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秋确实喝醉了,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但还没到断片的程度,所剩无几的理智还足以支撑着她缓慢地思考。

    眼前的人她是认识的,他年纪很轻,一双鹿眼生得十分周正。鼻梁高挺,上唇很薄,下唇却肉感十足,嘴角微微上翘,因此并不显得薄情,反而一派克制深情。他脸上没什么笑意,正紧紧抿着嘴唇,腮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

    这时她才慢慢回忆起来,她刚刚在暂时失去意识之前给叶一打了个电话,没头没尾地叫他出来喝酒。

    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他站在她旁边,既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动作,一脸漠然地看着她。

    她把面前的半杯sangria推到他面前。

    叶一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落在杯子上,坐在了她身边,轻轻摇了摇头。

    许之秋这才想起来这杯她好像是喝过了,她迟缓地直起身子,口齿不清地又点了一杯酒:“再给我一杯长岛冰茶。”

    他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又摇了摇头。

    她努力控制自己像是大了一圈儿的舌头:“不喝酒……那你来干什么?”

    叶一看向她,微弱的光线更显得他眼珠幽深,看不出情绪。

    未几,他拿起桌上的半杯酒,仰头灌了下去。

    他看起来是第一次喝酒,被这口甜酒狠狠地呛到了,咽下去之后止不住地呛咳起来,耳朵几乎是瞬间红到了脖颈。

    许之秋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叶一用右手手背抹去嘴角黏腻的甜酒,不由分说地把许之秋从高脚凳上捞起来,带着她向外走,顺便叮嘱酒保:“你好,刚刚她点的那杯不要了。”

    她有些茫然地被叶一拉出了彼方酒吧。

    彼方酒吧位于市中心的酒吧一条街,临近午夜整条街仍旧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穿着热辣的男男女女,或聚在一起抽烟聊天,或满脸醉意地大声喧哗。各个酒吧的音乐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街上甚至比酒吧里面还吵。

    大路灯火通明,借着刺眼的灯光,许之秋看清了少年的眼眶异常红肿。

    “哎!”她扯着嗓子大声道:“你眼睛好肿啊!”

    少年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被周遭的音乐吞没了。

    “听!不!见!”

    他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也肿!”

    许之秋一边被他拖着走,一边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眼周,纵使她醉得一塌糊涂,也感受到了针扎火燎的刺痛。

    她莫名地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于是她尽量轻缓地伸出手,摸向少年的眼眶。

    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她的手臂不听使唤地戳在了少年的脸颊上,少年脸颊的红晕未退,甚至更深了几分。

    他的脸微微向后躲了躲:“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他声音很大,许之秋听到了,却偏要假装没听到,自顾自地继续伸手。

    他音量又大了一点:“你家在哪?”

    她的手终于触到了少年的眼眶,这次只偏了一点点,落在了眉骨上。

    他的眉骨像是有一道刻痕,凹下去了一块,看起来并不明显,摸起来却宛如刀刻父凿,多少有些骇人。

    她疑惑地顺着凹痕一路向上,发现这痕迹一路延伸到额间。

    他硬挺的碎发戳在她手上,有些痒,她又沿着痕迹向下躲了躲。

    叶一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了脚步,攥住了她的手:“你干嘛?”

    他在抓住她的瞬间又触电般地放开。

    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酒吧街区的嘈杂声几乎听不见了,面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路。

    许之秋对上了他的目光,她一时怔住,不甚利索地说:“你眼睛为什么这么肿?”

    叶一烦躁地反问:“那你呢?你哭什么?”

    许之秋的脾气也醉倒了,她不急不恼地转过身,在空荡街道的路牙席地而坐。

    没过多久,他也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了下来。

    “我是真的好奇你在哭什么。”

    许之秋没想到他会突然正经地开口,早就偷偷神游去了十万八千里开外的远方,因此也没听清这句话:“什么?”

