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月上柳梢，圆轮高挂。
黑影似一支离弦箭急掠过屋顶，抛去挣扎活物，一动不动的房檐走兽双足撑瓦跃起叼住，脖颈朝天一抖，猛地抛空，一条条如梭鱼影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随即首尾倒转，坠入朝天喷洒血气的兽口。
就小虎吃饭这个顿口，机关枢纽轻微一响，清风灌入门缝，吹起泛黄书卷。
袁风言将钥匙收回香囊，抬眼看着堆放陈年书册的木架，呼吸一滞，打量一番天上地下，确认无危险后，开始就着年份翻找。
枢密阁里不止藏着元旭年间的秘密，而袁风言想要找的，是先帝，文宣帝时期的一桩旧事。
十一……二十八、二十九年。
脚步一顿。
一本压在角落的枢密册，牛皮书脊上，写着文宣二十九年。
袁风言呼吸一滞，抿出一个笑来，伸手就要将枢密册抽出，指尖将触书面浮尘，却倏地一拐，朝身后甩出一枚飞镖。
刹那间，木板迸裂之声乍起。
握住刀柄的手一紧，他笑着转过身，白虹出鞘，刀尖直指来人。
衣物窸窣，身材矮小的仆从靠墙滑倒，微抖的肩头渗出血迹，呕哑着拿手比划祈求饶命，膝盖跪地想要爬过来。
是负责打扫枢密阁的哑奴。
“不用我教你如何闭嘴吧。”袁风言无心杀他，拿刀尖挑了一处道。
哑奴立即连滚带爬顺着那方向逃走。
目送背影消失在拐角，袁风言略松眉心，重新去拿册子，岂料一摸书面，书面磨过指尖，从另一侧被人抽走。
“子都，你拿错了，”纸册抽走留下的缝隙中，一双熟悉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
“这本才是端王府的枢密册。”
袁风言一愣，接过枢密册又放了回去，眉眼一弯笑的乖巧，“义父，子都不看。”
贺逢英眸中笑意不减，袁风言眼前一黑，交接的视线被塞回的册子拦住，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隔着书架响起。
“不看便不看的，从前念着你年纪小，才不让你看，如今你若想看，我不会拦你，”步声一顿，“一柱香后去演武场等我。”
机关门一开一合，枢密阁中归于寂静。
袁风言敛去笑意，视线划过贺逢英所指，落在最初那本枢密册上，眸中凝顿一瞬，重新拿来翻开。
约莫因为册子太久不曾翻动的缘故，甫一打开便有异香铺面。
袁风言蹙眉忍着异香，开始翻页寻找，呼吸不自觉随着日期靠近凝滞，手指顿住，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一页纸，迫切烙下每一个字。
直至托住书脊的手微抖，书页随一阵香风掀起而合上。
看完真相，猛然合上又睁开的眼中，怨恨再也难以掩饰。
许是因为从前不曾亲眼目睹，本以为滔天彻骨的憎恨在此时此刻竟变本加厉，化作汹汹潮水，携着火海中凄厉的哭喊尖叫，再次涌来。
袁风言双目一瞬变得戾红，攥紧的指节因过度用力浮起血色，喘了下息，忽而自深眸中生出些纨绔做派的轻佻笑意。
——“皇叔。”
转过头，浓烈书香呛得他眼角溢出眼里，一阵眩晕之感突然酥麻袭上脑壳，撑着木架，视线勉强回归清明。
他只当自己恨得不行，乃至于心脉不稳，内功紊乱，他很清楚自己看清的并不是枢密阁左支右绌的狭窄小道，而是……
一条堆满尸体血河的不归途。
指间金光一闪，一枚金哨就被他捏在手中，只一声便唤来一道纤细的影。
“给姑祖母带句话。”
“我要去邺城，麻烦她老人家亲自替我讨道旨意。”
“诺。”
玉茗卫得令，眨眼间如风离去。
*
大理寺书房内，一名面容英气的女子着一袭官服，正蹙眉低头翻看卷宗。
房门打开，虞招头也不抬，讥道：“什么风把咱们陆大人吹来了，不是升官儿了吗，”声音抑扬顿挫：“既然不告而别，想必是本就厌弃提刑官的位置，既然如此，还来我这小小大理寺做什么？”
“阿招，你别气我，旨意太匆忙，淮乡事毕我一刻未歇便去了，就是为了早日回来，”陆岚着急解释，“我借了子都的小隼给你传信，你没收到吗？”
虞招飞快看了一眼他因为过于劳累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火气消了些许，别过脸道：“你觉得依我和袁子都的关系，这大理寺能容得下他调皮拆家的小宠物吗？就论上回他未婚妻手里的可爱猫，掉了我一手的毛，”顿了顿，有些别扭道：“不过这次算你走运，衙役不小心捡到了一封信，恰好落到本官手上了，本官……本官便极为勉强地看了一眼。”再也坚持不住，朝陆岚伸手：“我的桂花糕，带了没有？”
