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风掀窗，墨点芳，小楼凭栏望秋山。
一位身着四爪蟒服的青年撩袖舔墨，将紫毫笔搭在铜龙笔架上，指节轻敲桌案，站在一旁的侍从会意，上前收起画作，随即又有另一侍从拿出宣纸利落铺开。
可青年并不打算继续作画了，转而揉了揉右腕，起身走至圆桌旁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
片刻，茶香袅袅，热气氤氲。
青年端起茶杯，凑近鼻尖，伸手轻扇嗅闻。
“五殿下这处倒是雅致，不似在下这个粗人，只知晓怎么舒坦怎么来。”
紫檀曲尺纹罗汉床上的坐垫早已拿开，床下暗道打开的悄无声息，自其中跃出一个身姿魁梧的中年汉子独，胡髯随大笑颤动，正是东极天的城主杨渲。
袁承焕招退侍从，眸光飞速闪过一抹精光，笑着望过来：“本宫斟了一杯茶，极好，极香，给杨城主分一杯。”
此言意有所指，他拿过一只瓷杯倒满，单手端着，诚恳地看着杨渲。
杨渲避开他的目光，锐利的目光转而扫过书房中无章放着的花鸟山水画，打趣：“殿下这是想将志向寄托闲趣，将窗外的江山装进纸里吗？”
袁承焕笑了笑，指尖划过墙上挂着的打虎图，随即直指如意纹香几上一盆碧水，道：“杨城主可以试着用毛笔蘸了里边的水，寻幅画涂上看看。”
依言，杨渲拿起毛笔要去蘸那坛碧水，却因笔杆过于纤细，无法拿得顺手而微顿住，他眉心拧住，摩挲了几下毛笔，却发现了一点猫腻。
这支毛笔新的过分，明显是为他特意准备的下马威。
“杨城主，可要我帮你。”身后袁承焕的声音带着笑，听起来情真意切，关心十足，“您虽通武艺，可是人无完人，书画这般事，还是叫本宫来吧。”
袁承焕放下瓷杯，抬步走了过来，见杨渲背对着他并无动作，唇角的笑容升起些满意，伸手接过毛笔握住，去蘸溶了药的碧色药水，谁料笔尖浸入水中，竟响起一声诡异的噼啪声，笔肚旁爆起青绿小泡咕咚探出水面。
袁承焕顾不得捋笔，连忙收手，可笔尖却好似被什么水鬼缠上了，不管他怎么拉也离不开半步。
沉稳的脚步声在这时骤响，杨渲笑着道，“五殿下，可要在下帮你？在下没有什么别的本事，”话音带了笑，“可是，却最擅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曲起食指，抵住唇吹了个口哨，坛中立马以鲤鱼跃龙门之势腾飞出一条绿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一副鹦鹉图上，曲影扭动，纸上颜料褪去，露出底下的小楷图画，写的正是邺城的兵马布防。
“殿下掩藏传信的手法的确高超。”杨渲笑着夸赞。
袁承焕唇角僵硬一瞬，又端起一个笑，转身拿过瓷杯弯腰双手奉上。
杨渲也觉得适可而止，笑了一声便接过杯子饮尽，搁桌面发出清亮一声响，才抬眼看他：“殿下唤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袁承焕脸色沉了些许，道：“还不是因为我那……未来的岳父大人，”他笑着压下心头不爽，“常将军虽同意了他女儿与本宫的婚事，可却不愿动用势力助我，反而……有意站党大皇子。”
杨渲：“哦，这倒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
“可这样下去，”袁承焕抬眼对上他，“他会叫本宫成了笑话，抵不过那个生母早逝，母家毫无助力，甚至皇子妃身份低微的……”
“大哥。”袁承焕咬着后槽牙说出这两个字。
他心怀愤懑，当着杨渲的面索性毫不掩饰，“父皇叫本宫处处矮他一头，可东梁并不需要一个庸才为帝。”
“此话说的太早，”杨渲顾自又倒了一杯茶，“喝茶吧。”
“在下有那么多的儿女，皆不是在下亲生的孩子，在下对他们亦是极好的。”
袁承焕拿帕子压去眼角干泪，转了话题“听闻杨城主丢了两个儿女？”
“你说蛇奴和四娘嘛……”杨渲微眯了眼。
“应是他们，”袁承焕摩挲指节，垂头勾起一个森冷的笑。“本宫听闻东极天车队在来皇城的路上，丢了两个人，或许能就生土之便尽些地主之谊。”
他可知晓一个好消息，不知能否与这位东极镖王换一个机会，只要对方如他传闻中的那般，在乎自己的孩子。