    叶一像是并不在乎她有没有听清,很小声地说道:“你看起来什么都有,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大概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以为这世界上的有钱人都一个样子,永远衣着精致,彬彬有礼,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惊扰他们,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们提起兴趣。”

    夜风轻柔地缠绕在他们身上,卷着叶一身上肥皂混合着松木的香气,有一搭没一搭地送到她鼻尖。

    她不自觉地凑近了一点。

    “我小时候老是脑补有钱人都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铁侠那种,身上跟披着铠甲似的,绝不会流露出什么感情或是弱点,更别说蹲在游乐园路边干呕,喝醉了乱打电话,或是给素不相识的大学生出头。”

    “我真羡慕你.......名校毕业、事业有成”他越说声音越小,声音甚至带了些许醉意“三十多岁是不是就好了......到那时就能不依附于任何人,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了。”

    叶一转过来看向她,半质问半叹息地说:“所以我真的不理解,你在哭什么?”

    许之秋的脾气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只听到几句,其中有一句“三十多岁就好了”,三十以后她最不爱听的就是岁数。

    她皱皱眉,反驳道:“那你哭什么?你还在上大学,每天啥都不愁,不用面对这个狗屎的世界。上不用养老,下不用养娃,哼,我也得先生了娃才能养。”

    “少做长大就好了这种美梦吧。*人生不是只有童年艰难,而是一向如此。”她忿忿地瞪着他,却发现叶一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怒气。

    他突然轻轻地笑了,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哀叹:“一向如此。”

    许之秋看向他的脸,与其说他是笑了笑,不如说只是疲惫地垂了垂眼角。他眼珠幽黑,深邃得像是窥不见底的海水或是黑洞,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沉寂。

    她突然觉得对于一个显然被某种迷茫困住的二十来岁男生来说,“一向如此”是个再残忍不过的答案。

    她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你额骨上的疤怎么搞的?”

    “摔的。”

    “很严重吧?”

    “没事儿。”

    这小帅哥怎么张口闭口就是没事儿、没关系的,总给人一种敷衍的感觉。

    酒精给她带来了莫名其妙的执念,她又伸出了手,这次她终于准确无误地摸在了少年红肿的眼窝。

    或许是她下手很重,触痛了他,少年的眼睛眨了眨。

    借着他眼皮抖动的力量,她的手又滑进了他额头那道令人后怕的凹陷,顺着缝隙的轨迹慢慢上移。他终于抬手握住了她过于有“自由意志”的手。

    这次他没有放开,攥着她的四指,抬眼看向她。

    他眼睛生得真好看,许之秋想。

    眼睛轮廓看起来周正又无辜,却有一副那么深沉的瞳仁,像是装了漆黑无垠的宇宙。

    过了许久,他还是没放开手,也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手心很烫,眼睛很动人。

    闪过这个念头的下一秒,她就被好奇心驱使,突然凑到了叶一的面前,在他们鼻尖距离不足一指时刹住了车。

    在这个距离下,她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全黑的,接近瞳孔的地方,有丝丝缕缕的蓝色,是海底的荧光水母,也是宇宙的闪烁星云,幽蓝中间圈着她小小的倒影。

    旅人找到了宝藏,她轻轻地弯了弯嘴角。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的手还在他炽热的掌心里被牢牢束缚,而他通红的耳朵近在咫尺,她甚至感受得到他脸颊升腾的热气——原来他一丝都没有后退。

    血液凝结在了胸口,她的心跳加速运作。

    她终于前进了一点点、又前进了一点点。

    直到她的嘴唇挨上了他的。

    她意识到他的嘴唇也是炽热的,光滑柔软,亲上去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阻力。

    他们不能算是在接吻,最多算是双唇相贴,无言地体会对方唇瓣的触感。

    一秒钟拉长成了一个世纪,叶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了她的手,她的手悬在半空,没有了支撑,胳膊有些酸痛。

    他的呼吸声逐渐变得不容忽视起来。

    少年猛地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吻有着藏不住的青涩笨拙,从轻柔的吻变成了似有若无的舔舐,又变成了克制的轻咬。

    他的舌头有一股甜甜的酒精味道,呼吸粗重,不知是不是酒量太差,已经醉了。

    叶一伸出手,又狠狠攥住了她悬在空中的小臂,用力把她拉向自己。

    她整个人撞在了他的胸口,手不自觉地推在他的锁骨。

    风消失了,夜晚的街头只剩下一股潮热,潮气随着温度升高不断蒸腾消失,空气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干燥稀薄。