“不会忘。”陆岚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食指在她摊开的手心画了条小鱼，才放了上去。
虞招手心发痒，为了糕点坚持着，道：“小孩子童言无忌的约定，早就不作数了。”
陆岚：“不作数便不作数，我记着便好。”
一室温馨被正门口传来的哀嚎打断，紧接着几道肉身砸地的声音。
虞招合上卷宗，看了他一眼，“一起去瞧瞧吗？”
“好。”陆岚面上浮现出笑意，抖了抖袖子，脚步一拐就要往外走。
这时忽而有脚步声匆忙响起。
一名衙役跑进书房，喘着气禀报：“大人不好了，外边来了一个人，将照身贴上所有的逃犯都给捉了回来！”
“什么！”虞招倏地站起，忽而想起些什么，又问：“可有对过人，是否有假冒顶替之人？”
衙役额头冷汗如雨下：“十三个，全对上了。”
虞招凝顿片刻，扯着唇角的笑原地踱步，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好事。”
陆岚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可心却是沉重到了极点，目光落在桌上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上，眸光闪烁，快步跟上虞招，“阿招，秋狝你随……”
“我随我表妹。”虞招随意地道：“你呢？你随端王世子吗？”
陆岚深深望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原本是随世子的，但……昨夜宫中出了变故，大皇子被陛下罚了禁闭，陛下派我去守大皇子。”
*
秋高天气爽，鸟啼梅花香，偶有清风推窗。
一片安宁静好中，小沛枕着掌心仰躺着游神，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缺少的刀材，又实在算不明白，干脆往枕头底下摸了一把珠子，朝顶上天花抛去。
玉珠四散，击落枢纽，四方凹槽一齐弹动，疾风携着铄铄冷光射下。
小沛飞快捞过刀柄，几下挥抄接住部件，只听金石碰撞之声骤响，夹杂玉珠蹦弹地上之音，真乃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坐起身，端详着手中半成的宝刀，认真道：“那块玉不算，还差一支寒梅枝……”话音一顿，她歪过头托住下巴，有些犯难。
可是，哪里有寒梅枝呢？
皇城的梅花并非真正的寒梅，不论暗香还是硬度都不够淬炼的要求。
她想要的是生在雪中，仍能绽放散梅香的真梅花树。
北上，还得北上。
一瞬间小沛果断下了定论。
小沛把刀抱得紧了些，笑得愈发得意，心里满足的不行，这可是仅差两块料子的宝刀。
转而双手捧着刀，就开始畅想画龙点睛后的模样。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小沛被吓得一恘，手中抱得沾上暖意的刀，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冻的她双手发麻，动作困难，眼睁睁看着地上多出一道人影，甚至朝她这边寻了过来。
忽然，那道人影一个踉跄，几近栽倒到影子上，给了小沛一个包藏宝刀的机会，只是空子实在不长，只够她从身前藏到身后，但也比她双手捧着投案自首来得强。
勉强松了一口气，就见珠帘前现出陈慕容的一张俊脸，他左手托着一张帕子，上面是大小参差的小玉珠。
“妹妹，父亲唤你去吃饭，有些要紧事要讲。”
小沛搁心里头给小玉珠挨个道谢，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扯过一张毯子，盖住宝刀，不忘朝着陈慕容扬起善良无害的笑，“好的，哥哥你先去吧，我认识路的。”
陈慕容将盛着玉珠的帕子往桌上一放，并不离去，就静静看着她，启声：“早朝时大长公主突然驾临，亲自叫陛下给端王世子分了个差事。”
小沛在背后确认自己将刀改得严实了，起身跑到桌旁收起玉珠，问：“什么差事？难不成是姑祖母叫他去当将军，带兵打仗了？”
