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絮只觉自己心跳比平时稍快一些,在沈黎拍落身上寒雪的时候又抬起眼打量他片刻,眼中所见是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线条流畅,垂眸间敛去眼中寒意,恰添几分稚气天真。

    像,的确是像,她没有看错。可此刻,她不敢问,也不敢认。

    让她心生顾忌的是沈这个姓,也是沈黎这个人。

    首辅沈旷权倾朝野二十年,钱财权力声望应有尽有,偏偏唯一的独子与其分道扬镳,自改其名,自定其字,七年不进沈府一步。

    有人说沈黎是明大义而舍亲缘,也有人说他是为邀名而弃孝道。

    张太傅曾说,此人是一把利剑,若不姓沈,他必重用之。

    只是可惜,他姓沈,这个身份他永远摆脱不了。

    “进士出身,二甲十四名,因才华和书道出众被选为庶吉士,后被授予翰林编修。你就是裴絮?”沈黎此时已在桌子旁找了个凳子坐下,他说话的语气随意而亲切,似是闲聊。

    “是。”

    “之前来过宁安吗?”沈黎说着,用手示意裴絮坐下,接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对莲芳道,“我来说几句话就走,你不用在这里站着,去睡吧。”

    莲芳微微一福,便离开了。

    “我幼时在宁安待过一段时间。”裴絮看他说话随和,也就不再拘谨,在他对面坐下后随口答道。

    “那你见过我吗?”

    沈黎见屋内的茶壶仍冒着热气,就倒了两杯,裴絮接过热茶道谢后浅酌一口,谎言道:“没有。”

    若他真的是谢明微,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倒也好。

    沈黎听她这么说,眼神变得暗淡些许,道:“我第一次来宁安,就觉得很熟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来过这里的记忆。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没有见过我,你不是第一个。”

    裴絮从他的话里揪出一个疑点:宁安县见过谢明微的人不少,且沈黎的长相与谢明微相像的地方很多,不应该没有人对他说实话。

    或许,是有人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裴絮虽疑惑,却也实在是有些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沈黎见状,就不再说别的,道:“原本我是该等你到任之后再走,只是调令来得紧,既然在此遇见,我就把宁安县的情况和你交代一些。”

    沈黎说话很快,逻辑清晰,从宁安县各个大户的势力盘错到街头小民的琐事,一一说完时已到深夜。

    “我知你与张太傅的关系,也知你来宁安的目的,你或许不信,但我真的无意偏袒沈家,沈旷在朝二十余年,不是你们寻个由头就能斗倒的。”沈黎本已走到门口,却又对她说了这番话。

    “大人此话我没有听懂。”裴絮故意装糊涂道。

    沈黎听她说完,笑道:“你若信我,日后可去城南找木匠秦安,他的手艺整个宁安无出其右。”

    “大人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沈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打开房门,迎风而去。

    她转身走到窗子处,关窗时看见沈黎带着随从在雪中策马急奔,那顶斗笠上的雪,又铺满一层。

    一只信鸽扑棱着飞来,她伸手解下鸽子腿上的信,拿着走回桌子旁。

    烛火跳动着,把信上的字映照出来:裴兄一去已三月,京中寂寥无所寻,驾马乘风三千里,直下柳州看桃花。

    裴絮会心一笑,将信伸入火焰中。肆意张扬的字逐渐变成灰烬,随风而散。

    夜深了,屋子里冷得很,她躺到床上把自己裹紧,脑子里回忆着方才沈黎交代她的事情,一件一件细细想着,不知怎地顿生困意,昏昏沉沉睡了半夜。

    次日,忽地一阵冷意吹得脸疼,她睁开眼,见是那扇窗子不知何时又被风吹开了。

    既醒,她就坐起来把衣服穿好,下床后离开醉香楼往县衙走去。

    雪霁初晴,地上软软地铺着一层,踩上去吱呀作响。

    冬日的清晨,愈冷些,行人极少,她一个人拖着条长长的影子倒显得孤零零的。

    到了县衙,恰巧遇见捕头王洪在门口正和一个人说些什么,看神情像是紧急的事,裴絮紧走几步上前,王洪见她来了就要向她禀报情况,裴絮恐耽误时间,就让他带人先走,自己叫了个衙役了解情况。

    原是蒋千林清晨携府中丫鬟们去结冰的逦河上嬉戏,却不料冰薄易碎,一下子掉进了河里。

    她驾马急驰,冷风呼呼地往脸上吹,鼻子冻得难受,可她此时顾不得这些。

    蒋千林是个文人性子,虽从了商却仍附庸风雅,平日里喜爱写诗作画,也通些音律,正巧江宁织造局的冯公公也是个骨子里酷爱文艺的,两人志趣相投,蒋千林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蒋千林的姑母,便是沈侍郎侍妾蒋氏,貌美而才疏,虽年轻时得宠于一时,可随着年华老去,日益为沈录厌倦,然而随着蒋千林的生意日益在宁安做大,蒋氏也逐渐恢复宠爱。有人暗中议论说蒋千林与沈录勾结谋财,以蔽圣听。