“呵。”杨渲倏然抬手，往窗外窸窣绿稍扫去一眼，不紧不慢道：“阿燕，你来告诉五殿下，蛇奴和四娘犯什么错了？”
袁承焕一惊，顺目光而去，只见一根绿枝上下拨弹，飘落几簇叶子，一道人影悄无声息旋飞穿窗而如，确是人如其名，似燕子般轻盈。
危月燕手指翻转，横过骨笛，跪直笑道：“回五殿下，蛇奴与四娘盗了我东极天原本要献给陛下的至宝，金佛。”
“如此大罪，依律当诛。”袁呈晔说着，抬手唤出影卫便要吩咐。
“五殿下。”危月燕自怀中掏出块帕子展开，露出两枚带血的鈚箭头，“他们已经死了。”
袁承焕呼吸一滞，凝了凝神，转而走至桌案后拿出一卷轴，“这是西郊猎场的布防图，还望城主好好布局。”
“殿下费了心思。”杨渲笑道，上前将卷轴收下。
“东极天说到做到，大业成后，还望殿下不要食言。”他转身走入密道。
危月燕紧随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袁承焕一眼。
袁承焕眼底尽是不耐，偏偏面上还得端起笑，危月燕心想，叫这样的人做君主，倒真不如那位大皇子，至少好掌控……
*
石门一合，灯火黯淡。
危月燕随杨渲往回走，忽而几个翻身捞起一物什。
在滚石上方照了个明白。
一枚袖剑。
危月燕回过头，“父亲，好似有人先我们一步来过。”
手指摸了下骨笛，青绿色的小蛇划过手背，他猜测道：“这么看来，许是五皇子不讲信用，除了东极天之外，还和其他势力有所联系，难不成……是白玉水庄？”
“不会，贺逢英站大皇子。”杨渲笃定道，接过袖剑，皱了眉，“这个手笔倒是熟悉，这么精巧的机关，寻常机关师做不出来。”顿了顿，似是想起些什么，“贺逢英说藏刀人在皇城，我先前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个大半。”
“父亲也想要杀了藏刀人吗？”危月燕笑着舔了舔虎牙。
“不，反而，若是有机会，我还想见见他……这活在传言中的机关师一面不见便死了岂不是可惜。”
“不试试，怎么知晓是软柿子还是金刚刺？”
杨渲眯起眼睛，“方才那枚鈚箭，五皇子认不出来，可我见了清楚，这么说来蛇奴不是你杀的？”
“不是。”危月燕脸色有些不好，“儿子本来要追上他们二人了，谁知竟被人截胡，略一交手便发现那人武功高出儿子远远一截……”
“流霜郎君，你自然打不过的。”
杨渲打断，将袖剑探到灯火下细细端详，掌心一收，化作齑粉，飘入暗处。
“阿燕，不怪你。那是贺逢英养出来的怪物，不会疼，也不会输。”
危月燕指侧滑过骨笛，顿住，缓声问：“那父亲要对付他吗？”
一缕暗光勾勒出杨渲狭长的眼尾，他思忖一瞬，忽而笑道：“哪里需要我们动手，贺逢英可不信他的刀。”
言罢继续往密道另一端走，身后却没了脚步声，他回过头唤：“阿燕，怎么了？”
危月燕抬眼看向他：“父亲，你觉得端王世子和流霜郎君，谁的武功更高？”
“你的意思是……”
杨渲皱眉，“阿燕，这不可能，端王和贺逢英关系极好，流霜练成如此功夫，贺逢英不可能那么对端王的儿子的。”
“可是父亲……”危月燕咬着牙，说出这件令他丢脸的事，“我打不过他。”
杨渲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过身，视线从危月燕的眼睛移至眼下，问：“你是不是又去找女人了？”
“没有，父亲你信我！”危月燕辩驳。
“那便是看上哪个得不到的了？”
危月燕不说话。
杨渲也不戳破他，收起笑容，继续往密道另一侧走：“阿燕，西郊猎场的差事，可不要令我失望。”
*
皇城大街上，几个膝盖高的小孩，欢笑着打闹，如鱼儿般穿梭过熙攘人群。
小贩抱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吆喝着横穿过街，却被小孩冲撞，一个不稳栽倒下去。
眼见那覆着糖霜的红山楂，像天女散花般甩空洒下。
小贩欲哭无泪，看着碧天，将不看路孩子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了一遍，脖子却突然一勒，后颈被人拎小鸡似的拽了起来，随即手臂两下酥麻，草靶子被人夺走。
那可是他吃饭的家伙。