眼睛一亮，觉得这个猜测没差了，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不由得弯了眼睛。
脑门被敲了一下，陈慕容微笑着收回手，看向一处，“妹妹，你的宝贝没藏好。”
小沛侧过脑袋，就尴尬的发现，那张毯子的确是将自己的宝刀盖得严严实实，只是这毯子薄的过分，反而勾勒出刀身，影影绰绰间，反而叫宝刀看起来大了一圈，更为唬人。
事已至此，小沛也懒得瞒陈慕容，抱起刀就要往床底藏。
“东梁禁巫蛊。”
听着陈慕容这么说，小沛只以为他又在分享什么轶事，藏刀刀动作不停，反而往里又推了推。
“父亲怕被人陷害，每月初一会派影卫检查府中，”小沛觉得手里的刀忽然变重了，就听陈慕容继续道，”而这必查的第一处就是床底，从前宫妃暗斗也是，着床底……啧啧，可遭殃了。”
小沛一把拿回刀。
拉开衣柜就要往里放，陈慕容继续道，“巧了，妹妹运气真好，这必查的第二处便是衣柜。”
闪身的速度加快，甚至运上轻功。
只是所选的地方，皆被陈慕容嘴皮子一碰否决了。
最后实在无处可放，小沛红着眼眶委屈巴巴，扛起刀就要原地拆了，塞回天花上的机关里。
珠帘后响起几声掌声。
陈慕容看戏似的：“妹妹功夫真好。”
“你诓我？”小沛气势汹汹地问，就差把刀架他脖子上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便宜哥哥正经名声在外，私底下居然是这么一个爱捉弄人的性子。
陈慕容掀起珠帘，小沛立马避开，警惕地看着他。
他无奈笑了笑，解释：“不掂量一番，怎么知晓藏哪里好？”
小沛松手。
陈慕容低着头接了过去，真就掂了掂便还了回来。
对上小沛期盼的眼神，抬步往房门走了几步，随即轻飘飘地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夜深人静，往院子里挖个坑埋了。”见小沛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又朝屋外迈了几步，这次直接跨出了门槛。
小沛仰头看着他。
“是祸躲不过。”言毕，陈慕容笑着转过身往中堂走。
拳头攥得卡啦响，小沛忍着气跑回屋子藏好刀，追到他身侧，笑得狡黠：“哥哥可知道这句话的下半句是什么吗？”
陈慕容一顿，并未停下脚步，稍侧过头看她。
“便宜没好货。”小沛踮起脚，拍了拍陈慕容的肩膀，一字一顿，“我亲爱的便、宜、哥、哥。”
陈慕容失笑，好脾气道：“妹妹说是，便是吧。”视线越过小姑娘头顶的发旋。
适时满庭花落，些许残绿飘絮涌落，至时不时窜过影卫的屋顶，忽而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念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父亲从不瞒他，他知道这些影卫身法，并非来自父亲手下的势力。
“哥哥你说什么？”小沛似有所觉。
陈慕容眸光凝顿，转而扬起一笑：“我说王公子明日在芙蓉酒楼定了包厢，瑜儿说不去，你要不要去？”
小沛想了想王公子和陈慕容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模样，才不想破坏他们的氛围，于是连连摆手，“不去不去，瑜儿不去我也不去。”
思及陈慕容说的袁风言的那桩差事，提醒：“你还没和我说世子的那桩差事是什么呢！”
陈慕容思忖片刻，道：“北上邺城，每三年冬日必有大雪，往年调任京官作为钦差大臣，通常由职位不高的贵胄子弟担任，每每功成身退加官进爵，是青云路垫脚的一块石头，可是今年，大长公主亲自求到陛下面前……”
顿了顿，“她叫陛下派端王世子作为今年的钦差大臣。”
*
中堂里，圆桌其乐融融围了一圈，婢女前仆后继端上菜肴。
小沛刚将一块剥好的蟹肉夹到碗里，就感觉手肘被人轻推了一下，抬眼正正对上陈其羽，侍女上前收了他的碗筷，转而奉上一杯热茶，再看他身旁的妻妾子女，亦是坐得端正，唯有自己一个人眯着眼吃得乐呵。
秉承着入乡随俗的规矩，小沛也放下碗筷，拿净帕擦拭嘴角。
“阿鸢，”陈其羽似是叫得极不习惯，“想必慕容已经和你说过了，大长公主替端王世子求了邺城赈灾的差事，任钦差。”
小沛“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本来，此事无需大长公主出面，只是涉及端王殿下的遗愿才至如此。”陈其羽端起茶喝了一口。
