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俞总,公司代表和答疑咨询小组的同事都已经到了。”金熠一边将统计结果递给俞樾,一边同步汇报道,“两周前村长那边下发的意见单截止到昨天为止回收了九成左右,村民对疗养院的态度以欢迎、观望居多,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疗养院的选址和村民入院的相关福利。”

    俞樾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目光反倒越过一行人的头顶,朝他们身后的天空望去——厚厚的一层乌云积蓄在天边,将金蛟山的山峰遮去了大半,空气滞闷黏腻,混合着草叶被压断后溢出的清香,在人鼻腔里久久不散,而耳边的蝉鸣叫得比平素厉害许多,几乎要盖过人们说话的声音。

    “直升机什么时候返航?”俞樾抬了抬下巴,问。

    金熠一怔,立刻滑动平板电脑屏幕,调出最近报备的航班表,很快答道:“一个小时之后。”

    “让他们取消,今天这天气——”俞樾抬头又望了一眼,眉头紧蹙道,“雨势肯定比预报的要大。”

    “好。”金熠点点头,思考了一瞬,又问,“那村民大会这边……”

    “一早我就跟村长沟通了,改小礼堂,”俞樾转身又对其他同事道,“你们不要再去山神广场了。”

    大家领下各自的任务,陆续离去。俞樾这才拿过金熠手里的平板电脑,匆匆浏览了一遍村民意向统计结果。

    这个数据在他的意料之中。

    自从上次与村长商量,预备在新一期村民大会上发起投票后,村长就先放出风声,说有企业想在曼蕉建立一座疗养院,其中一半的床位将无偿提供给本地村民,并承诺绝不让村民搬迁,尽量减少对村民原有生活习惯和状态的影响;接着,村长又以宣传单的形式向大家介绍疗养院究竟是什么、可以提供哪些服务、选址何处等详情,再附以意见表,征求村民们的想法。

    而在此之前,俞樾因感于曼蕉老年人居多、看病不易、慢病未得到长期养护的现状,早就暗中安排了好几次义诊,为大家看诊配药,还以村里的名义聘用了几名护工,照料患病的孤寡老人。

    因此,当疗养院这个话题在曼蕉横空出现时,村民们并不感到完全陌生,而待一番讨论热聊过后,大家对此的接受度已经相当良好了。

    这就是俞樾对统计结果有信心的原因。

    不过昨天庆功宴吃到一半,村长突然把他拉到一边,指着满桌的“百家饭”说,趁着剧团路演成功,大伙开心,对村里的事参与度达到了新高,干脆次日就把村民大会开了,省得时间长了有新变数。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而且俞樾这边的团队早就准备好了,随时能来曼蕉。

    对于时间提前他倒是没意见,他苦恼的是,村长说,若村民大会上有人强烈反对疗养院项目,那么,她就不得不把他本人搬出来了,告知大家他的真实身份,以及这半年来他为曼蕉所做的一切,用他本人为这个项目背书。

    俞樾一听,放下筷子就开始找周纤离——他可不想让她以这种方式、从旁人口中知道他的故事。

    他等不到庆功宴结束了。他必须现在就告诉她。

    可俞樾在村长家上上下下寻了好几遍,也没找见周纤离的踪影,一问,说是跟方心澄走了。

    等再见到她时,已是深夜。

    人喝得晕晕乎乎不说,眼泪还流个不停,边哭边拉着俞樾的手,一个劲儿地“嘱咐”他: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难过的时候可以给她发消息,当然高兴的事也要跟她分享,她会帮忙看着曼蕉的果树、玉米和水稻的长势,秋天丰收的时候她会拍很多照片发给他,让他不要担心……

    俞樾一边无奈说好,一边又小心试探:“你再看看我是谁?”

    周纤离捧起他的脸,两行清泪汩汩流下:“到了那边就不要总是闷在实验室和家里了,多出门晒晒太阳,你看你白的,太缺乏维生素D了!”

    俞樾:“……”

    真棒,认得出维生素D都认不出我!

    于是,“坦白”计划彻底泡汤。

    “小俞总?”

    金熠的声音将俞樾拉出回忆,他怔了怔,把平板电脑递还给他,道:“走吧。”

    刚走出后山,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金熠连忙道:“我去找村民借把伞!”

    说罢,他朝着山脚的一户人家跑去。

    没多会儿,他拿着伞回来了,脸上却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

    “怎么了?”俞樾拿过伞,撑开,遮住二人,问道。

    金熠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提起一口气,又沮丧地落了回去,就是张不了口。

    俞樾肃声道:“周纤离,还是疗养院?”

    金熠怯怯地觑了他一眼,叹气道:“周纤离,”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刚刚得到消息,她拒绝了千星的投资。”

    俞樾:“什么?!”

    *

    “为什么呀?”程烈星将笔记本电脑端到周纤离眼前,劝说道,“你都没把合同好好看一遍!”

