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绝不发好心的香秀,第二日吃到了鱼粥。

    水生难得的厨艺都在粥和饭上了,其他菜只能清炒入味,算不得好吃,倒是这碗鱼骨煎过,水滚鱼片,再用鱼汤吊出来的粥滋味很是不错。

    福妞吃的津津有味,还要追问,“哥,你怎么做了鱼粥?”

    之前明明说做鱼粥挑刺麻烦死了,喝点清粥配小菜就得了。

    水生摸摸嘴边破了点皮的地方,他说:“给发了好心的菩萨做的。”

    福妞抬头茫然地跟满仓对望,什么菩萨要吃鱼粥。

    埋头喝粥的香秀真想呸他一口,什么话也讲得出口。

    可她也作怪得很,昨儿吃自个儿做的鱼,偏生觉得吃起来酸,这会儿喝着粥,明明是咸口的,又觉得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这次她没闹别扭,全当做无事,总不能老嫌弃人家。

    今儿个瞧起来天阴蒙蒙的,香秀便把豆腐晒在了屋檐底下,自己继续编笼子,水生削着竹子说:“估摸着要下两日雨了。”

    “等下完雨,家里几亩要种秧苗的白板田得翻了。”

    水生爹娘留给他好些田,光是水田就有六亩,其他零散的田地也全是肥田,总有十二亩。

    之前他种水稻、糯米,其他的田则种黄豆、高粱、油菜,再卖给镇上的铺子换点钱来。

    香秀抖抖手上的竹粉说:“那雨后得要捻河泥了,到时我跟你一块去。”

    “别去,”水生摇头,“这捻河泥弄得不好会翻船的,这会儿河水湿冷,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捻河泥就是在塘池里捞泥巴,捞上来的泥巴则堆在稻田边陇上,加点杂草腐叶,凭它烂上一些时候,等插秧后那便成为稻子的底肥。

    水生说:“真不用你去,我几个堂哥一块帮忙,到时候你烧顿菜让大伙吃点就成。”

    “去年收成不好,稻子空壳得多,今年再多种些。 ”

    香秀听了便道:“再多种点糯米,做汤团和年糕都少不得它。”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雨点落了下来,福妞从另一头屋里冲出来喊:“拿鸡窝,拿鸡窝,把鸡淋死了就没蛋吃了。”

    满仓也急急地跑过来收笼子,一手拽一只往屋檐下跑,嘴里道:“还好收得早。”

    看的香秀跟水生两个都止不住笑。

    春天多细雨,绵绵下起来没完没了,寒气也随之而起,薄衫子是穿不住的,得再加件衣裳才成。

    骤然转冷的天里,香秀的月事来了。

    她以前沾了不少寒气,每每一来月事,肚子里头便搅成一团,坐着不是,躺着不是。

    水生瞧她脸色煞白,也着了慌,“我给你请个郎中去。”

    香秀撑起身子,水生忙给她背后搭了个软布枕,她捂着肚子说:“别去找郎中,叫人笑话,给我来碗热茶缓缓就成。”

    水生摸她额头冰冰凉,随即出去烧水,让满仓看着,自己穿着蓑衣跑去他二姑那,后又急匆匆跑回来,手里拿着红枣和生姜。

    他把姜剁成细末,放到碗里,再舀一大勺红糖拌匀,就这样隔水蒸。

    水生端着热茶进屋,香秀半躬着身子,他摸了摸她渗出点汗的鬓角,扶她喝了点水。

    “我去问了二姑,她说你这得多吃点生姜红糖,发一发寒,”水生搓热掌心,让香秀靠在他身上,给她揉着肚子。

    香秀没力气,她小声地说:“难为二姑还要教你这个。”

    “她做接生婆的,于这上头没忌讳,要不是这会儿她急着出门去接生,她就跟我一道来了,”水生说着,手下动作不停。

    其实他二姑跟他说的很直白,这月事里疼就要养好的,不然难生养,叫他多上点心。

    过了会儿,香秀闻到股生姜的味道,有些冲,福妞端来了一碗生姜红糖。

    隔水蒸过的红糖化成了浓浓的糖浆,里头裹着细细的姜末,香秀吃了一口,她难得皱起眉头。

    生姜越细越辣,红糖入口很齁。

    福妞担心地说:“不能吐,吃了才会好。”