小沛认真听着，突然觉得这话很是耳熟。
只听陈其羽正声道：“你要随他一起去。”
小沛一呆。
邺城？
在长隐寺时，大长公主好像便说了这么一句话，都怪自己这脑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发雪灾的地方应该也有寒梅吧，可师父又明言劝告自己不要去邺城……
小沛略有些犹豫。
“你得去。”
陈其羽看出她面有犹豫，补充了一句，面色有些不虞。
“好。”小沛慢吞吞地答应，盯着面前还未吃几口的蟹肉犯起了馋。
门外忽然有推搡的声音响起，依稀传来几声争辩，遂即有一人跌跪入厅。
“老爷，不好了！！”小厮一张脸急的赤红。
陈其羽抿了一口茶，看向他：“说。”
小厮：“一名老妪敲了鸣冤鼓，不知怎的竟被人直接带去面了圣，她说自己是袁毓公主的乳娘，受了当今皇后母家指使，给先皇后下毒，导致其凤体日益亏败，最终油尽灯枯而薨，而袁毓公主……袁毓公主坠河也并非意外，亦是由于皇后母家暗中买通船工，刻意而为，他们甚至……”小厮说不下去了，有些哆嗦。
陈其羽眯起眼，厉声：“说完。”
小厮：“他们甚至安排了人，守着有机会上岸的每一处位置，蹲守袁毓公主，为的是……将公主卖到当地花楼……”
此言一出，厅中俱静，气氛沉到了极点，帝女和皇后，每一项都是足以贬官抄家的罪名。
却见那小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小厮哆嗦着道，“这老妪进谏之时，两位皇子恰好在场，大皇子听完这乳娘的话，当场拔过侍卫腰间刀，一剑捅死了老妪，还划伤了五皇子，陛下……陛下大怒，罚了他禁闭一月，同时不准大皇子参与秋狝。”
小厮识人脸色，看着陈其羽的脸色愈发地沉，不敢再说。
虞夫人朝身后要了几颗碎银子丢了过去，柔声问：“可都说完了？”
“没……没了……”小厮爬跪着，将碎银拢至怀里，又听林夫人对他说，“下去吧。”如释重负一般奔了出去。
陈其羽沉思一阵，倏然起身，温声和两位夫人道，“事发突然，我得出府去和王大人商量一番。”
王大人是陈其羽最要好的同僚，二人皆是大皇子党。
他一走，众人也无闲情逸致，二位夫人草草聊了几句，相继离开。
虞夫人笑眯眯地拉着小沛左看右看，“乖女儿，生的就是漂亮，改明儿我带你回去见……回去见……”倏地扶住额角，轻蹙黛眉，再要说话便咳嗽不止。
一名水蓝色裙装的婢女听到响动，慌忙端上药碗，看着她喝下。
小沛看着那婢子来去匆匆，端着空碗身姿袅袅走入夜幕，收回目光，问：“母亲，袁毓公主是何人。”
虞夫人拉着她的手一顿，想了想，挽起一个温柔的笑，“袁毓公主啊，她是先帝最宠爱的一个养女，父亲殉国母亲殉情，自小养在先皇后膝下，与端王和当今关系和睦，情若亲兄妹，及笈后赐下仆役封地，要嫁的夫君还是西地的威远将军，本是个命好的。”
“可她却在出嫁前一月坠河，寻不着踪迹。若是非要说有什么过节，大概是当今选皇子妃时，袁毓公主鼎力支持小官之家的元后，而非当今皇后，我依稀听闻曾在宫中有过口舌之争。”
“口舌之争便要以如此歹毒的手段报复……”小沛若有所思，有些不敢相信，“当真是皇后母家所为？”
“无人知晓真相，皇后母家早年犯罪流放抄斩，若那奶娘所说为真，不错，只可惜死无对证。”
虞夫人忽而想起些，欣喜道：“你去邺城回来，也约莫到婚期了，娘给你绣些鸳鸯香囊，手帕可好，有娘在，娘让你当最漂亮的新娘子。”
“好……娘。”指甲几乎压进肉里，小沛涩声道。
明明心中暖意绵绵，却仍觉得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东西，似梦非梦，不真实。
好像和自己的计划愈发走偏了。
明明她只图一块玉的，如今莫名占了旁人的身份不说，还多了个要负责的人。
酸涩忐忑遂即生出些害怕，焦躁，可翻遍了脑子的字典，愣是找不出一个词描述乍然生出的抗拒。
小沛想不到答案，唯有眼眶有热意涌动，不想当着虞氏的面哭，就借伸懒腰的功夫压了压眼角，转过身准备回屋子，方一抬步，足尖却好似踢到了什么，物什被踹落下一道极细的轻响。
她迅速弯腰将其收入袖中。
回房一看，一个半指长的小纸包，折纸打开，露出的粉末透着细腻异香。
思忖片刻，小沛又找出从虞氏屋里顺的纹银香囊，与粉末交替闻了闻。
一个叫人头晕冒冷汗，另一个却叫人意识清明。
“难不成这便是解药？”
