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财务部门临近月底关账,许之秋忙得四脚朝天,需要她审核的表格雪花一样地落在她桌上,在她的办公桌上堆成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她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引起一场浩大的“雪崩”,然后被死死埋住。

    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没什么时间思考跟李铂杨的那点破事儿。

    今天终于关账结束,迎来每月一次的几天淡季,她试图龟缩在办公室里,避免回家独处。好死不死CFO难得来一趟公司,决定大赦天下,叮嘱她给所有人放一天带薪假,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家。

    她呆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之前装进她脑海里的事情被逐一清除,她再也没有正当理由继续逃避。

    手机震动了一声,是工作群里的CFO季总的消息。

    “本周五李总监代表远端科技来谈接口相关的合作事项,之秋你要在的。@许之秋”

    许之秋苦笑了一声,“李总监”阴魂不散,她习惯性地走向冰箱,她清醒的大脑愤怒地嘶吼着对浑沌的渴望。

    在烦闷的成年人生活中,酒精是她唯一的止痛药。她喝酒的问题不大不小,算不上酗酒,但也绝不健康。不喝酒的日子里她不至于双手颤抖,寝食难安,但也会多少有些烦闷暴躁。

    此刻她却忍住了,她想,至少要神智清醒地把这狗男人赶出她这一亩三分破败的田地。

    她忍住喝酒的冲动,深呼吸几次,拨通了李铂杨的电话。

    “秋秋?你怎么打给我了?”

    “李伯杨,我们谈谈……”

    李铂杨很快出言打断:“秋秋,我现在……”

    许之秋再清楚不过,她现在不说就会彻底丧失跟他说清楚的勇气,她不由分说地又打断了他,直奔主题:“李铂杨,我们分手。”

    对面无声。

    “我是年纪大了,我是非结婚不可,但是我不当同妻。”

    “秋秋,我……”

    “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兴趣,我之前也隐约感觉到你单身至今是有原因的,到这步田地是我自欺欺人,不能全怪你。可是李铂杨,你实在不该来招惹我,实在不该说什么想跟我结婚。但让我最恨你的不是这些。”许之秋轻轻笑了一声,“我最恨你的事情,是你明知道我经常去你家,还大剌剌地坐在客厅里欣赏男男爱情片。”

    “我不是……”

    “我懒得去想你是不是故意的。要是那天打开门,没有看到那样‘动情’的你,我完全可以稀里糊涂地跟你过下去。我可以藏好心里的一百种猜想,可以每天怀疑自己在男人看来是不是毫无吸引力,然后天天自我安慰,三十多岁的老女人没人爱是常态。”

    “但是我既然看见了,那就不能装瞎子了吧。”

    许之秋深吸了一口气:“李铂杨,我们分……”

    听筒里突然传来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铂杨啊,秋秋给你打电话呢?”

    她听见李铂杨若无其事地说:“对啊,阿姨,你要跟她说两句吗?”

    许之秋的勇气耗尽,装不了瞎子,开始哑巴了。

    钱女士的声音清晰了起来:“秋秋啊,你不要担心哈,家里没什么大事。”

    满腔的复杂情绪堵在了她胸口:“妈!你怎么不打给我?没什么大事,那为什么非要叫李铂杨坐两个小时的高铁折腾过去?”

    钱女士听起来委屈极了:“你嚷嚷什么啦!你不是最近忙吗?再说人家铂杨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在这怪我?”

