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敌寇仓皇逃窜之时,陆灼疑心这伙人的来路,便将死士的面具扯了下来,又拾了几支箭镞,死士当然都是生面孔,人死一了百了再无从査证,但凶器刀剑之类,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听到舒月的话,陆灼才从重重心事中清醒,禀了烛火前去查看,才发现这死士用的面具外面乃是二重冷铸铁所制,内里却是厚且润的白色石羊皮,石羊的皮软且韧,皮面富油脂,石羊素以祁岳驯养为多,至于冷铸铁,邬泽也向来是没有的。

    冷不丁又想起入宫陪公主那日无意中瞟到的,三皇子取下的那张信笺,舒月不由得喃喃出声

    “难道……又是他?!”

    “难道?”

    “又?”

    “他是谁?”

    陆灼一头雾水,阿皎虽貌美高贵,但性情温和可爱,平素未曾倨傲亦不曾苛待他人,看今日那伙人来势汹汹,状似寻仇,舒月又怎会与人结仇?!

    “是……三皇子”

    下意识地,舒月脱口而出,而后又笃定地重复一遍。

    “是三皇子,景王。”

    怎么会?

    陆灼难以置信,三皇子在同舒月的婚事上动心思,着人下药让舒月昏倒,却从未想要伤了舒月,害她性命。

    舒月对于三皇子,是个堪为正妻的女人,更是个堪登帝位的踏脚石,这道理,他和舒月都明白。

    所以,闻听舒月此言,陆灼更是讶然。

    舒月便把那日同公主在宫院的事说给了陆灼听。

    京城,景王府

    三皇子纪承钧着人包扎好了伤口,吩咐来看诊的太医封严了嘴,他皮笑肉不笑地扯起了唇角,叫人去寻了御史监事陈升来,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乃是崇熙帝处的人,纪承钧暂时无法任用,然这小小的陈升,他尚还能手拿巴掐。

    陈升听见景王有请,巴巴着,狗腿地来了。

    “三王爷,有事您招呼?”

    纪承钧瞧着他哈巴狗一样谄媚的笑容心头不由得一阵恶心,自身旁小几上的水晶福字盘中丢了只江州贡来的蜜橘下去。

    陈升诚惶诚恐又毕恭毕敬地接住了,伏身下去讨好地望向纪承钧

    “可是谁人又碍王爷您的眼了?”

    纪承钧就着身旁侍女的手呷了一口茶,方慢悠悠地说道

    “晋北军大营四品指挥佥事陆灼,重阳佳节擅闯皇宫内院,该不该罚?”

    擅闯皇宫内院,无论是谁,俱该受罚,情节严重者,当斩。

    可陆小侯爷几日前才从御前获了嘉奖,如今甚得圣上青眼,恰巧重阳佳节赶回,圣上便允准他随侯府众人一同入宫参宴的呀。

    望望三皇子阴鸷的神情,陈升嗫嚅半天,却是丝毫不敢多言。

    陈升低垂下头,复又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陆小侯爷常年不在京,怎会惹到景王呢。

    “陆少安蒙我天家恩德,入宫参宴,却私下配剑藏锋,闯入本王素日在宫中所休憩之处,安知他没有包藏祸心?”

    陈升大惊,好端端的,小侯爷闯入王爷休憩之处做什么呢?

    见纪承钧冷眼瞧他,陈升强自定定神,躬身道

    “下官明白。”

    反正是否参陆小侯爷一本又不是他能决定的,就…上报御史大人罢了。

    陈升前脚走,便有纪承钧的手下前来复命,说陆小侯爷同孟二姑娘的行迹已摸清楚了。

    纪承钧瞄一眼自己缠了纱布的手,强压下心中怒火,淡声道

    “讲。”

    手下轻瞟了一眼自家王爷的脸色,垂头拱手行礼,方道:

    “王爷神机妙算”

    “陆小侯爷的确带着姑娘上了霁霞山”

    纪承钧冷笑一声,昔年陆少安的父亲陆威身受重伤,百毒侵体,饶是陆家人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地去求了暮渊来,也只是为陆威延了半年寿命罢了。

    许是怕年幼的陆少安再走上自己的老路,将来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陆威亲自求了暮渊收陆少安为徒。

    他让卫银澜施给舒月的那软筋散,无色无味,寻常大夫并不能识得。

    他不给舒月解药,陆少安便只能带着舒月去寻暮渊求救。

    由此,自己便可……

    “二姑娘的身体确也无大碍了,只是……”黑衣属下是其中的头头,叫鸦青,觑了觑纪承钧的神色,鸦青后面的话踌躇着不敢说出口。

    纪承钧闻言,沉下脸来。

    “怎么?!”