小沛疑惑地道。
黑影似一支离弦箭急掠过屋顶，抛去挣扎活物，一动不动的房檐走兽双足撑瓦跃起叼住，脖颈朝天一抖，猛地抛空，一条条如梭鱼影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随即首尾倒转，坠入朝天喷洒血气的兽口。
就小虎吃饭这个顿口，机关枢纽轻微一响，清风灌入门缝，吹起泛黄书卷。
袁风言将钥匙收回香囊，抬眼看着堆放陈年书册的木架，呼吸一滞，打量一番天上地下，确认无危险后，开始就着年份翻找。
枢密阁里不止藏着元旭年间的秘密，而袁风言想要找的，是先帝，文宣帝时期的一桩旧事。
十一……二十八、二十九年。
脚步一顿。
一本压在角落的枢密册，牛皮书脊上，写着文宣二十九年。
袁风言呼吸一滞，抿出一个笑来，伸手就要将枢密册抽出，指尖将触书面浮尘，却倏地一拐，朝身后甩出一枚飞镖。
刹那间，木板迸裂之声乍起。
握住刀柄的手一紧，他笑着转过身，白虹出鞘，刀尖直指来人。
衣物窸窣，身材矮小的仆从靠墙滑倒，微抖的肩头渗出血迹，呕哑着拿手比划祈求饶命，膝盖跪地想要爬过来。
是负责打扫枢密阁的哑奴。
“不用我教你如何闭嘴吧。”袁风言无心杀他，拿刀尖挑了一处道。
哑奴立即连滚带爬顺着那方向逃走。
目送背影消失在拐角，袁风言略松眉心，重新去拿册子，岂料一摸书面，书面磨过指尖，从另一侧被人抽走。
“子都，你拿错了，”纸册抽走留下的缝隙中，一双熟悉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
“这本才是端王府的枢密册。”
袁风言一愣，接过枢密册又放了回去，眉眼一弯笑的乖巧，“义父，子都不看。”
贺逢英眸中笑意不减，袁风言眼前一黑，交接的视线被塞回的册子拦住，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隔着书架响起。
“不看便不看的，从前念着你年纪小，才不让你看，如今你若想看，我不会拦你，”步声一顿，“一柱香后去演武场等我。”
机关门一开一合，枢密阁中归于寂静。
袁风言敛去笑意，视线划过贺逢英所指，落在最初那本枢密册上，眸中凝顿一瞬，重新拿来翻开。
约莫因为册子太久不曾翻动的缘故，甫一打开便有异香铺面。
袁风言蹙眉忍着异香，开始翻页寻找，呼吸不自觉随着日期靠近凝滞，手指顿住，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一页纸，迫切烙下每一个字。
直至托住书脊的手微抖，书页随一阵香风掀起而合上。
看完真相，猛然合上又睁开的眼中，怨恨再也难以掩饰。
许是因为从前不曾亲眼目睹，本以为滔天彻骨的憎恨在此时此刻竟变本加厉，化作汹汹潮水，携着火海中凄厉的哭喊尖叫，再次涌来。
袁风言双目一瞬变得戾红，攥紧的指节因过度用力浮起血色，喘了下息，忽而自深眸中生出些纨绔做派的轻佻笑意。
——“皇叔。”
转过头，浓烈书香呛得他眼角溢出眼里，一阵眩晕之感突然酥麻袭上脑壳，撑着木架，视线勉强回归清明。
他只当自己恨得不行，乃至于心脉不稳，内功紊乱，他很清楚自己看清的并不是枢密阁左支右绌的狭窄小道，而是……
一条堆满尸体血河的不归途。
指间金光一闪，一枚金哨就被他捏在手中，只一声便唤来一道纤细的影。
“给姑祖母带句话。”
“我要去邺城，麻烦她老人家亲自替我讨道旨意。”
“诺。”
玉茗卫得令，眨眼间如风离去。
*
大理寺书房内，一名面容英气的女子着一袭官服，正蹙眉低头翻看卷宗。
房门打开，虞招头也不抬，讥道：“什么风把咱们陆大人吹来了，不是升官儿了吗，”声音抑扬顿挫：“既然不告而别，想必是本就厌弃提刑官的位置，既然如此，还来我这小小大理寺做什么？”
“阿招，你别气我，旨意太匆忙，淮乡事毕我一刻未歇便去了，就是为了早日回来，”陆岚着急解释，“我借了子都的小隼给你传信，你没收到吗？”
虞招飞快看了一眼他因为过于劳累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火气消了些许，别过脸道：“你觉得依我和袁子都的关系，这大理寺能容得下他调皮拆家的小宠物吗？就论上回他未婚妻手里的可爱猫，掉了我一手的毛，”顿了顿，有些别扭道：“不过这次算你走运，衙役不小心捡到了一封信，恰好落到本官手上了，本官……本官便极为勉强地看了一眼。”再也坚持不住，朝陆岚伸手：“我的桂花糕，带了没有？”