    她一字一顿地耐着性子说:“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不要有事没事就把他喊过去。换灯泡、修马桶、瓷砖掉了还有交宽带费这种小事你告诉我,我会找人帮你做。你不要碰到一点事情就六神无主,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很多事情我都能解决。”

    “谁说是这些小事啦?今天疗养院大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你姥姥闹了两天,说什么都不肯吃饭睡觉,嚷着什么‘参加小秋的婚礼’、‘抓阄抓到了电饭煲’、‘电饭煲要给你当嫁妆’,那我当然慌神咯,她这个样子不睡觉哪行,你也知道她什么情况……”

    许之秋的眼泪瞬间砸了下来。

    姥姥两年前得了老年痴呆,从一年前开始,就没怎么清醒过了。

    姥姥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退伍军人,一辈子刚强固执,老了却退行成了小朋友。不知道是钱女士早年间日复一日的念叨刻在了老人家脑海里,还是姥姥真的执念颇深,她认知错乱后唯一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参加她的婚礼。

    第一次带李铂杨见姥姥时,姥姥脑子略微有些不清楚,满屋子翻翻找找,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盒子内里写着中华人民解放军海军,里面装着的是她宝贝了半辈子的一支钢笔。后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是再怎么神志不清,见到李铂杨也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一副认识他的样子。

    许之秋蓦然想起每次见姥姥,李铂杨都会耐心地听她流着口水颠三倒四地发出一些音节。

    “妈……你怎么不跟我说?姥姥现在怎么样了。”

    对面传来她的埋怨:“早就睡下了。跟你说顶用的哦?你那个手机永远只开震动,十个电话也接不到一个。”

    随后李铂杨温柔的声音也响起来:“阿姨,手机给我吧?我跟秋秋有点工作上的事情想聊。”

    许之秋心里软成一片,刚刚的气势荡然无存。

    她难得糊涂地想,去哪找一个既爱她又像李铂杨这么温柔的人。

    李铂杨像是走出了很远,过了一会儿才出声:“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确实是为了瞒住我爸妈……所以才骗了你,我理亏。但我自认对你、甚至你家人都挺好的,我们这样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许之秋几乎要被他说服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了。我是喜欢男人,之前怕你知道,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只敢自己在家看看片。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往后我们就彼此安好,你想晋升财务总监,你们公司又指望你拉来我们远端的生意,那我肯定会全力帮你。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干涉我,我肯定也不会干涉你。我们试试看,要是这样没问题,我们一年后就结婚。”

    原来结婚是对她难得糊涂的奖励。原来不被爱的人会冷。

    许之秋刚软下来的心又死死地冻住了,连着血肉被她狠狠扯下来。

    “为什么骗我?”她几乎冷得打抖,“为什么骗了我又对我姥姥这么好?”

    “我们别分手好不好?我这种情况,我爸妈是不可能理解的,你妈跟他们关系那么好,要是他们知道了我这样,真的会接受不了的。你妈妈、你姥姥又这么依赖我,我们俩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你要是不愿意我约别人我就不约,我随叫随到地陪着你,我们别分手好不好?”

    “我像个笑话。”

    “什么?”

    “我真像个笑话。”许之秋摸了把脸,发现脸干干的,泪水已经蒸发在了空气中,鼻腔里一股腥咸的味道,“半个月之前,我在你家看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三个月之前我穿着情趣内衣在你面前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一年以前,不过相亲见了一面,你就围着我转,那时候你又为什么不解释?我长到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我还大的笑话。”

    他开始哀求:“别分手,我求你了。”

    “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不行,许之秋,不行,我们别分手。我爸妈已经有些起疑了,我们分手不行的。”

    许之秋觉得可笑,不爱的一方哀求还爱的那方不要分开。

    “我们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许之秋你又喝大了吧?你姥姥糊里糊涂的,天天就盼着你结婚,你妈屁大点事都要打给我,我一个月来来回回要跑个两三次,还有你那破公司,没有我你能坐到财务副总监?你真他妈的以为自己能把那个破账做出牡丹花来?许之秋你清醒一点,你今天跟我分手,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你妈,告诉老太太,我们都不得安宁。”见许之秋软硬不吃,他终于图穷匕见,开始威胁她。

    “那你就去。”许之秋站在酒柜旁边,用全部的意志力克制自己从里面拿出一瓶烈性“止痛药”的冲动,“我现在很清醒,所以你唬不了我。李铂杨,那你现在就去告诉她们。我也很好奇,到底哪一种不孝更该死,是大龄单身老处女,还是试图骗婚的男同性恋。”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