    此来宁安,原本就是打算在蒋千林身上寻个线头,顺着扯出沈家,若蒋千林一死,这条线许就断了。

    远远看见一群人在逦河边上围着,王洪和一众捕快浑身湿漉漉地忙上忙下。裴絮见状,便知人已被救起,忙下马去查看情况。

    一群红绿中躺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便是蒋千林了。

    “他怎么样?”裴絮问王洪道。

    “呛了几口水,没多大的事。”

    她走到蒋千林面前,蹲下身来,按住他发颤的肩膀,只道:“宛娘死了。”

    他垂下眼眸,道:“我知道,昨夜我就在醉香楼外边,她的信我看了,是我对不住她。”

    “所以,你今日是殉情?”裴絮问道。

    蒋千林一副不解的神情,笑道:“不知大人是高看了我,还是在贬损我,我对她虽有情,却只是风|月场里的一丝残情,为着这么一个人殉情,我做不来,也不值当。”

    “啪”的一声,裴絮收回自己的手,蒋千林原本就呛了水,被她这一巴掌打得咳嗽起来,弓着身子颤个不停。

    “依我看,她更不值当。”裴絮冷冷道。

    她看蒋千林没有性命之忧,便嘱咐王洪把人送回去严加看着,临走时她瞥了一眼冰面,一道浅浅的裂纹在上面卧着,精细得巧夺天工。

    冰不是意外裂的。

    当她追上他们,把这件事告诉蒋千林时,他如毫不知情一般惊叫:“谁要谋害我!裴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她静静地看着他大喊大叫,浅浅笑着,未置一词,转身驾马向县衙走去。

    *

    县丞许大富正瘫在躺椅上悠哉悠哉,鼾声如雷,一衙役在门口看见裴絮后拔起腿冲到许大富身边,狠狠拍了他额头一巴掌。

    “那个不长眼的!啊!”

    许大富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要追着那衙役打,他生得一张圆脸,身材也圆滚滚的,撒开两条短腿跑得飞快。

    “二老爷,您先别怪我,诶,你听我说完啊!”

    衙役躲在柱子后面喊话,见他又要追来便转身向后跑,看见裴絮走来,连忙大喊一声,“大老爷回来啦!”

    “别拿沈石头压我,人家可升官了,才不会回咱们这地方,至于那个新来的,还不知道——”许大富脚下生风,嘴也灵活,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看见裴絮时虽把后面的话生生咽回去,可昂首挺胸,端的一副宁死不屈模样。

    裴絮见他这不服气的样子,倒也不恼,反而觉得甚是可笑。

    她走到许大富面前,低头看着他,笑着问:“为什么管沈黎叫沈石头?”

    “他脾气臭,又硬又冷,像石头。”

    裴絮反驳:“你瞎说,我见过他,明明说话挺和气的。”

    “那是你没到他手下做事,他对旁人是满面春风,对我们就是数九寒冬。”许大富说完冲一旁的衙役抬抬下巴,示意他附和几句。

    “对,沈大人别的都好,就是对我们太严苛了。”那衙役说完后似是觉得有些愧疚,又补充道,“但沈大人帮过我,就为这个,累点也没事。”

    莫非,沈黎真的就是谢明微。

    幼时在谢府,她领略过谢明微待人待己的严苛。

    那时,他教她写毛笔字,一个比划差几分就是一戒尺。她不服,在他写的一摞字里找了半晌,终于找出一个写得不是那么规整的字指给他看。

    她本以为谢明微会以己度人,从此对她要求松一些,结果他拿起戒尺就往自己手上打,直打得血肉模糊。

    往后一切未变。

    他严以律人,更严以律己。

    裴絮把回忆掐断,也让笑容从自己脸上一点一点退下,她走到许大富的躺椅旁边,冷起脸斥道:“妄议当朝命官,依大明律,你该当何罪!”

    “大人,下官不知。”

    “好,此事暂且不计。有人掉进逦河,王捕头一大早就带人去捞,你作为县丞却在这里酣然大睡,渎职一罪你认是不认!”

    “我不会水,去了也白去。”许大富拧起两条粗眉讪笑道。

    “蒋千林背后可是织造局,也是沈侍郎,你觉得他要是给淹死在河里,你能逃得了干系?这些人能饶得过你?”

    “这——”显然许大富没想到这些,这时听裴絮一说,心里先慌了大半。

    “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睡点对身体好。”裴絮看他这副模样,反倒放过了他。

    “谢堂尊提醒,那我先走了。”许大富调动起满脸的肉,排出一个拥挤的笑容。

    “去吧,还有,以后不许叫沈黎沈石头。”

    “是是是。”他连连答应着离开了。

    裴絮正要转身,却听一个声音从屋顶飞下来,带着风的肆意,似要将他这小小一方院子的雪卷起,携入云天。

    “裴兄,好大的官威啊!”

    她抬头,对着那屋顶的白衣少年一笑,喊道:“本官这就治你私入县衙一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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