小贩什么都顾不上，一把腾起就要指着那恶人的鼻子骂丧尽天良，谁料这时，周围乍响起一圈掌声喝彩。
“姑娘，好功夫——”
“哎哟，可真是走运了！”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野孩子，上街乱跑，我看迟早出事！”
“……”
小贩不明就里，茫然抹了一把脸四处张望，草垛子后却突然探出一个比糖葫芦还要甜的姑娘，笑吟吟地伸直手臂，将草垛子塞到了他的怀里。
“大叔，这是你的冰糖葫芦。”
这草垛子简直有两个小姑娘这么大，小贩实属没想到，救自己的恩人竟如此娇小，还懵着脑袋，天灵盖就被人拍了一下。
“和她道谢。”
女子的声音冷厉，不近人情，小贩一个哆嗦，一转头就看到大理寺那位铁面无私的活阎王，赶忙低下头，连声道：“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这话说的虚，很快得了女官一记白眼，他干脆闭了嘴，颤手摘下两根糖葫芦，递了过去，“姑娘，这是小的道一点心意。”
言罢，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扛起草垛子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方才要是有这么机灵，哪里轮得到我们救他。”虞招叉腰嗤了一声，见小沛拿着糖葫芦已经咬了一口，正朝婢女要帕子吐籽，脸色一沉，伸手就要夺走糖葫芦，“人家给你什么你就吃？”
“嗯？”小沛机灵地避开，舔了一口糖霜，将另一串伸了过来，“姐姐，你不吃吗？”
架着手等了半晌，仍未松，小沛叼着糖葫芦抬起头，却瞧见虞招正焦急地在腰带上摸寻，见她看过来，道：“我荷包和令牌都丢了，那些小毛贼！”
她气势汹汹，旋身便踩着小摊斜插的旗杆，楼上木栏，几下借力掠过人群上空，抄了近道。
小沛瞪圆了眼睛，撇了撇嘴，立马跟了上去。
只是，城中藏拙，她不敢施展轻功，只能守着规矩，随人群慢慢趋近。
好不容易就要靠近虞招落地之处，声旁的百姓却忽然尖叫着，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散开让道。
小沛差点被撞倒，一片混乱中，又有车马之声骤响，随即马蹄重重落地，在这喧闹的长街中硬生生踏出千军万马之势，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连带掀起的风都刮人得很。
小沛探头看去，就见那几个小毛贼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着哭泣，而在他们身前，虞招已经和一个黑衣男人缠斗在一起，招式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两架插着直尾虎旗帜的马车停驻在道路中央，一名戴着帷帽的男人侧坐在车头，眼睛一瞬不离盯着这场闹剧。
直至车里送出一声“停”。
他猛地一压帷帽，左足轻点马背拔空而起，黑纱飘起露出硬朗的下巴，看不清身法，下一瞬却至打斗中央，空手轻松接住白刃。
“庄主说了，停。”声音淡漠，如一潭沉寂的死水。
不分敌我，皆被他制住。
铛地一声，虞招挣脱他的手，反手归入刀鞘，讥笑着质问车中人，“贺庄主便是这般管自己的手下的？那些孩子才多大，尚分不清善恶是非，而你这个下属，一下手便是将人往死里揍，若非我拦着，少说得去掉半条命，不死也得残。”
车中沉默，可围着马车的下属，却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狼牙棒，方才与虞招对峙的男人站回车侧，唯有那个戴着帷帽的男子依旧站在原地。
一片静默。
终于，在虞招耐心要告罄的时候，车帘掀起，贺逢英微笑着看了过来。
“是在下不曾管理好下属，只是今日着急过路，还望大人海涵，如此，便叫我这位得力下属替你肃清通缉令，勉强赔罪，改日再登门拜访正式道歉如何？”
他态度极好，微一抬手，那个带着帷帽的男人便似道清风般吹过，捋下一叠照身贴，数了数，禀报：“共有十三张。”
贺逢英：“大人看好了，这十三张照身贴上的人，半月内，我这属下必定给你全部捉到。”
