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子高挂时,何家的小院有了动静。

    水生挑着两桶泡好的黄豆,香秀提着木桶,福妞和满仓打着哈欠走在前面。

    村里偶有几家亮起了灯火,伴随缫丝的嗡嗡声,拐过一条小巷口,就到了水生三叔家。

    他家是专门磨豆腐的,三叔三婶在家磨豆腐,他们儿子就划着船沿河叫卖,实在忙不过的时候,也会让水生来帮忙。

    到门口是三婶来开的门,她热切地拉着香秀,又一手拽福妞,“来婶这里喝碗豆浆。”

    “你说水生也真是的,叫你们来家里吃顿饭,死活喊不来。”

    院子里满是豆腥味,屋里大锅里烧着豆浆,昏暗的油灯下,三婶舀着豆浆还要抱怨水生。

    三叔坐在灶后头,往灶膛里填柴火,喊着:“你个嘴巴咋这多,别说了,叫水生媳妇听了多不好。”

    香秀有些腼腆地说:“该让叔婶到我们那吃一顿的。”

    “哎呦,我就说香秀贴心,也不枉我去年搁你家跑了那么多趟,给水生寻了个好媳妇,”三婶乐呵呵地说。

    香秀琢磨着这话,脸上有些热意,想来是被滚烫的豆浆给熏着了。

    屋外传来石磨的响声,三叔从灶台后出去,三婶也要点豆腐,走到后院喊了她女儿小桃过来作陪。

    小桃才十四,嘴巴活络得很,见了香秀就喊:“嫂子。”

    也不称堂嫂,毕竟她叫水生也是直接喊哥的。

    “改天我寻嫂子你来玩啊,”小桃还是玩心重。

    挨了三婶一掌,“玩啥,你好好练你的女工去,你个兔崽子,一天天净想着美事了。”

    小桃撇撇嘴,香秀笑笑说:“三婶不妨事的,让小桃过来我们这做绣活也挺好。”

    三婶听她这么说,又立即转换了语气,“叫她多跟你学着点。”

    一时说笑过去,外面的石磨声停了,水生过来喊:“香秀,我们回去了,婶你们忙着吧,卤水我自己到家点去,别耽误你们的事。”

    “叫成子给你推回去不?”三婶掀开了草帘子出来问。

    水生将麻绳挂在扁担上,稳稳挑起满满的生豆浆,丢下句:“不用,我挑得动。”

    三叔说:“好小子,属你有把子力气,走道慢些,别洒出去了。”

    他嘀咕,“喂了土地爷那也心疼啊。”

    水生的力气不是吹的,一路挑着两桶豆浆愣是脚步没乱,一点没撒回了家。

    灶台后的柴火没了,满仓抱着捆干柴过来,嘴里道:“要引火的松针剩不多了。”

    水生拌着给毛驴的草料,头也不抬地回:“等下晌后我去砍些来。”

    香秀用小竹棍撩起豆浆上凝结的豆皮,等它滴干,叫福妞晾到外头去。

    豆皮晒干后耐放,只要没遇到梅雨天,就不会长霉。她便候着这两锅豆浆,多捞些豆皮来。

    等豆皮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坐在前面矮凳上编鸡笼,偶尔问一嘴,“你们吃不吃腐乳?”

    “吃的话,我做几坛子来。”

    福妞和满仓没吃过腐乳,倒是水生吃过,他娘在时每年都不嫌麻烦地做上几坛子,等他娘没了后,腐乳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做这麻烦,”水生怔仲了会儿才开口。

    “不麻烦,我做点来,”香秀才不嫌麻烦,只是觉着时间不够好,立冬到立春才是做腐乳的好时候,不过春天暖和点,老豆腐上的白毛发起来也快些。

    水生说:“那我去劈些竹片,钉几个竹板,之前那些都朽坏了。”

    香秀轻声同他说话,“再做个大的,往后好熏豆干。”

