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二十六年,大雪。

    “沈青天,不认老爹,为了百姓敢撞天。”

    刺骨入喉的冷气把很多人逼回了家,小孩子不怕这些,照样唱着儿歌在外面撒欢。

    “乖,可以告诉我沈青天是谁吗?”

    一个声音如同棉絮一般软软地被吹到孩童的耳朵里,他们睁大圆圆的眼睛,仰头看向裴絮。

    她眨眼一笑,双手从背后“变”出两个糖人,递给他们,抚摸着小孩子的头蹲了下来。

    “他是我们宁安县的大老爷。”一个小孩奶声奶气地回答。

    “不对,他已经走了,要来新的大老爷。”另一个小孩纠正道。

    “哦,这样啊,那你们猜新的大老爷是好老爷还是坏老爷呢?”她双手抱膝,弯着一双桃花眼逗问他们。

    “肯定是好的,就像你一样给我们糖吃的好老爷。”

    听到孩子的“恭维”,裴絮把头一低,藏在手臂下面笑个不停,过了许久才眉眼弯弯地继续问:“那沈青天为什么不认爹呢?”

    “因为他爹坏,他好。”

    裴絮笑笑,对于孩子们单纯的回答,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道:“乖,天快黑了,早点回家。”

    连中三元的少年天才,别父弃家的不孝子孙。不要高官厚禄,自请从县官做起,一篇《清晏疏》针砭时弊,旷古绝今。沈黎沈则刚的大名,她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缘一见。

    裴絮看着孩子们走远,又朝着县衙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后,停在了醉香楼前。

    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一群人已把醉香楼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秉持着随遇而安的准则,她没有急着走,而是留下来饶有兴趣地听了不少闲话,慢慢拼凑出了醉香楼里发生的事:花魁宛娘在陈平的强行要求下带病弹琴,琴断人亡。

    不少人还在在争着往外跑,毕竟谁都不想粘上晦气。

    裴絮掸了掸自己棉衣上的雪,逆流而行往醉香楼里走去。她此时是男装打扮,背影看着甚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在众人的推搡中挤进去后,她还没说话,就听见一阵劈头盖脸的骂:

    “赶出去!什么破眼珠子,瞧不见这儿死|人了吗?”

    说话的莲芳便是醉香楼的老板。

    其余姑娘听见莲芳发话,便一拥上来就要把她往外赶。

    裴絮一个闪身躲开众姑娘们,笑面和气地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知道姐姐们心烦,我以前当过仵作,正是来帮忙的。”

    听完这番话,莲芳把叉在腰上的手放下来,对着裴絮招呼道:“那你跟我来。”

    裴絮抬脚就要跟着上楼,正巧遇上一人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她闻见那人身上的脂粉味,又看他神色,想着此人或许就是陈平,便一手架住他,道:“陈公子不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

    陈平正欲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压人,却不料裴絮那一道眼神打在他脸上,倒让他生出几分寒意,便任由裴絮架着他往楼上走。

    “听你口音,不像宁安人。”莲芳随口问。

    “是外地来的,可小时候是这里的人。”裴絮笑着答话。

    拐过角落,二人来到一个房间门口,莲芳推开门,引着裴絮进去。

    只见一貌美的女子整个人向前趴在琴上,嘴角渗出殷红的血,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无力地垂下。

    想必便是宛娘。

    裴絮走上前,轻轻将宛娘的头托起,仔细察看一番后,对众人说道:“是中毒。”她说完,向一位姑娘借了支银簪,向前几步走到一旁的桌子附近,将那银簪伸入酒杯中。

    不久,银簪逐渐变黑。

    “陈公子,这个酒杯是你的?还是宛娘|的?”她转过头问道。

    “是她的,她她她——”陈平有点结巴,越急越说不出来话,只能支支吾吾地在那里上指下指。

    裴絮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公子不要着急,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好。”

    “这酒你有没有喝?”