“是。”帷帽男子抱拳应了一声。
虞招眸色一沉。
这些纸张，历经风吹雨打仍然留着，她比谁都更清楚这上面的并不是什么善茬，龙鳞卫都不一定能捉到的人，贺逢英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保证，她还真想看看这人的能耐。
于是敛了气焰，客气道：“贺庄主惦记民生，此番诚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抓到的逃犯还请这位郎君当着大伙的面，走大理寺正门。”
“当然……倘若完成不了，也无需勉强。”言罢主动退开路。
“听到了吗。”
“是。”郎君拱手行了一礼。
贺逢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撤手放下车帘，车轮辘辘滚动，扬起尘沙，而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招来一道黑影，将照身贴递过去，耳语几句，方才跃上马车。
虞招的视线掠过第二架马车，若有所思。
*
趁着这个间隙，小沛钻了空子，拉过一个小贼就道，“你们拿了我姐姐的荷包和令牌，这些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你们还给她可好。”
视线在小孩面黄肌瘦的脸上微顿，她温声哄道，“这样吧，姐姐请你们吃好吃的，只要你们把令牌还回来。”
“令牌……”小孩跟着念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虞招，忽然魔怔似的喃：“原来是大理寺的虞大人啊……去年阿爹枉死的时候，是虞大人替我爹讨回了公道……”
他倏然直跪下地，含着泪水道：“姐姐，虞大人是位好官，是我们犯了错，您抓我吧。”
小沛笑意止住，蹲下身看着他，尽量放温语气，“你还了东西，虞大人便不会和你计较的，”又自发髻上拔下一根金钗塞到小孩手心，“这个给你，有机会好好读书，不要再做这般危险的事了。若是吃不上饭便来……”她狡黠地笑了一下，“便去端王府，世子殿下心善，你找他讨粥喝。”
小孩嘴唇挪嚅欲说话，这时却有一道风自他肩上飞过，小沛接住荷包和令牌，抬眼便见另一个小毛贼已经拉着小孩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那拿了她金钗的孩子闭着嘴唇，边跑边转过头看她，眉眼忽然松动了些，扯起嘴唇对她无声说了几个字。
小沛怔愣住，随即捧着令牌，绕到虞招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姐姐，我替你收回来了。”察觉到虞招的手微凉，小沛便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替她系好令牌。
虞招沉顿一瞬，忽而叹息：“难怪我打不过他，那块牌子刻着的纹样，是一只朱雀。”
北朱雀，南玄武。
玄武令牌的主人更迭数次，可朱雀，落到一人手上后，便不曾易过主。
流霜郎君。
“糟了，”小沛翻找荷包，抬头蹙眉道，“我丢了一枚戒指，还是陛下给我的御赐之物。”
莫金销前辈顺走又还回来的那枚白玉戒，她还未来得及细看，只记得他在上面雕刻了些许花纹，如此草草丢失，倒为一桩遗憾。
“许是被小毛贼顺走了。”虞招哂笑道。
小沛微蹙了眉，心里还是觉得那些小孩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莫名有些失落。
只听虞招道，“你且等着，白玉戒换不了吃食，若是被他们拿走了，总归是要去当了换银子的，我派人去叫典当行留意一番。”
一位身着四爪蟒服的青年撩袖舔墨，将紫毫笔搭在铜龙笔架上，指节轻敲桌案，站在一旁的侍从会意，上前收起画作，随即又有另一侍从拿出宣纸利落铺开。
可青年并不打算继续作画了，转而揉了揉右腕，起身走至圆桌旁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
片刻，茶香袅袅，热气氤氲。
青年端起茶杯，凑近鼻尖，伸手轻扇嗅闻。