    刚做成的竹板烤的话得出竹液,得反复熏到焦黄,烤的里头也干了,那才好熏豆干。

    水生劈竹子的工夫里,最后一张豆皮被香秀夹起,沾在一块,她用筷子分成两半,撒了些红糖让满仓和福妞吃。

    等豆浆点了石膏,香秀舀起豆花倒进纱布里,豆花贴着纱布一点点填满四方格,豆腐水滴进下面的木盆里。

    水生叠起纱布一角,在豆腐四方格边缘各插一根筷子,那积聚起来的水便顺着孔洞滴了下去,再盖板压小石头。

    屋里弥漫起豆腥气,香秀编完了一个鸡笼,豆腐便成型了,嫩生的很。

    这时白而弹,一碰就碎的豆腐,村里人管它叫豆腐生,切片蘸点酱油就很好吃。

    福妞吃完了豆皮,又吃起了豆腐生,她说:“嫂子,留一点晚上吃吧。”

    “那我去抓条草鱼来,”满仓抿着豆腐,他突然开口,“我晓得哪个塘里有鱼。”

    “你个旱鸭子,还去捕鱼,也不怕跌进塘里去,”水生低眉看他,脸色不甚好看。

    满仓不高兴地说:“我跟三子、成山一起去,他俩会水,塘不深,就到我腰这里。”

    香秀切了一大块豆腐,放木盆里拿水浸着,见水生表情冷硬,便说道:“你既不放心,跟满仓一起去不就成了。”

    “这小子老想往水里钻,水性又差,”水生不想拂了香秀的面子,缓了语气,“晚点我跟他去瞧瞧。”

    满仓又乐起来,福妞才不愿意淌水玩,况且她走了,嫂子不就剩一个人了,那不成的。

    早上几人肚子已经叫豆腐填饱了,打个嗝都是豆腐气,这会儿是吃不下了。

    而且豆腐水没了,便有些硬邦邦的,成了老豆腐,香秀把豆腐切成一块块的。放在竹板上,垫一层干草再叠竹板,一层层豆腐码上去,放在阴凉地,等它浑身裹满白绒绒的毛后,就可以装罐倒酒腌腐乳了。

    其他的豆腐,香秀切厚片摆在竹蒸笼里,让豆腐的水汽蒸出来,撒一点点盐后,一片片摆出来晒外头。

    福妞一起摆,不解地问,“嫂子,为啥要晒起来?晒干了更好吃吗?”

    “晒干了能放得久一点,”香秀实诚地回,晒干了并不会多好吃,但要是没啥吃的,把它泡开再切条炒一炒,比吃树皮草根要好吃得多。

    香秀喜欢备足粮食,她娘又不疼她,小时候两顿饭只给她吃一顿,要不是阿奶看不下去,让她跟阿奶吃住都一起,她早就饿得不成人样了。

    是以香秀见了缸子陶罐全空着,只有些许米面,自然想着法子要填满,那可都是日后的口粮。

    晒完了豆腐,她实在闲不住,又把昨天晾好的鞋样子剪下来,再用浆糊把碎布一张张叠上去,纳些鞋底子。

    福妞也拿竹片过来刮,风吹得碎布边角翘起来,她嘟囔,“再翘把你压扁。”

    这时院门外传来小桃清脆的声音,“嫂子,你搁家里没?我娘摊了些菜饼子,我给你送来。”

    “来了,”福妞赶紧高声应喝,把竹片往浆糊罐子里一插,立马跑去开院子门。

    “大白天的锁啥门,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小桃端着一碟咸菜面饼进来,埋怨了几句,转眼又高高兴兴地说,“嫂子你纳鞋底啊,这糊得多细致。”

    “闲着没事做几双,”香秀糊完最后一张碎布,搓了搓手上黏乎乎的浆糊。

    她偏过头看见那厚厚一摞咸菜饼,忙站起身说:“咋拿这么多来。”

    “我娘烙得多,叫水生哥去吃,他十次九次不去,”小桃把饼子搁在桌子上,拿起香秀的鞋样子瞧了瞧,又道,“他不去,满仓和福妞哪里会来。”

    “还不如叫我跑趟腿,大伙都能吃着,”小桃放下鞋样子,瞥见后头那一板板的豆腐,笑着说,“往后我叫我娘宽些心,有嫂子在,什么咸菜饼子吃不上。”

    “可别打趣我,”香秀有些臊得慌,又拉着小桃说,“你吃了饭再走,你哥和满仓捉鱼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院子外便有了动静,水生拎着一个大木桶进来,满仓在后面喊:“我们今天捕了十来条鱼。”