“不会忘。”陆岚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食指在她摊开的手心画了条小鱼，才放了上去。
虞招手心发痒，为了糕点坚持着，道：“小孩子童言无忌的约定，早就不作数了。”
陆岚：“不作数便不作数，我记着便好。”
一室温馨被正门口传来的哀嚎打断，紧接着几道肉身砸地的声音。
虞招合上卷宗，看了他一眼，“一起去瞧瞧吗？”
“好。”陆岚面上浮现出笑意，抖了抖袖子，脚步一拐就要往外走。
这时忽而有脚步声匆忙响起。
一名衙役跑进书房，喘着气禀报：“大人不好了，外边来了一个人，将照身贴上所有的逃犯都给捉了回来！”
“什么！”虞招倏地站起，忽而想起些什么，又问：“可有对过人，是否有假冒顶替之人？”
衙役额头冷汗如雨下：“十三个，全对上了。”
虞招凝顿片刻，扯着唇角的笑原地踱步，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好事。”
陆岚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可心却是沉重到了极点，目光落在桌上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上，眸光闪烁，快步跟上虞招，“阿招，秋狝你随……”
“我随我表妹。”虞招随意地道：“你呢？你随端王世子吗？”
陆岚深深望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原本是随世子的，但……昨夜宫中出了变故，大皇子被陛下罚了禁闭，陛下派我去守大皇子。”
*
秋高天气爽，鸟啼梅花香，偶有清风推窗。
一片安宁静好中，小沛枕着掌心仰躺着游神，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缺少的刀材，又实在算不明白，干脆往枕头底下摸了一把珠子，朝顶上天花抛去。
玉珠四散，击落枢纽，四方凹槽一齐弹动，疾风携着铄铄冷光射下。
小沛飞快捞过刀柄，几下挥抄接住部件，只听金石碰撞之声骤响，夹杂玉珠蹦弹地上之音，真乃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坐起身，端详着手中半成的宝刀，认真道：“那块玉不算，还差一支寒梅枝……”话音一顿，她歪过头托住下巴，有些犯难。
可是，哪里有寒梅枝呢？
皇城的梅花并非真正的寒梅，不论暗香还是硬度都不够淬炼的要求。
她想要的是生在雪中，仍能绽放散梅香的真梅花树。
北上，还得北上。
一瞬间小沛果断下了定论。
小沛把刀抱得紧了些，笑得愈发得意，心里满足的不行，这可是仅差两块料子的宝刀。
转而双手捧着刀，就开始畅想画龙点睛后的模样。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小沛被吓得一恘，手中抱得沾上暖意的刀，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冻的她双手发麻，动作困难，眼睁睁看着地上多出一道人影，甚至朝她这边寻了过来。
忽然，那道人影一个踉跄，几近栽倒到影子上，给了小沛一个包藏宝刀的机会，只是空子实在不长，只够她从身前藏到身后，但也比她双手捧着投案自首来得强。
勉强松了一口气，就见珠帘前现出陈慕容的一张俊脸，他左手托着一张帕子，上面是大小参差的小玉珠。
“妹妹，父亲唤你去吃饭，有些要紧事要讲。”
小沛搁心里头给小玉珠挨个道谢，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扯过一张毯子，盖住宝刀，不忘朝着陈慕容扬起善良无害的笑，“好的，哥哥你先去吧，我认识路的。”
陈慕容将盛着玉珠的帕子往桌上一放，并不离去，就静静看着她，启声：“早朝时大长公主突然驾临，亲自叫陛下给端王世子分了个差事。”
小沛在背后确认自己将刀改得严实了，起身跑到桌旁收起玉珠，问：“什么差事？难不成是姑祖母叫他去当将军，带兵打仗了？”
眼睛一亮，觉得这个猜测没差了，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不由得弯了眼睛。