“五殿下这处倒是雅致，不似在下这个粗人，只知晓怎么舒坦怎么来。”
紫檀曲尺纹罗汉床上的坐垫早已拿开，床下暗道打开的悄无声息，自其中跃出一个身姿魁梧的中年汉子独，胡髯随大笑颤动，正是东极天的城主杨渲。
袁承焕招退侍从，眸光飞速闪过一抹精光，笑着望过来：“本宫斟了一杯茶，极好，极香，给杨城主分一杯。”
此言意有所指，他拿过一只瓷杯倒满，单手端着，诚恳地看着杨渲。
杨渲避开他的目光，锐利的目光转而扫过书房中无章放着的花鸟山水画，打趣：“殿下这是想将志向寄托闲趣，将窗外的江山装进纸里吗？”
袁承焕笑了笑，指尖划过墙上挂着的打虎图，随即直指如意纹香几上一盆碧水，道：“杨城主可以试着用毛笔蘸了里边的水，寻幅画涂上看看。”
依言，杨渲拿起毛笔要去蘸那坛碧水，却因笔杆过于纤细，无法拿得顺手而微顿住，他眉心拧住，摩挲了几下毛笔，却发现了一点猫腻。
这支毛笔新的过分，明显是为他特意准备的下马威。
“杨城主，可要我帮你。”身后袁承焕的声音带着笑，听起来情真意切，关心十足，“您虽通武艺，可是人无完人，书画这般事，还是叫本宫来吧。”
袁承焕放下瓷杯，抬步走了过来，见杨渲背对着他并无动作，唇角的笑容升起些满意，伸手接过毛笔握住，去蘸溶了药的碧色药水，谁料笔尖浸入水中，竟响起一声诡异的噼啪声，笔肚旁爆起青绿小泡咕咚探出水面。
袁承焕顾不得捋笔，连忙收手，可笔尖却好似被什么水鬼缠上了，不管他怎么拉也离不开半步。
沉稳的脚步声在这时骤响，杨渲笑着道，“五殿下，可要在下帮你？在下没有什么别的本事，”话音带了笑，“可是，却最擅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曲起食指，抵住唇吹了个口哨，坛中立马以鲤鱼跃龙门之势腾飞出一条绿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一副鹦鹉图上，曲影扭动，纸上颜料褪去，露出底下的小楷图画，写的正是邺城的兵马布防。
“殿下掩藏传信的手法的确高超。”杨渲笑着夸赞。
袁承焕唇角僵硬一瞬，又端起一个笑，转身拿过瓷杯弯腰双手奉上。
杨渲也觉得适可而止，笑了一声便接过杯子饮尽，搁桌面发出清亮一声响，才抬眼看他：“殿下唤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袁承焕脸色沉了些许，道：“还不是因为我那……未来的岳父大人，”他笑着压下心头不爽，“常将军虽同意了他女儿与本宫的婚事，可却不愿动用势力助我，反而……有意站党大皇子。”
杨渲：“哦，这倒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
“可这样下去，”袁承焕抬眼对上他，“他会叫本宫成了笑话，抵不过那个生母早逝，母家毫无助力，甚至皇子妃身份低微的……”
“大哥。”袁承焕咬着后槽牙说出这两个字。
他心怀愤懑，当着杨渲的面索性毫不掩饰，“父皇叫本宫处处矮他一头，可东梁并不需要一个庸才为帝。”
“此话说的太早，”杨渲顾自又倒了一杯茶，“喝茶吧。”
“在下有那么多的儿女，皆不是在下亲生的孩子，在下对他们亦是极好的。”
袁承焕拿帕子压去眼角干泪，转了话题“听闻杨城主丢了两个儿女？”
“你说蛇奴和四娘嘛……”杨渲微眯了眼。
“应是他们，”袁承焕摩挲指节，垂头勾起一个森冷的笑。“本宫听闻东极天车队在来皇城的路上，丢了两个人，或许能就生土之便尽些地主之谊。”
他可知晓一个好消息，不知能否与这位东极镖王换一个机会，只要对方如他传闻中的那般，在乎自己的孩子。
“呵。”杨渲倏然抬手，往窗外窸窣绿稍扫去一眼，不紧不慢道：“阿燕，你来告诉五殿下，蛇奴和四娘犯什么错了？”
袁承焕一惊，顺目光而去，只见一根绿枝上下拨弹，飘落几簇叶子，一道人影悄无声息旋飞穿窗而如，确是人如其名，似燕子般轻盈。
危月燕手指翻转，横过骨笛，跪直笑道：“回五殿下，蛇奴与四娘盗了我东极天原本要献给陛下的至宝，金佛。”
“如此大罪，依律当诛。”袁呈晔说着，抬手唤出影卫便要吩咐。
“五殿下。”危月燕自怀中掏出块帕子展开，露出两枚带血的鈚箭头，“他们已经死了。”