    “没!这酒太劣,本公子才看不上,她也不敢拿这种酒来招待我。”许是受到了安慰,陈平的结巴改善不少。

    裴絮“哦”了一声,正要再仔细探查一番,忽然房间外面传来不少嘈杂的声音,听起来是官兵到了楼下。

    莲芳赶忙出去招呼,裴絮却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理会外面的声音,继续问道:“我听说宛娘今晚身体有恙,你们知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病?”

    一个姑娘答道:“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按理来说,宛娘不该病啊,我要是她,多重的病也高兴地没病了。”

    “高兴?为什么这么说?”

    “前些日子宁安首富蒋千林蒋公子来了醉香楼,连着几天都让宛娘陪他,我们都以为蒋公子要给宛娘赎身呢。”

    又有一个姑娘抢过话道:“我还问过宛娘,看她的样子,是对蒋公子有意。要说她真是好命,蒋公子不仅才高八斗,更是腰缠万贯,醉香楼可有不少姑娘们倾心呢。”

    “算了吧,依我看是妾有意,郎无情。”

    裴絮抓住这个不一样的声音,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蒋千林并非真的喜欢宛娘?”

    “喜欢倒是喜欢,却不见得是那种喜欢。”

    裴絮正要再问,却听一阵脚步声从房间外踏来,捕头王洪带着几个捕快齐刷刷冲进来。

    “让开让开,官府办案,无关人员出去!”王洪看了眼裴絮,正要推搡她出去,却不料裴絮向右一闪躲开他,站在一边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王洪。

    王洪看后,扑通一声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您就是新上任的县尊,县尊恕罪啊!”

    其余捕快一见王洪的表现,都跟着跪下来喊大老爷。

    “无知者无罪。”裴絮笑着说道,伸手扶起王洪。

    醉香楼里的姑娘们刚刚听王洪称裴絮为县尊,当即明白过来这个白静的书生就是宁安县新来的父母官,一下子态度都恭敬不少。

    “你说那蒋千林对宛娘|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那是哪种喜欢?”裴絮走到刚刚说话的那个姑娘面前继续问道。

    “回县尊老爷的话,我这么说也是瞎揣测的,怕是不太对。”

    “没事,你说,是对是错我都不治你的罪。”

    那姑娘瞄一眼莲芳,欲言又止。

    “说你的!县老爷问你话呢。”莲芳斥道。

    “蒋公子确实连着让宛娘陪了他好几天,可最后一天来的却不只他一个人。”

    “有别人?”

    “好像,是个公公。”

    “你如何得知?”

    “我听见,那人自称咱家来着。”

    “宛娘是什么时候病的?”

    “他们走后,宛娘就不肯见人。”

    问话问到这里,裴絮心里已有了一个猜想。

    “我问你,宛娘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裴絮继续问面前的姑娘。

    “她呀,自命清高。做着这下|贱的营生,还整天觉得自己和我们不一样。”那个姑娘说起来嘴上就没个把门的,被莲芳瞪了一眼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闭住嘴。

    裴絮接着又问:“那个公公是哪里的人?”

    “听说是江宁织造局的人。”莲芳走到裴絮身边,轻声说道。

    裴絮轻轻“哦” 一声,便再没有说什么。

    其余人见裴絮不说话,便也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气氛。

    “大人您看,这好像是宛娘留下来的信,上面还有一张纸。”一个捕快走到裴絮身边,将东西双手奉上。

    那张纸上只有三句话:

    无悔与君相交遇,不怨君心不似我。不忍真情终成恨,不愿委身阉|人妇。望莲姨将此信递与蒋千林,宛娘在此谢过。

    这张纸加上之前的问话基本上可以推断宛娘是死于自|杀,只是原因尚还不甚明了,但此事牵扯到了蒋千林和织造局,她不敢追得太紧。

    似乎明面上看起来,是痴情女子的失望殉情。

    罢了,暂时就这样吧,这个理由倒也不错。至于背后的事情,她会慢慢往出挖。

    折腾了这许久,她忽然感觉有些累了,这些日子日夜兼程,今夜是该好好睡一觉。

    她先是嘱咐王洪带人把陈平送回家,接着又对莲芳道,“我这几日都在赶路,现在实在是有些累,就在你们这里住一宿,明日再去县衙,不知是否方便?”