脑门被敲了一下，陈慕容微笑着收回手，看向一处，“妹妹，你的宝贝没藏好。”
小沛侧过脑袋，就尴尬的发现，那张毯子的确是将自己的宝刀盖得严严实实，只是这毯子薄的过分，反而勾勒出刀身，影影绰绰间，反而叫宝刀看起来大了一圈，更为唬人。
事已至此，小沛也懒得瞒陈慕容，抱起刀就要往床底藏。
“东梁禁巫蛊。”
听着陈慕容这么说，小沛只以为他又在分享什么轶事，藏刀刀动作不停，反而往里又推了推。
“父亲怕被人陷害，每月初一会派影卫检查府中，”小沛觉得手里的刀忽然变重了，就听陈慕容继续道，”而这必查的第一处就是床底，从前宫妃暗斗也是，着床底……啧啧，可遭殃了。”
小沛一把拿回刀。
拉开衣柜就要往里放，陈慕容继续道，“巧了，妹妹运气真好，这必查的第二处便是衣柜。”
闪身的速度加快，甚至运上轻功。
只是所选的地方，皆被陈慕容嘴皮子一碰否决了。
最后实在无处可放，小沛红着眼眶委屈巴巴，扛起刀就要原地拆了，塞回天花上的机关里。
珠帘后响起几声掌声。
陈慕容看戏似的：“妹妹功夫真好。”
“你诓我？”小沛气势汹汹地问，就差把刀架他脖子上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便宜哥哥正经名声在外，私底下居然是这么一个爱捉弄人的性子。
陈慕容掀起珠帘，小沛立马避开，警惕地看着他。
他无奈笑了笑，解释：“不掂量一番，怎么知晓藏哪里好？”
小沛松手。
陈慕容低着头接了过去，真就掂了掂便还了回来。
对上小沛期盼的眼神，抬步往房门走了几步，随即轻飘飘地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夜深人静，往院子里挖个坑埋了。”见小沛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又朝屋外迈了几步，这次直接跨出了门槛。
小沛仰头看着他。
“是祸躲不过。”言毕，陈慕容笑着转过身往中堂走。
拳头攥得卡啦响，小沛忍着气跑回屋子藏好刀，追到他身侧，笑得狡黠：“哥哥可知道这句话的下半句是什么吗？”
陈慕容一顿，并未停下脚步，稍侧过头看她。
“便宜没好货。”小沛踮起脚，拍了拍陈慕容的肩膀，一字一顿，“我亲爱的便、宜、哥、哥。”
陈慕容失笑，好脾气道：“妹妹说是，便是吧。”视线越过小姑娘头顶的发旋。
适时满庭花落，些许残绿飘絮涌落，至时不时窜过影卫的屋顶，忽而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念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父亲从不瞒他，他知道这些影卫身法，并非来自父亲手下的势力。
“哥哥你说什么？”小沛似有所觉。
陈慕容眸光凝顿，转而扬起一笑：“我说王公子明日在芙蓉酒楼定了包厢，瑜儿说不去，你要不要去？”
小沛想了想王公子和陈慕容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模样，才不想破坏他们的氛围，于是连连摆手，“不去不去，瑜儿不去我也不去。”
思及陈慕容说的袁风言的那桩差事，提醒：“你还没和我说世子的那桩差事是什么呢！”
陈慕容思忖片刻，道：“北上邺城，每三年冬日必有大雪，往年调任京官作为钦差大臣，通常由职位不高的贵胄子弟担任，每每功成身退加官进爵，是青云路垫脚的一块石头，可是今年，大长公主亲自求到陛下面前……”
顿了顿，“她叫陛下派端王世子作为今年的钦差大臣。”
*
中堂里，圆桌其乐融融围了一圈，婢女前仆后继端上菜肴。
小沛刚将一块剥好的蟹肉夹到碗里，就感觉手肘被人轻推了一下，抬眼正正对上陈其羽，侍女上前收了他的碗筷，转而奉上一杯热茶，再看他身旁的妻妾子女，亦是坐得端正，唯有自己一个人眯着眼吃得乐呵。
秉承着入乡随俗的规矩，小沛也放下碗筷，拿净帕擦拭嘴角。
“阿鸢，”陈其羽似是叫得极不习惯，“想必慕容已经和你说过了，大长公主替端王世子求了邺城赈灾的差事，任钦差。”
小沛“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本来，此事无需大长公主出面，只是涉及端王殿下的遗愿才至如此。”陈其羽端起茶喝了一口。
小沛认真听着，突然觉得这话很是耳熟。
只听陈其羽正声道：“你要随他一起去。”