袁承焕呼吸一滞，凝了凝神，转而走至桌案后拿出一卷轴，“这是西郊猎场的布防图，还望城主好好布局。”
“殿下费了心思。”杨渲笑道，上前将卷轴收下。
“东极天说到做到，大业成后，还望殿下不要食言。”他转身走入密道。
危月燕紧随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袁承焕一眼。
袁承焕眼底尽是不耐，偏偏面上还得端起笑，危月燕心想，叫这样的人做君主，倒真不如那位大皇子，至少好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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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一合，灯火黯淡。
危月燕随杨渲往回走，忽而几个翻身捞起一物什。
在滚石上方照了个明白。
一枚袖剑。
危月燕回过头，“父亲，好似有人先我们一步来过。”
手指摸了下骨笛，青绿色的小蛇划过手背，他猜测道：“这么看来，许是五皇子不讲信用，除了东极天之外，还和其他势力有所联系，难不成……是白玉水庄？”
“不会，贺逢英站大皇子。”杨渲笃定道，接过袖剑，皱了眉，“这个手笔倒是熟悉，这么精巧的机关，寻常机关师做不出来。”顿了顿，似是想起些什么，“贺逢英说藏刀人在皇城，我先前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个大半。”
“父亲也想要杀了藏刀人吗？”危月燕笑着舔了舔虎牙。
“不，反而，若是有机会，我还想见见他……这活在传言中的机关师一面不见便死了岂不是可惜。”
“不试试，怎么知晓是软柿子还是金刚刺？”
杨渲眯起眼睛，“方才那枚鈚箭，五皇子认不出来，可我见了清楚，这么说来蛇奴不是你杀的？”
“不是。”危月燕脸色有些不好，“儿子本来要追上他们二人了，谁知竟被人截胡，略一交手便发现那人武功高出儿子远远一截……”
“流霜郎君，你自然打不过的。”
杨渲打断，将袖剑探到灯火下细细端详，掌心一收，化作齑粉，飘入暗处。
“阿燕，不怪你。那是贺逢英养出来的怪物，不会疼，也不会输。”
危月燕指侧滑过骨笛，顿住，缓声问：“那父亲要对付他吗？”
一缕暗光勾勒出杨渲狭长的眼尾，他思忖一瞬，忽而笑道：“哪里需要我们动手，贺逢英可不信他的刀。”
言罢继续往密道另一端走，身后却没了脚步声，他回过头唤：“阿燕，怎么了？”
危月燕抬眼看向他：“父亲，你觉得端王世子和流霜郎君，谁的武功更高？”
“你的意思是……”
杨渲皱眉，“阿燕，这不可能，端王和贺逢英关系极好，流霜练成如此功夫，贺逢英不可能那么对端王的儿子的。”
“可是父亲……”危月燕咬着牙，说出这件令他丢脸的事，“我打不过他。”
杨渲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过身，视线从危月燕的眼睛移至眼下，问：“你是不是又去找女人了？”
“没有，父亲你信我！”危月燕辩驳。
“那便是看上哪个得不到的了？”
危月燕不说话。
杨渲也不戳破他，收起笑容，继续往密道另一侧走：“阿燕，西郊猎场的差事，可不要令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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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大街上，几个膝盖高的小孩，欢笑着打闹，如鱼儿般穿梭过熙攘人群。
小贩抱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吆喝着横穿过街，却被小孩冲撞，一个不稳栽倒下去。
眼见那覆着糖霜的红山楂，像天女散花般甩空洒下。
小贩欲哭无泪，看着碧天，将不看路孩子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了一遍，脖子却突然一勒，后颈被人拎小鸡似的拽了起来，随即手臂两下酥麻，草靶子被人夺走。