    “当然当然。”莲芳连连应道。

    交代好事情,她走到宛娘身边,问道:“帮我打盆水可以吗?”

    等水来了,她就一点一点慢慢帮宛娘把嘴角的血都擦干净,又帮着给宛娘整理好头发和衣服。

    做完这些事后,她掏出一串钱交到莲芳手里,道:“好好安葬她。”

    莲芳哽咽着接过银钱,吩咐几个姑娘把宛娘抬出去后,对裴絮道:“大人请和我来。”

    裴絮微微点头,跟着莲芳走出宛娘的房间,又向前走一段路,进了另一间屋子。

    她进去之后便直接躺到了床上。

    都说人累的时候更容易入睡,可裴絮觉得这个准则对自己不太适用。莲芳走后,她很久都没有睡着。

    窗子没有关,外面的雪被风吹着飘到她脖子里,冷得她一激灵。

    第一次来到这个朝代,来到这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前辈子造了大孽。人家穿越一般都是王侯将相,再不济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而她的穿越初体验,是那场冻死很多人的大雪。

    十二年前,她叫锦儿。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从妓|院跑出来,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孩。

    寒雪带走了一个幼小女孩的灵魂,也把一个六百多年后的灵魂带到这个瘦小的身体里。

    她睁开眼,想要站起来看看这个新的地方,可长年饥饿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力气。

    一个女人急急忙忙向她走来,她以为自己等到了恩人,却不料等来的是更冷酷的风雪。

    “你个小蹄子,还敢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你还装死?还没给老娘挣钱就敢死,你想得美啊!老娘买你花了多少,等你能挣钱了都得给老娘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女人尖喉咙里发出的刺耳骂声和皮鞭抽在身上的钻心疼痛让她觉得,寒风冷雪并非无法承受。

    她最不能承受的是,天羞辱她,人糟|践她,可她却没有力气反抗。她的灵魂自由精神刚强,可她的□□虚弱生活贫瘠。

    没有力气啊,她甚至喊不出一句“住手!”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直到谢明微浑身是血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从屋顶猛地跳下来,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一样夺过鞭子,把那个女人打得皮开肉绽。

    “谁家的野|种打人啦!”女人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喊。

    “我哪知道。”

    他冷笑着收回皮鞭,转过身时,一身狠厉尽敛,笑若春风入怀。

    “你有家吗?”他问。

    她摇头。

    “那跟我回谢家吧。”

    他伸出手,那一刻,他站东南而面西北,有阳光从他背后倾泻而出,她觉得自己身上暖和不少。

    “好。”

    于是她跟着他回到谢府,在那里,他脱下一身血衣,换上一袭长衫,恰是俊秀读书郎。也是在那里,她知道了为什么他管谢府叫“谢家”而不是“家”,也慢慢了解到他那一身血是从何而来。

    正想着,忽听到屋子外面有人敲门,裴絮下床去开门,却看到莲芳和两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

    二人都长得十分魁梧,一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我们大人想见裴大人一面。”

    对方看来知道她的名字和身份。

    “请问二位,你们大人是?”

    其中一人张了嘴,正欲回答,忽然眼睛睁大,恭敬地看向楼梯处,将原本就挺直的身体挺得像一块钢。

    一个声音犹如利剑一般穿堂而入:

    “沈则刚。”

    这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带着一顶斗笠,身披布衣,携着醉香楼外的寒风冷雪大步跨入这间屋子。

    修长瘦削的身子直直地立着,满载寒雪的斗笠被他一手摘下,露出剑锋挑就的眉和寒星般的眸子。

    恰似十二年前那个向她伸出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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