    “既然我们都背着所谓的丑陋标签,那么我们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吧。”

    许之秋说完挂断了电话。

    正事儿办完了,虽说结果一塌糊涂,但至少没必要保持清醒了。

    她从酒柜掏出一瓶杜松子酒,这酒很烈,可是喝下去就全身都暖和了。

    她从未比此刻更想跟人聊聊,哪怕不聊她地狱笑话般的痛苦,哪怕只是随便说几句话。

    她咽下嘴巴里的烈酒,伴着滚烫的柑橘和松木香气,她掏出手机打给了一年多没联系的闺蜜。

    听筒很快传来了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在她快要被催眠,几近睡着的时候对方才接了起来:“之秋?”

    对面环境音嘈杂,混着聊天声、电视声和小孩子的嬉笑声。

    “是之秋吗?你怎么啦,遇到什么急事了吗?”

    对面小孩的声音由小变大,像是正踉踉跄跄地扑过来,许之秋仓皇地挂断了电话。

    她站起身,逃离了格外寂静的家。

    /

    傍晚时分的彼方酒吧很美,整个店铺装修走复古风,墙壁都是棕色系,灯光幽暗,墙上挂了几幅中世纪手抄本风格的装饰画,画风介于荒诞和写实之间,给整个店面添加了不少神秘色彩。

    吧台后面的那面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没有支架,看起来像是一瓶一瓶徒手搭起来的,多亏这一面墙中和掉了装潢的阴森气息,反而增添了不少纸醉金迷的奢侈感。

    调酒师在吧台顾客的欢呼声中抛起了摇桶又稳稳接住,然后偷偷揉了揉略微酸胀的胳膊,把手上做好的Sangria递给了吧台的一位女士。

    女人刚刚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看起来没有因酒精而变得神经兴奋,反而双眼红肿,神色恹恹,在周围大声聊天社交的人里显得格外冷清。

    许之秋独自坐在吧台边,她几乎把菜单上的酒都喝了一个遍,有几杯格外好喝,但她实在想不起来名字,就干脆按顺序点了下一杯。

    可惜这杯果味太重,没什么酒味,也不醉人,她并不喜欢。

    还有三杯她就可以把这本薄薄的酒单喝完一遍了。

    这么多酒精灌入身体,她也只是行动有一点迟缓,但意识惊人的清醒,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吵闹人群说得绝大部分内容,有的在搭讪,有的在吐槽老板,热闹非凡。这些嘈杂的说话声钻进她的耳朵,吵得她耳膜抽痛,而她的胸口憋闷了汹涌的苦水,只是身边没有一双耳朵可以借给她倒一倒。

    她又翻起了手机通讯录:李铂杨、妈妈、姥姥的疗养院、许久不联系的同学、无数个同事……

    快拉到底的时候,一个名字借由酒吧昏暗的灯光映入她微微失焦的双眼。

    叶一。

    “哦~是那个好心又好看的男大学生。”她想。

    她又灌了一大口面前的酒,这次没尝出什么味道。

    她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几乎是瞬间接通。

    “喂?”

    酒精的作用下,她含糊不清地说:“喂!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

    “出来喝酒。”

    许之秋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把眼睛凑近手机,手指迟钝地操作,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地址发给他。

    做完这些后,酒精就彻底侵占了她的大脑。她累极了,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趴在了桌上,眼睛半睁,盯着舞池人群背后的灯光,那灯光随着摇晃的人影明灭可见,像是遥远的星星,又像是催眠的咒语。

    暖光一阵一阵地闪着她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闭着,又像是睁着。酒吧的昏黄的灯光像是有了形状,圆形的光晕忽远忽近,她看不清酒吧的全貌,也看不见周围的人群,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酒吧里。

    但她终于可以确定,她眼睛是睁着的。

    因为那圈圆形光晕慢慢聚拢,变成了一道流线形状的光,温柔地笼罩在她面前,光里隐约有一个剪影。

    那是一位高挑瘦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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