    水生说:“忍一忍,吃完了再喝水。”

    实在很难吃,而且还是满满一碗,香秀硬着头皮吃完了。

    趴回被窝里睡时,感觉出了好些汗,身上热烘烘的,没那么冷了,肚子也没刚来时那样疼。

    等她睡醒了,外面雨还在下,人舒服不少。

    香秀摸着旁边仍有点烫的铜壶,包了层布,贴在肚子上很舒服,她出了会儿神。

    以前在家里来月事时,除了阿奶会偷摸给她泡碗红糖水,就是生熬过去,还会被说娇气,又不是啥金贵身子。

    不像这会儿,她怀里搂着铜壶,嘴巴里还有红糖跟生姜混合的味道,肚子难得的舒服。

    水生从外头进来,看见她醒了便问道:“好些了没?”

    “好多了,”香秀回他。

    他摸了摸她的手,是温热的,又笑着说:“明儿我剁了姜来,你再吃上几回,月月吃,就没那么疼了。”

    “这几日就先歇会儿,”水生给她掖了掖被子,继续道,“我把我们屋后头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放了浴桶,洗身子去那洗,要是衣裳啥的,晾那也成。”

    香秀抓着被子一角,没跟水生对视,她明白什么意思。

    本来她就很难以启齿,月事带洗了晾哪里,挂睡觉的屋里肯定不成,水生却想到了。

    她那些不愿晒在前院的里衣里裤、肚兜、小衣也有了去处。

    只她承了这份好,心里头又别扭得紧,她表姐在她出嫁前说,叫她多长几个心眼,挨了欺负要回来说的,不要直愣愣由别人使唤。

    她表姐说的骇人得很,把李家村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抖落给她听,还说男人要是打她就嚎出去,做出点泼辣的架势来。

    香秀又想起了自家爹娘,她娘虽然不老是打骂人,不过她爹爱喝酒,一上头就摔东西,这时她娘就哭天抢地的喊,这日子没办法过了,一家子都是遭瘟的东西。

    她对门院子里的人家也是这样,一大早起来就叫骂,婆媳、妯娌、夫妻间不骂个几句,这一日便跟白过了似的。

    “你怎么不发火,”香秀突然问他,“不说我耽误做活了,”

    水生哑然失笑,伸手拿过铜壶摸摸还热不热,坐在床边说:“我又不是地主,你也不是我田里的佃农,我还要磋磨你不成?”

    “我娶你又不是让你进门干活的,那两人过日子,一定要骂一骂,打一打才成啊。”

    他不要脸地说:“我就乐意对你好,什么来月事我又不嫌弃,你要是情愿,我还能给你洗月事带。”

    这没脸皮的话让香秀没脸上迅速蹿红,侧身躲进被窝里,不想再同他说话,她嘴巴着实笨得很,说不过他。

    夜里的饭是水生做的,煮了锅清汤挂面,给香秀那碗卧了个煎鸡蛋,叫她吃完。

    到了第二日仍旧下雨,香秀不难受了,她躺了一天背疼,便出来做活。听着雨从屋檐上滴进水洼子里,她用戳子纳鞋底,她做几双千层底的布鞋。

    叫她嘴巴讲些好听话是决计做不到的,只能暗戳戳做了,把心意融在数不尽的针线里头。

    屋里水生在切姜片,早上二姑冒雨来了趟,告诉他做红糖姜片也成,把嫩姜切薄片,浸水泡一泡,再用红糖炒。

    多炒会儿那薄姜片就裹上红糖浆,放凉了姜片也成了红糖色,驱寒顶好。

    她还拿了包桂圆来,“等月事走了后,剥了放些红枣,煮一碗给香秀吃。”

    还瞥了瞥水生,“你体格好,这你就甭吃了,紧着点媳妇。福妞和满仓也不要吃多,小娃子家不要补气,干的抓几个吃吃就成。”

    其他的话她只私底下跟水生交代,她操心啥,还不是怕香秀难生养,本来她四弟和四弟妹遭了水难走得早,只留下这三个孩子。她就想给水生娶一个好生养的媳妇,他自个儿看中了香秀,磨的她和他三婶一道上门了几趟。

    二姑看香秀瘦条的身形那以后就是免不了遭罪的,她做接生婆的还能不晓得,又难免嘱咐了几句,“少叫人沾冷水,下秧田啥的你就自个儿干了,反正你火力足…”

    “身子养养好嘛再说其他的,你别听外头啥闲话就心里发堵,有没有用你自个儿知道。养不好身子,一嫁过去就怀娃,多少个娘死孩子没的,”

    “听进去了伐?”