那可是他吃饭的家伙。
小贩什么都顾不上，一把腾起就要指着那恶人的鼻子骂丧尽天良，谁料这时，周围乍响起一圈掌声喝彩。
“姑娘，好功夫——”
“哎哟，可真是走运了！”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野孩子，上街乱跑，我看迟早出事！”
“……”
小贩不明就里，茫然抹了一把脸四处张望，草垛子后却突然探出一个比糖葫芦还要甜的姑娘，笑吟吟地伸直手臂，将草垛子塞到了他的怀里。
“大叔，这是你的冰糖葫芦。”
这草垛子简直有两个小姑娘这么大，小贩实属没想到，救自己的恩人竟如此娇小，还懵着脑袋，天灵盖就被人拍了一下。
“和她道谢。”
女子的声音冷厉，不近人情，小贩一个哆嗦，一转头就看到大理寺那位铁面无私的活阎王，赶忙低下头，连声道：“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这话说的虚，很快得了女官一记白眼，他干脆闭了嘴，颤手摘下两根糖葫芦，递了过去，“姑娘，这是小的道一点心意。”
言罢，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扛起草垛子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方才要是有这么机灵，哪里轮得到我们救他。”虞招叉腰嗤了一声，见小沛拿着糖葫芦已经咬了一口，正朝婢女要帕子吐籽，脸色一沉，伸手就要夺走糖葫芦，“人家给你什么你就吃？”
“嗯？”小沛机灵地避开，舔了一口糖霜，将另一串伸了过来，“姐姐，你不吃吗？”
架着手等了半晌，仍未松，小沛叼着糖葫芦抬起头，却瞧见虞招正焦急地在腰带上摸寻，见她看过来，道：“我荷包和令牌都丢了，那些小毛贼！”
她气势汹汹，旋身便踩着小摊斜插的旗杆，楼上木栏，几下借力掠过人群上空，抄了近道。
小沛瞪圆了眼睛，撇了撇嘴，立马跟了上去。
只是，城中藏拙，她不敢施展轻功，只能守着规矩，随人群慢慢趋近。
好不容易就要靠近虞招落地之处，声旁的百姓却忽然尖叫着，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散开让道。
小沛差点被撞倒，一片混乱中，又有车马之声骤响，随即马蹄重重落地，在这喧闹的长街中硬生生踏出千军万马之势，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连带掀起的风都刮人得很。
小沛探头看去，就见那几个小毛贼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着哭泣，而在他们身前，虞招已经和一个黑衣男人缠斗在一起，招式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两架插着直尾虎旗帜的马车停驻在道路中央，一名戴着帷帽的男人侧坐在车头，眼睛一瞬不离盯着这场闹剧。
直至车里送出一声“停”。
他猛地一压帷帽，左足轻点马背拔空而起，黑纱飘起露出硬朗的下巴，看不清身法，下一瞬却至打斗中央，空手轻松接住白刃。
“庄主说了，停。”声音淡漠，如一潭沉寂的死水。
不分敌我，皆被他制住。
铛地一声，虞招挣脱他的手，反手归入刀鞘，讥笑着质问车中人，“贺庄主便是这般管自己的手下的？那些孩子才多大，尚分不清善恶是非，而你这个下属，一下手便是将人往死里揍，若非我拦着，少说得去掉半条命，不死也得残。”
车中沉默，可围着马车的下属，却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狼牙棒，方才与虞招对峙的男人站回车侧，唯有那个戴着帷帽的男子依旧站在原地。
一片静默。
终于，在虞招耐心要告罄的时候，车帘掀起，贺逢英微笑着看了过来。
“是在下不曾管理好下属，只是今日着急过路，还望大人海涵，如此，便叫我这位得力下属替你肃清通缉令，勉强赔罪，改日再登门拜访正式道歉如何？”
他态度极好，微一抬手，那个带着帷帽的男人便似道清风般吹过，捋下一叠照身贴，数了数，禀报：“共有十三张。”