    小桃嚯了声,“上哪捉的,够可以的啊。”

    水生见了她来,放下桶笑着说:“晚上留在这里吃,要走了带两条鱼回去。”

    他又转头同香秀说:“满仓挺会找地方,我们在芦滩那的沟塘里抓了不少鱼。要是早晓得水浅鱼多的话,我也带上你和福妞一起去抓了。”

    香秀低头看着大桶里扑腾乱跳的黑鱼,还有些沉在下头摆尾的鲫鱼,她说:“沟塘里的鱼,那等夏汛涨水鱼才多。”

    小桃也凑过来看,哎呀呀地叫起来,“这黑鱼大得很呀,这一冬都躲在烂泥地里头吧。”

    “我带条走,晚上就不在这吃了啊,”小桃戳戳那条大黑鱼,“我阿姐和姐夫来家了,正好炖个鱼汤喝。”

    “你姐别是又犯了牛脾气才跑回来的,”水生如此说着,利索地抓起最大的一条黑鱼,接过香秀给的草绳,穿进鱼鳃两旁,任凭鱼甩尾。

    小桃接过鱼,耸耸肩,“谁晓得。”

    又说了几句嘴,拿上两尾鱼和一个空碟子回家去了。

    今天捉的鱼多,水生给他大伯家和二姑各送了两条鱼,他家的亲戚都很实在,爹娘没了后也多有照拂,关系处得挺好。

    他送完了鱼回来,香秀已经炖上鱼了,锅里咕嘟嘟地响着,汤汁浸没了豆腐,鱼香气四溢。

    香秀又煎了盘豆腐,煎的两面酥。

    满仓和福妞拿了碗筷摆出去,水生用火钳子夹出还在烧的木柴,扔到灶台下用灰盖着,炭火被铲出来倒进罐子里,冬天生火盆时用。

    他洗了洗沾灰的手,端起最烫的鱼汤出门,香秀拿着一碟煎豆腐跟在他身后,福妞趴在桌上喊,“吃饭吃饭。”

    “小心着点刺,”香秀坐下来时嘱咐两个孩子。

    水生夹了块鱼肉,细细挑了挑放到香秀的碗里,福妞和满仓见状也给香秀挑了一块子鱼肉。

    “吃你们的,少抢活,”水生没好气地说,献点殷勤还要来跟他争。

    香秀看着碗里的鱼肉,以前只有阿奶会给她夹菜,后来阿奶没了,她在家只能坐在灶房里吃。

    她吃了鱼肉,却觉得鱼肉是酸的,明明鲜得很。

    香秀夹筷子的手顿了顿,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没刺,趁着满仓和福妞又拌嘴的时候,轻轻放到了水生的碗里。

    水生见了便笑,他晓得香秀脸皮薄,喜滋滋地吃着,觉得再没有比这鱼肉更好吃的了。

    等入夜了,只剩两人独处时,他才缠着香秀问,“怎么只给我夹鱼?”

    香秀抖开被子,不晓得他搞什么名堂,又羞又恼地说:“我闲的。”

    水生拖长音哦了声。

    其实这几日来,他渐渐摸清了香秀的喜好,尤其知道她并不欢喜夫妻亲热之事,两人毕竟还没啥感情。

    他那些成亲的兄弟说的话没一个能听的,水生叹口气。

    “做什么叹气,”香秀瞅他。

    水生说:“想你发发好心。”

    “我又不是菩萨,发什么好心,”香秀不看他,侧向另一边轻声说,手里却搅着被子一角。

    水生也绕到另一头,香秀抬脸瞧他,他便伸手点点她的脸,由点再转而捧着她的脸,她没拒绝。

    屋子里仅有一豆灯光,墙上影子交叠,实则仅脸颊相贴。

    夜风吹散了模模糊糊的咂咂声,喘气的间隙里,水生还问道:“阿秀,明儿我给你做鱼粥吃好不好?”

    香秀虽则衣裳完好,心却鼓鼓跳,舌尖像吃了辣子一样发麻,吮得她疼死了。

    真是昏了头,她发誓,她绝不再发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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