    水生自然听进去了,只是也忍不住揉揉耳朵,他二姑这话越发密了。

    二姑忙得很,落雨天也闲不得,送了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才打着伞急急走了。

    留下水生反复琢磨着她的话。

    思忖间红糖姜片熬好了,屋外的细雨又辗转成大雨,啪嗒直落,滴溅到檐下的鸡笼里,母鸡扑腾几下翅膀。

    门边青砖地上,满仓和福妞在打陀螺,拽着绳子,旋发出去,陀螺咕噜噜转着。

    偶尔撞到一块了,福妞撅着嘴嚷道:“重来,重来,不做数。”

    水生在灶房里喊,“阿秀。”

    香秀放下布条走过去,手里被塞了一碗生姜红糖,不是蒸的,生姜细末翻炒过再加红糖,比蒸的要好吃许多。

    后面两日吃了红糖姜片,香秀手脚暖和,小腹不再坠坠,等她月事净了,雨也停歇了。

    水生还给她炖了碗红枣桂圆茶,她搅着碗里的桂圆,水生说:“二姑说要补补血气,我下次去镇上再买些备着。”

    香秀不晓得说啥,桂圆太甜了,甜得糊住了她的嗓子眼。

    “养好身子才是正经事,”水生去握她的胳膊,瘦条条的,一点皮肉,“往后要多吃些。”

    “别怕花钱,”水生说完,又开始翻柜里小格的东西,拿出一包碎银子,总共有二两上下。

    他放在香秀手上,叫她好好收着,“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都给你,总要你管家的。”

    “还有满仓和福妞的,我爹娘早前卖山货攒的,我就留下了,等他俩大了再给。”

    香秀只觉得这包碎银子烫手,她还没管过这么多的钱财。

    给了她,夜里都睡不安稳。

    她推脱,“我管不好,”

    “那你不管,我叫福妞管,左右我是不接手的,”水生说。

    香秀拿他没法子,收了这包银子,又吃起了茶。这会儿水生又凑到她边上来,挨着她坐下说:“阿秀,给我二十文,我明儿一早买些肉去,要捻河泥了,得请大家吃顿饭。”

    她不晓得这一来一往做什么,一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将布包里的碎银子往他那他推。

    “你要数给我。”

    香秀偏头看他,搞什么名堂,她点点布包,“自己数。”

    “你没瞧村里那些人家,男人要是想花点钱,得伸手跟他媳妇讨要,”水生说,“我以前没媳妇也就罢了,这会儿有了,你又让我自己数,多伤我面子。”

    跟他混得好一群男人早早有了媳妇,每天媳妇长媳妇短的,说花个钱也要管的。水生憋了好些气,趁着这时胡闹下。

    香秀听了不觉好笑,也肯依他,解开布包往外数铜钱,“那你买肉要买带点肥的,再来些筒骨。”

    她把一把铜钱吊起来,放在水生的手上后又继续说:“同屠户打听下,猪崽能出了没,我们也养一头,年底杀了毛猪,腌些肉来下一年就不愁了。”

    “再买块香干来,芹菜也买一把,几个人一起来吃呀?”

    香秀难得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拨弄着桌子上的铜钱说:“要不我明儿跟你一道去。”

    “这会子刚倒春寒,河面风冷得慌,你跟我说要买啥就是,”水生又挨她很紧,摸着香秀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五六个人,今年捞的河泥要多些,不少田得下种。”

    香秀拂开他的手,又说:“那买盘熏鱼,再打点黄酒来,好热了叫大伙吃些。”

    “卖黄酒的地方有卖甜酒酿,也买些来,你和福妞两个能喝点,”水生说。

    两个人在屋里的长凳上,紧紧挨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

    燃起的油灯默默点照夜里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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