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墨蓝。

    室内极暗,叶采苓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缓缓向后退了几分。

    她有些艰涩地扬起头来。

    正要说什么。

    谢泓却快她一步,先止住了她的话头。

    “……我知晓我们之间或许有误会。”

    “但,你可不可以再予我些许时日。我会去彻查。”

    男子目光沉沉,眸光里有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那是他很少出现过的神情。

    破天荒地带了些祈求,带了些难以言说的隐忍。他此刻明明依旧端方自持,却没来由的让人想起暮冬檐上的一捧雪。

    雪色清寒,融在夜色里。

    却迟迟……等不到冰消雪融的光景。

    叶采苓忽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她启了唇又抿住,却低头看向自己绣鞋的鞋尖。

    感官无端敏锐起来。

    今日雨下得不算大,但却十分细密。

    此刻外面还能听到檐外的雨声,窸窸窣窣,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冬日冰凉的新雪。

    她感觉脸上的温度在一点点褪下来。

    而谢泓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身前,带着温和与耐心。

    就像带着怜意,在等着受伤的小雀在风中飞足够的时日,之后便能找到自己的归途。

    但见她沉默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

    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还有侍女通传的声音。

    “掌柜,时辰到了。”

    谢泓眼见着刚刚她明明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此刻抬头的时候,却又成为最开始的模样。她轻轻地将衣服捋平整,此刻抬眼看他。

    “谢首辅,我稍后还有宴饮,若无事,我便先行辞去了。”

    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已经逐渐转缓。

    院外的八角散花纱灯亮着朦胧的橙黄光芒,融在夜色里像一簇簇晚秋枝头小小的果子,带着温煦的暖意。

    她淡淡一笑,向门口行去。

    谢泓跟在她身后。

    “你还在与我置气是不是?今日若你无宴饮,我想同你说——”

    灯下她整个人被镀上一层软茸的光。

    此刻叶采苓破天荒地,感觉眼里有一点酸涩。

    她望着谢泓,轻轻地笑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我并未在与你置气。”

    “但世间生灵皆是这样的,伤愈之后,最开始的痛楚就会消失。”

    那一点水光在她眼底反复流转,最后只剩余一句叹息。

    “但我做不到,谢首辅。我不是伤愈就会忘痛的人。”

    “你要与我说和,我又该如何知晓,这次我不会再受到伤害呢?”

    谢泓有些执拗地跟在她身后。

    “你信我——”

    话语突兀地哽住。

    不远不近的地方,是时府的马车。时青卓没有穿骑装,随意地扎了个高马尾,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条山石纹的提缎束带。

    他正单腿屈膝在车辕边上坐着,有些百无聊赖地伸手拨弄马鬃。

    方一抬头望向此地,却不偏不倚地与谢泓打了个照面。

    谢泓在巡按组是替吏部程尚书的,对于不明就里的人,都唤一句程尚书。

    而京中故人,一望便知道这是谢泓谢元辅。

    “这不是元辅大人么?”

    时青卓爽朗一笑,跳下马车,遥遥地一拱手。

    并非在朝中,他只礼节性地行了同僚之间的礼数。而施礼后礼数已周全,他便又看向叶采苓。

    “阿苓,可以走了么?”

    时秋心在马车中撩开车帘,亦笑着向她招手。

    叶采苓偏头看向谢泓。

    她说今日有宴饮,并非是托词。如今时家兄妹已然来接她。

    望着谢泓此刻的神情,叶采苓却微微一怔。

    此前他所有的急切与惶急都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在外人面前,他又是那个谢首辅。

    少时便点探花,入翰林。

    现下是大周朝最年轻的内阁元辅,纵横捭阖,惊采艳绝。

    哪里有为人俯首的道理。

    澄然光线穿透潮湿的雨雾,他此刻在夜色里,脸色显得有些过分的白。但脊背挺直,不肯再多言哪怕一句。

    只克制地拱手行了一礼。

    “此前多有冒犯。”

    谢泓缓缓地走出,看着依旧是霁月光风的文士模样。

    只有他知道,方才那一丝莫名的矜持,让他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此刻脚步平静,直到上了远处的车驾,方才缓缓地松开手。

    那双手修长匀净,骨节分明。

    是秉笔行文的手。

    但此刻却因为过分用力的攥紧,掌心被指尖掐出一道红痕。

    是他做错。

    她如今已有自己的人生,望着并无差错。甚至要比过去在京中的时候,更多了些从容随性。

    但他却始终无法捺熄心中那一点希冀。

    若她能回头……

    他微微摇头,带着几分涩意。

    *

    车驾之上叶采苓与时秋心挨着坐。

    时青卓自告奋勇要驾车,已经到车厢外头去了。

    “阿苓,你无事吧?”