    短短两个字,却听得人寒气直往头上涌。

    属下鸦青腿直打颤,膝盖一软便直直地跪下了。

    “回……回王爷的话”,鸦青垂着眼道,“属下们赶到的时候姑娘同陆小侯爷已经遭人伏击,小侯爷同那伙子人战作一团,属下们怕露了行迹使事态更加复杂,小侯爷再怀疑到王爷身上,”

    他顿了一下,“那伙人伤的伤,不伤的也全数吞毒自尽了,小侯爷身手再好再敏捷,因要护着姑娘,手臂上还是着了一刀。”

    鸦青快速说完,未等纪承钧说话,他直接手掌护心,额头贴地,以示忠诚。

    谋划被不知从何冒出的一伙人给打乱了,王爷一定会恼怒的吧?

    “哦?”

    哪知原本斜倚着金漆三足凭几的纪承钧听完非但不恼,反而兴致盎然地望向他,嗤笑出声。

    “原来这陆少安在外多年,竟还惹了仇家?!”

    纪承钧禁不住抚掌大笑,能从他人之处借力,自己岂非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有意思极了。

    陆灼听舒月说完,方知纪承钧竟是如此野心昭昭不择手段,对于舒月为何会一朝病倒又因何坏了名声的那件事,他担忧之余,看舒月的眼光除去钦慕,现今那更多了几分欣赏。

    “所以咱们两家的这桩婚事真的是我急中生智拿来救急的产物。”

    舒月说着,愈发觉得自己过分了,对着陆灼躬身又是一礼。

    “你万不必如此”陆灼直视着舒月的眼睛,“这件事情你能想到找我,少安荣幸之至。”

    “也乐意之至。”

    后面这句陆灼没能宣之于口,他只藏在心里。

    看着舒月困倦地小口打着哈欠,陆灼微微有些抱歉,仔仔细细检查过床/褥/无异样,他催着舒月上床休息。

    “村子里的陈设比不得相府,阿……委屈姑娘了。”

    说罢推开门就要往屋外去。

    又把舒月一把拉住了。

    “你还带着伤呢,秋天了夜里寒露重些,你要去哪里呀。”

    陆灼愣住,片刻又安慰她道:“我身强体健的,区区一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我去外面守着你,你毋须害怕。”

    “这如何使得。”

    舒月不依,她一个好端端无伤无病的人竟偏偏让陆少安一个受了伤的人来保护,这委实太不像样。

    更何况,那伤还是因为她受的。

    若不是还要护着她,以陆灼的身手,全身而退不在话下。

    舒月一番话说得陆灼心头泛暖,这些年除了婶娘和阿穗,还没有几人同他说过这种话,下意识地,他便不想违逆舒月的意思。

    “那你去床上睡,将那个帐子放下来,我坐在凳子上守着你,哪里也不去,可使得?”

    陆灼絮絮地同舒月商量着,脸上带着暖融融的笑语气不经意间带上了几多宠溺。

    扑嗤一声,舒月也笑起来,她说陆少安,你笑得很好看,以后别总绷着脸,要多笑一笑。

    知晓陆灼是因为男女有别定然不肯与她同睡一榻,舒月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角落里倒是有一把竹制的旧揺椅。

    灵机一动,舒月抱了一团被子,先行往摇椅上躺。

    “我好困了我先睡了哦”

    陆灼:“?”

    “孟姑娘……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睡这个揺椅你不怕蹭到伤口吗?!”

    “孟姑娘……”

    “陆少安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亏你还是个领兵作战的将军呢?”

    “孟……”

    “闭嘴!”

    山中的清风徐徐,分外舒适,然陆灼倚在/榻/上却思绪纷繁,毫无睡意,房间里静悄悄地,只能听见舒月轻浅的呼吸声。

    听她睡得熟了,陆灼轻悄悄地起身下了榻,略一犹豫,还是把舒月抱了起来,放回了床上,盖好被子。

    舒月微微动了一下手,陆灼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再三确认掖好了被角,舒月不会着了冷风,他推开门走进了月色里去。

    天边渐渐露了白,陆灼持着那柄玄心刃敷了些伤药,又趁着尚还有些余力,练了一套刀法。

    于他而言,练刀练剑的功法步骤早已算得上稔熟于心,现下练习,不过于是一种自我沉浸的思索方式。

    刃声随风,咻咻作响,砍落了树上秋叶,秋叶纷飞而下,也不失为一番美景,只陆灼却无心停下观赏。

    他还在考虑白日里的那桩事。

    若说三皇子要陷害于他陆灼乃至陆家,他不会有任何疑虑,毕竟他真真切切地扎穿了三皇子的掌心,但是提起舒月,他还是觉得三皇子断无可能伤她。

    三皇子和玉贵妃欲求娶舒月,除去看她的容貌品性,更重要的,还是看她背后的孟家,看她在朝能独当一面的父亲孟廷璋。

    可今日白天,那个要刺向舒月的恶徒,对舒月并没有丝毫的手软。

    念及此,他重又回屋去拿出那箭镞来端详。

    折断的箭镞尾端还残留着半个小小的符号。

    笔画古怪的样子,像极了某个家族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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