整个渔网兜着他猛地往上一升,他被拽出了水面。

    俞樾抹抹脸上的水,刚要问有没有人看到周纤离,就只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喊传来:

    “俞樾?怎么是你?我的鱼呢?我那么多的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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