    “我看完了,也已经做出了决定。”周纤离别过脸,沉声道。

    程烈星不甘心地又绕到周纤离面前,几乎要对她生气了:“你骗人,你就看了开头两页和最后一页!那你倒说说看,究竟是哪条哪款你不同意?”

    周纤离伸手随意一指,没好气道:“这条,这条,还有这几条。”

    程烈星气得将电脑屏幕“啪”地一合,杵到周纤离跟前:“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打算走?”

    周纤离一愣,没料到程烈星竟会联想到这一层,一丝歉疚忽地划过心头,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不是,我没那个打算。”

    “那我就不明白了,”程烈星放下电脑,认真道,“昨天路演时我们双方明明都很满意,千星那边也说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们提。但现在你好像半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这太不合理了。”

    眼下周纤离并不想解释,她甚至怀疑千星投资剧团是为了戏弄她,但她不愿再往深处想,于是,她站起身,取下冰箱上贴着的计划表,沉肃道:“准备初音计划的比赛吧。”

    *

    “原因呢?”俞樾问。

    “周纤离的答复很官方,说还是希望剧团能保留更多自主性。”金熠回答道。

    俞樾低头思忖不语。

    金熠猜测道:“难道王助理摆了我们一道?”

    “他没道理这样做,”俞樾摇摇头,说,“等今天忙完村民大会的事,你去查查俞兆诚最近有什么动向。”

    “好。”

    吩咐金熠先去小礼堂后,俞樾想了想,转身去了周纤离家。

    他推开半掩的门,见周纤离正坐在餐桌边,埋头写着什么。

    俞樾凑近一看,直接开口说道:“你拿着投资也可以参加初音计划,这两者不冲突。”

    一丝愕然划过周纤离的眼底,她按捺下烦躁的心绪,冷声道:“你撞见程烈星了?他让你来劝我的?”

    俞樾倒是不知道程烈星已经来过了,但他见周纤离情绪不佳,只好顺着她的话道:“他也是为剧团好。”

    周纤离继续埋头写东西,并不搭腔。

    俞樾猜不准周纤离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昨天还在高高兴兴地参加庆功宴,仿佛投资已经落袋了一样,今天合同真送到了她面前,她怎么态度反倒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呢?

    “剧团是你一手创立的,你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俞樾观察着她的神色,再次开口道,“但这两个月你是如何四处游说村民加入,如何一个个上门去教学,又是如何自掏腰包负责所有开支,这些我最清楚。我想说的是,你开启得很不容易,但这样的方式并不能持久地维持剧团运转,眼下这个机会,不仅仅是给剧团找到一笔钱这么简单,千星有自己的资源和渠道,你可以通过他们,让剧团站上更大的舞台。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周纤离没有敛住震惊的神情,她不知道俞樾什么时候对剧团的事这么深入了解了,明明平日跟大家混在一起,他问的从来只有一句——“好吃吗”,眼下竟说出了这么一番“高屋建瓴”的话。

    周纤离忽然觉得俞樾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脑海中甚至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她与剧团成员们在客厅吃饭、聊着当天的排练,而俞樾人虽然在厨房忙活,心思却一直在他们的谈话上。

    这事若放在平时,周纤离也许会觉得是惊喜,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象画面中的那个男人一踅进厨房,就立马卸下温煦的面孔,露出他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表情沉肃、眼神深邃的脸,他屏气凝神,将客厅里的谈话每一句都记了下来。

    这个画面在周纤离脑海中挥之不去,而眼前的俞樾像是要印证她的想象似的,见她迟迟不语,往她面前一坐,以一种几乎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要么,你再考虑一下?”

    《公爵夫人》风波掀起的骇浪在一个月后的此刻,与俞樾方才的那番话交汇在一起,倏忽涌上周纤离的心头,海啸般的委屈与愤怒席卷了她。

    她直直地望向俞樾,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了解得这么清楚,那你知不知道我原来所在剧团的投资方是谁?我又为什么会来曼蕉?你如果了解过这一切,还打算劝我接受投资,那么,我想你并不是我们剧团需要的人。”

    俞樾只觉得周纤离投来的目光犹如扑面而来的火,霎时间将他烧了个干净,惟余那些暗藏的秘密浴火不焚,在一片惨淡的灰烬中显露出了原有的形状。

    他心想:这一刻,终究是到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俞樾缓缓开腔,说:“我知道。”

    周纤离瞳孔一缩,这是个她完全没有意料到的答案。

    “我知道你原来剧团的投资方是天娱,与千星一样,都隶属于天喻集团。我也知道,因为一个很荒唐的理由,你的角色在一夜之间被替换成了别人。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曼蕉,我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所有的这一切,我都知道。”

    屋外乍然响起一声滚雷,将俞樾平静至极的声音衬托得仿若透明,像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影。

    周纤离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很奇怪,但你一定要相信——”

    突然,手机响了,打断了俞樾的解释。

    电话那头传来金熠焦灼的声音:“小俞总,村民大会这边出了点状况,村长说得请你亲自出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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