    时秋心看着她自从上车以来便兴致不高的样子,此刻有些担心地挽起她手臂,轻轻拍了拍她。

    叶采苓摇摇头:“不妨事。”

    却是不愿再提,只随意转了个话题。

    “今日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是不止我们三个参与宴饮,还有什么人么?”

    时秋心知道此刻马车上只有他们三人,方才放心地向后背软榻一靠。

    “金陵徐氏,你可知晓?”

    她笑吟吟道。

    “徐氏是金陵本地的望族,家里有不少好东西。我和他们家女儿徐嘉相交不久,徐娘子今日说是从家里翻出件好东西,邀我们来一起看看呢。”

    叶采苓了然。

    这就是望族常有的生活习惯,聚在一起鉴赏些奇物,借此由头多认识些人,也好交换些信息与资源。

    时家并非发源金陵,是时氏兄妹家母回金陵,他们跟着来游玩几日的。

    因此新认识些人,也不奇怪。

    但这次,他们二人执意相邀,便能看出时家兄妹对她着实很好。

    因为他们日后会回京城,叶采苓却是会一直留在金陵。

    对她来说,多结交些本地势力,只有好处。

    故这次一定要带上她。

    “只是,”叶采苓有些忐忑:“我与徐家女儿并不相识,此番直接邀我同往,可妥当么?”

    “无妨,无妨。”

    时青卓随性的声音从前面车驾已经遥遥传来了。

    “你若见了徐嘉,便知晓了。她性子极爽利的。”

    直到见到徐嘉,叶采苓便明白马车上,时家兄妹所说的话是何意思。

    徐嘉并不是她想象中文气的闺阁少女。

    她头发不长,只束成一髻,衣着很是利落随性。

    袖口戴着皮质护腕,双眸顾盼,是神韵十足的丹凤眼。

    此刻她正豪爽地拍着时秋心的肩头,招呼着。。

    时秋心对她一笑。

    “你不是新对文墨感兴趣么?喏,今日我带来的林掌柜,可正是专长此道。林掌柜可是云州出身,要说这天下墨,除了金陵,就属云州了。”

    徐嘉点点头,欢迎过叶采苓,语气便有些苦恼。

    “我娘也是云州人。嗳,实在是我娘要让我练这些劳什子玩意,要我说,这东西多了也都挑花眼了。”

    她引着三人向内间走,落座后取了一个檀木箱来。

    “喏,这是我娘给的。说是从她娘家拿来的,里头都是纸墨。咱们且一起挑了来。”

    原来是请她来识墨的。

    叶采苓一笑。

    这便是她的强项,此刻等徐嘉启开箱子,便向内望去。

    箱子的主人一看便是很细心的女子,墨锭与毛笔分列在两侧,依着尺寸摆放齐整。中间卷着软毡防止磕碰。

    徐家果然有底蕴,单她此刻见到的墨,就有许多款识看着是极其珍稀的。但听徐嘉娘子所言,这都是些不太常用的墨锭。

    “那林彩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看看——”时秋心也凑过来。

    她在这里与时秋心专心致志地看墨,那边徐嘉和时青卓却凑在一处开始嘀咕。

    “我这还有个宝匣,和墨锭一起寻到的。就是颇考验心力,有些难打开。”徐嘉道。

    “小瞧我?拿来!”时青卓一拍大腿。

    两人凑在一处摆弄了许久,大眼瞪小眼。

    “……你可有头绪?”