贺逢英：“大人看好了，这十三张照身贴上的人，半月内，我这属下必定给你全部捉到。”
“是。”帷帽男子抱拳应了一声。
虞招眸色一沉。
这些纸张，历经风吹雨打仍然留着，她比谁都更清楚这上面的并不是什么善茬，龙鳞卫都不一定能捉到的人，贺逢英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保证，她还真想看看这人的能耐。
于是敛了气焰，客气道：“贺庄主惦记民生，此番诚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抓到的逃犯还请这位郎君当着大伙的面，走大理寺正门。”
“当然……倘若完成不了，也无需勉强。”言罢主动退开路。
“听到了吗。”
“是。”郎君拱手行了一礼。
贺逢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撤手放下车帘，车轮辘辘滚动，扬起尘沙，而那个戴着帷帽的男人，招来一道黑影，将照身贴递过去，耳语几句，方才跃上马车。
虞招的视线掠过第二架马车，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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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这个间隙，小沛钻了空子，拉过一个小贼就道，“你们拿了我姐姐的荷包和令牌，这些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你们还给她可好。”
视线在小孩面黄肌瘦的脸上微顿，她温声哄道，“这样吧，姐姐请你们吃好吃的，只要你们把令牌还回来。”
“令牌……”小孩跟着念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虞招，忽然魔怔似的喃：“原来是大理寺的虞大人啊……去年阿爹枉死的时候，是虞大人替我爹讨回了公道……”
他倏然直跪下地，含着泪水道：“姐姐，虞大人是位好官，是我们犯了错，您抓我吧。”
小沛笑意止住，蹲下身看着他，尽量放温语气，“你还了东西，虞大人便不会和你计较的，”又自发髻上拔下一根金钗塞到小孩手心，“这个给你，有机会好好读书，不要再做这般危险的事了。若是吃不上饭便来……”她狡黠地笑了一下，“便去端王府，世子殿下心善，你找他讨粥喝。”
小孩嘴唇挪嚅欲说话，这时却有一道风自他肩上飞过，小沛接住荷包和令牌，抬眼便见另一个小毛贼已经拉着小孩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那拿了她金钗的孩子闭着嘴唇，边跑边转过头看她，眉眼忽然松动了些，扯起嘴唇对她无声说了几个字。
小沛怔愣住，随即捧着令牌，绕到虞招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姐姐，我替你收回来了。”察觉到虞招的手微凉，小沛便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替她系好令牌。
虞招沉顿一瞬，忽而叹息：“难怪我打不过他，那块牌子刻着的纹样，是一只朱雀。”
北朱雀，南玄武。
玄武令牌的主人更迭数次，可朱雀，落到一人手上后，便不曾易过主。
流霜郎君。
“糟了，”小沛翻找荷包，抬头蹙眉道，“我丢了一枚戒指，还是陛下给我的御赐之物。”
莫金销前辈顺走又还回来的那枚白玉戒，她还未来得及细看，只记得他在上面雕刻了些许花纹，如此草草丢失，倒为一桩遗憾。
“许是被小毛贼顺走了。”虞招哂笑道。
小沛微蹙了眉，心里还是觉得那些小孩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莫名有些失落。
只听虞招道，“你且等着，白玉戒换不了吃食，若是被他们拿走了，总归是要去当了换银子的，我派人去叫典当行留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