    街道一片寂静,只剩下轻不可闻的水声和鼓点般的心跳声。

    吻逐渐热烈起来,夹杂着颤抖难耐的撕咬,他火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彻底融化在了这样热烈的激情下,狂乱地回应他。

    稀薄的氧气彻底让他们弄丢了理智,在无人的街头把彼此揉进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滚烫的体温。

    两个人的热量蒸发了一切孤独,颤抖的身体和翻涌的血肉兀自说着我想要你。

    这世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寒意彻骨的隆冬,可踽踽独归的旅人终于跌进了荒原上的一场大火,火焰中升腾出了烟花,照亮刺骨的冬日夜晚。

    她/他想,在这清寒的深夜,至少有温度灼人的身体与我紧紧相贴。

    不知是谁先站起身来。

    他们依然缠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荡无人的小路。

    她的手滑过他单薄瘦削却剧烈起伏的胸口,又慢慢上移,环住他少年特有的修长纤细的脖颈。

    走到路口的时候叶一猛地把许之秋抵在了墙上,石墙冰冷刚硬,她不由得闷哼一声。

    他仿佛忍受不住,猛地扣住了她的后脑,用尽全力把她压向自己。许之秋几乎是瞬间就被强劲的缺氧感和深入骨髓的燥热激出了泪花。

    想来叶一没什么住酒店的经验,在热吻和纠缠中,他带着许之秋走到了一家私人影院。

    直到进门前他们才舍得分开片刻。

    叶一声音低哑地找前台大叔开好了一间房。

    房间装修很温馨,巨大的沙发床床头摆着层层叠叠的玩偶,整个房间都是暖黄色的。

    前台大叔帮他们打开了投影,播放了一部许久之前的韩国电影,叮嘱了几句他压根没听进去的注意事项,就识趣地关门走了出去。

    叶一快步走到门前,把门锁了。

    回过头时,看到许之秋坐在床边,脑袋靠在墙上,眼神微微失焦。

    他停住了脚步。

    暖黄灯光下,许之秋清晰可见的一脸醉意让他从直冲天灵盖的热度中冷静了下来。

    叶一努力压抑自己过于混乱的喘息,平复疯狂飙升的心跳,走到桌边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她。

    她神情恍惚地接过瓶装水,浅浅喝了几口。动作十分连贯,看起来酒已经醒了一些。

    这时他才意识到了某些问题:能迅速冷静下来的只有大脑。

    他缓慢地坐在了另一边的床脚,有些欲盖弥彰地拿抱枕盖住了自己的双腿。

    “对不起。”

    许之秋回过神来:“你道什么歉,明明是我先凑过去的。”

    投影的声音开得有些大,但她的话还是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边。

    “你为什么打给我?”

    “那你为什么会出来?”

    幽黑的双眼对上了浅褐色的双眼。

    “刚刚......”许之秋有些愧疚地移开视线,闭上眼睛费力地回忆,“刚刚跟你发脾气说你不要做梦,说什么'一向如此',是我对不起。”

    叶一并没有生她的气,仍看向她轻轻阖上的双眼说道:“这没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羡慕,甚至是嫉妒你。”

    “你年轻又善良,人生刚刚开始,未来有无数种可能,还没被钉死在固定的人生轨迹上。你愿意为同学出头,敢跟辅导员呛声......这种勇气早就被我丢到不知道哪个鬼地方去了。”

    叶一没出声。

    她说那不是“不懂感恩”、不是“不聪明”,而是“勇气”。

    他原本干涩的双眼几乎是瞬间充满了水气。

    许之秋见他许久没有动静,终于睁开了眼睛,从他湿漉漉的眼神中看出了拼命压抑的委屈。

    她很想安慰他,可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只因一时情愫上头,才同处在这个狭小房间里。事实上彼此毫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从何开口,只好站身来,挪到他身旁,与他并肩坐好。

    他略显拘谨地攥着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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