    “……完全没有。”

    “咳,这类东西,在我家都是家妹出面的,我并不屑于弄这些。”时青卓忽地扬声道。

    徐嘉扑哧笑一声,也不打算拆穿。

    “时姑娘,林掌柜。这里还有一物,你们可有兴趣来看看?”

    “这是何物?”

    时秋心接过那严丝合缝的木匣,上下颠倒着看了一番。

    说是木匣,更像是一道棋盘,入手便感受到分量十足。

    上面六颗玲珑棋子,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棋路之中。

    烛火映在棋子上,反射出细腻宝光。

    细看,这些棋子每颗都由白玉雕成,表面镂着长短不一的线条。

    “这棋子只能按规定的路径行进,是么?”时秋心摆弄了一番,察觉了些许端倪。

    “路径是设定好的,有些路径唯有特定棋子可行。大抵最后的目的,是让所有棋子走到对应的位置。”

    她思索着。

    “只是,怎么知晓何棋应该走到何种位置呢?”

    而叶采苓在一旁已经望着这木匣出神了许久。

    在场的人都对这木匣好奇不已。

    无论是像徐嘉那样仔细观察材质细节,还是像时秋心那样推敲开启方法。

    ——导向的情形都是相同的。

    他们此前并未看过这样的物件。

    徐嘉还在闲聊着。

    “打不开就对喽,我娘说是这是宫里的物件,咱们这些没进过紫禁城的,怕不是只能看着了。”

    “你问我娘怎么知晓?她之前请匠人来看过很多次的,但都说这盒子太精巧,若是硬拆,怕会损坏。”

    徐嘉摇摇头:“我娘她一直想拆这盒子很多年了。也是近些年才放弃的,结果我寻墨时找到了,她便让我拿着看看。”

    “反正也解不开……”

    她嘟囔着。

    却忽地听到旁边那位今日新认识的女子,口中喃喃低语了一句。

    “……六爻。”

    叶采苓道,手指轻轻触碰,感受到棋子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

    每一颗棋子的触感,都好像在她脑海里逐渐寻找到对应的位置。

    有一道温柔的声音穿过斑驳的时光,在无数细微的呢喃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筠儿,你要记住。”

    “就算所有事情都忘记,这棋局的解法,你也要记住。”

    “你要听你娘的话。”

    女子的手穿过她发间,在她额顶轻轻落下一吻,带着爱怜与忧愁。

    “……记住了么?”

    记住了么。

    烛火摇曳,叶采苓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却已经抬手按住了一颗棋子。

    她缓缓地沿着凹槽滑动那棋子,过了片刻又再按住另一颗。

    在她指间,原本滞涩的棋路,却看着行云流水一般。

    其余三人带着些惊讶看着她的动作。

    “这解棋不用思考么?只要一步步下就可以了?”时青卓挠挠头。

    时秋心屏住呼吸,拍了一下自家兄长举在空中的手。

    “你有没有听到方才阿苓说,六爻。这是爻棋。”

    “我此前只听家塾的先生说过……这爻棋,一棋一谱,唯有知晓棋谱的人才能解开此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阿苓,她显然懂这棋谱。”

    在众人热切的眼神里,叶采苓依旧有条不紊地移动着棋子。

    六颗棋,对应六种卦名。

    但过程中的进退,的确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

    没有关系。

    每当手指停顿的时候,头脑里却又有新的指引,就像有人一直快她半步,在她前面引着她前行。

    女子声音温柔,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筠儿。

    自己是筠儿么?

    那你又是谁呢。

    一边解着棋局,她一边神游着。

    而在她尚未注意到的时候,棋盘发出了一声隐秘的振动。

    随后从中央凹槽处分出一条线来,向两方缓缓展开。

    里面是一块白玉牌。

    ——流光莹润,雕着一双长足鹤鸟。

    “这玉牌……”

    叶采苓想说这玉牌怎么与自己儿时在云州那块如此相似。

    冷不防已经被人一把从坐榻上拉起。

    徐嘉语气中透露着明晃晃的惊讶与兴奋,感觉自己正在破天荒地解开一桩巨大的密辛。

    她与时秋心对视一眼。

    时秋心也已经反应过来,语气急促,同样充满兴奋。

    “这是宫里的东西!”

    “走,我们去寻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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