小沛一呆。
邺城？
在长隐寺时，大长公主好像便说了这么一句话，都怪自己这脑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发雪灾的地方应该也有寒梅吧，可师父又明言劝告自己不要去邺城……
小沛略有些犹豫。
“你得去。”
陈其羽看出她面有犹豫，补充了一句，面色有些不虞。
“好。”小沛慢吞吞地答应，盯着面前还未吃几口的蟹肉犯起了馋。
门外忽然有推搡的声音响起，依稀传来几声争辩，遂即有一人跌跪入厅。
“老爷，不好了！！”小厮一张脸急的赤红。
陈其羽抿了一口茶，看向他：“说。”
小厮：“一名老妪敲了鸣冤鼓，不知怎的竟被人直接带去面了圣，她说自己是袁毓公主的乳娘，受了当今皇后母家指使，给先皇后下毒，导致其凤体日益亏败，最终油尽灯枯而薨，而袁毓公主……袁毓公主坠河也并非意外，亦是由于皇后母家暗中买通船工，刻意而为，他们甚至……”小厮说不下去了，有些哆嗦。
陈其羽眯起眼，厉声：“说完。”
小厮：“他们甚至安排了人，守着有机会上岸的每一处位置，蹲守袁毓公主，为的是……将公主卖到当地花楼……”
此言一出，厅中俱静，气氛沉到了极点，帝女和皇后，每一项都是足以贬官抄家的罪名。
却见那小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小厮哆嗦着道，“这老妪进谏之时，两位皇子恰好在场，大皇子听完这乳娘的话，当场拔过侍卫腰间刀，一剑捅死了老妪，还划伤了五皇子，陛下……陛下大怒，罚了他禁闭一月，同时不准大皇子参与秋狝。”
小厮识人脸色，看着陈其羽的脸色愈发地沉，不敢再说。
虞夫人朝身后要了几颗碎银子丢了过去，柔声问：“可都说完了？”
“没……没了……”小厮爬跪着，将碎银拢至怀里，又听林夫人对他说，“下去吧。”如释重负一般奔了出去。
陈其羽沉思一阵，倏然起身，温声和两位夫人道，“事发突然，我得出府去和王大人商量一番。”
王大人是陈其羽最要好的同僚，二人皆是大皇子党。
他一走，众人也无闲情逸致，二位夫人草草聊了几句，相继离开。
虞夫人笑眯眯地拉着小沛左看右看，“乖女儿，生的就是漂亮，改明儿我带你回去见……回去见……”倏地扶住额角，轻蹙黛眉，再要说话便咳嗽不止。
一名水蓝色裙装的婢女听到响动，慌忙端上药碗，看着她喝下。
小沛看着那婢子来去匆匆，端着空碗身姿袅袅走入夜幕，收回目光，问：“母亲，袁毓公主是何人。”
虞夫人拉着她的手一顿，想了想，挽起一个温柔的笑，“袁毓公主啊，她是先帝最宠爱的一个养女，父亲殉国母亲殉情，自小养在先皇后膝下，与端王和当今关系和睦，情若亲兄妹，及笈后赐下仆役封地，要嫁的夫君还是西地的威远将军，本是个命好的。”
“可她却在出嫁前一月坠河，寻不着踪迹。若是非要说有什么过节，大概是当今选皇子妃时，袁毓公主鼎力支持小官之家的元后，而非当今皇后，我依稀听闻曾在宫中有过口舌之争。”
“口舌之争便要以如此歹毒的手段报复……”小沛若有所思，有些不敢相信，“当真是皇后母家所为？”
“无人知晓真相，皇后母家早年犯罪流放抄斩，若那奶娘所说为真，不错，只可惜死无对证。”
虞夫人忽而想起些，欣喜道：“你去邺城回来，也约莫到婚期了，娘给你绣些鸳鸯香囊，手帕可好，有娘在，娘让你当最漂亮的新娘子。”
“好……娘。”指甲几乎压进肉里，小沛涩声道。
明明心中暖意绵绵，却仍觉得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东西，似梦非梦，不真实。
好像和自己的计划愈发走偏了。
明明她只图一块玉的，如今莫名占了旁人的身份不说，还多了个要负责的人。
酸涩忐忑遂即生出些害怕，焦躁，可翻遍了脑子的字典，愣是找不出一个词描述乍然生出的抗拒。
小沛想不到答案，唯有眼眶有热意涌动，不想当着虞氏的面哭，就借伸懒腰的功夫压了压眼角，转过身准备回屋子，方一抬步，足尖却好似踢到了什么，物什被踹落下一道极细的轻响。
她迅速弯腰将其收入袖中。
回房一看，一个半指长的小纸包，折纸打开，露出的粉末透着细腻异香。
思忖片刻，小沛又找出从虞氏屋里顺的纹银香囊，与粉末交替闻了闻。
一个叫人头晕冒冷汗，另一个却叫人意识清明。
“难不成这便是解药？”
小沛疑惑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