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成三年仲冬戊日寅时,天光黑沉,雾霭蒙蒙。

    山路峻险,蜿蜿蜒蜒的石子路上被一层薄薄的寒冰覆盖,直到宁安寺门前,被那香烟缭绕氤熏,乍有消融还霁的征兆。

    巍峨肃穆的古寺前,一抹明黄袈裟徐徐靠近,待看见陆青竹时,和蔼的面上笑意愈深:“施主来了。”

    陆轻竹双手合十,盈澈的眸上带着歉意:“师父,我来晚了。”

    “不过半个时辰罢了。”

    僧人转身,温和的背影缓步朝古刹内行去。

    陆轻竹静静地跟上,皓白锻地绣花斗篷裹挟着冷风轻漾翩飞。

    供灯房中,烛火摇曳,陆轻竹虔诚的接过僧人递来的三支香,恭敬的跪拜于拜垫上。

    殿内,佛祖庄严宝相,在那慈悲肃穆的眼神之下,陆轻竹缓缓一拜。

    僧人接着递来一盏琉璃长明灯,陆轻竹小心点燃,橙黄色的烛火温婉跳动着,柔和的光辉如玉似水,温润珍贵。

    陆轻竹闭上眼睛,心中喃喃:令妃娘娘,如今国富民强,家国平安,若您想投胎来,便投到大彦来吧。

    蓦地,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悲戚,鼻尖竟酸涩了起来。

    “施主还是如此多愁善感。”僧人柔声道,话却一转,奇怪着喃喃:“他今日为何提前了一个时辰?”

    陆轻竹眸间一动。

    殿外几步远处,几合抱粗的银杏树下,男子眉眼儒雅,面容冷峻,身着的玄色锦袍衣袂翩飞,染了几缕晨雾的冰霜。

    陆轻竹突然想起了哥哥曾经对他的评价,他说,若是萧冕少时顺遂的话,如今应是个文质彬彬,芝兰玉树的白面书生。陆轻竹那时不懂,现在也不懂,可如今看着银杏树下的男子,也一时觉得儒生风度也大至如此了。

    萧冕迟迟未进殿内,他双手剪在身后,只是轻轻在陆轻竹的脸上逗留了几秒,便将那抹视线挪移到了别处。

    陆轻竹看不懂他面上的表情,只是一颗玲珑之心已感受到了他未于言表的复杂。

    “姑娘,您的红绸贫僧已准备好了。”

    这是陆轻竹每年至此供灯的最后一步,在红绸上用簪花小楷写上心愿,挂于银杏枝上,祈愿哪个无聊的老神仙看到后实现这个信女诚挚的祷告。

    她懂了僧人的意思,弯弯如柳的黛眉微扬,对着僧人颔首,与秋水走出了供灯房。

    天光微明,比平常亮的早了些,好在风比昨日温和,所以陆轻竹摘下风帽也并不觉得冷。

    昨晚她戌时便睡了,今晨丑时醒来,虽困顿,但马车中温暖如春,她又补了一觉,气色看着比昨日大好。

    昨日的少女面上虽敷着粉,可眼底的倦怠抵挡不住,今日少女素面朝天,却冰肌玉骨,唇红齿白。

    陆轻竹走至萧冕面前站定,目光恬淡,眼角有情:“萧冕哥哥。”

    “贤妹怎会在此处?”

    兴是这寺庙太过清冷,萧冕的眉宇疏淡。他似是并不好奇女子来此处的目的,只是微滞的指尖还是溢出了几许诧异。

    宁安寺香火并不旺盛,他的母亲喜欢清近,他便将骨灰置于此地供养。这许多年来,是第一次在今日碰见别人。

    他望向陆轻竹,轻轻定在她头顶的那支步摇上,逆在微透的晨曦中,好似着落在了一处荒芜的孤舟上。

    闻言,陆轻竹沉凝少许,如实道:“我来祭奠令妃娘娘。”

    说罢,深吸口气观察着男人的言行。

    男人的眉眼中写着波澜不惊,抬起眼皮,轻轻“嗯”了一声。

    陆轻竹抿了抿唇,她虽早已习惯这种态度可却还是觉得挫败,调整了情绪,轻声道:“那萧冕哥哥今日为何来这?”

    那步摇花式雅素,坠以珠玉,随着女子抬头的动作左右摇曳。

    萧冕淡淡的收回目光,有礼道:“同你一样,来祭拜令妃娘娘。”

    陆轻竹向来懂事,知晓此时不是言语的时候:“那轻竹便不叨扰萧冕哥哥了,轻竹挂完红绸便离开。”

    萧冕点点头:“下山小心。”带着对小辈的关心,而后收回目光,不慌不忙的踏入了殿内。

    陆轻竹隐隐约约能听到僧人含笑的声音:“今日真是巧了,你十五年来风雨无阻,那姑娘这五年来年年至此,供灯祭拜完后天光大明,她离去,你前来,从未碰过一面,今日她晚了半个时辰,你早了一个时辰,竟教你们遇见了。”

    陆轻竹听罢,耳尖微微一红。

    银杏树旁有一张石凳,秋水已将那红绸展开,陆轻竹润开笔锋,绽开浓墨,笔尖在接触到红绸时微微一顿,视线不由自主的跑到了殿内的男人身上。

    男人跪在令妃娘娘的供灯前,脊背挺拔。细细一看,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悲戚。

    她听不到殿内的对话,只看见那僧人的眸中堆满了怜悯和痛惜。

    陆轻竹咬了咬牙,笔杆慢慢划动起来,而后,将那红绸一卷,同往年的那些祈愿挂在了一起。

    秋水站在银杏树下,发现这满树的枝丫上全都是红绸,在这凋敝的冬景中尤其夺目,她刚刚一直在偷瞄小姐的意中人镖旗将军,想着替小姐打探敌情,所以没看小姐笔下写了什么,不由有些好奇道:“小姐今年许的什么愿望?”

    陆轻竹温声道:“秋水,愿望说了就不灵了。”

    秋水一愣,抬头还想再问几句,竟发现小姐那双水眸红彤彤的,便再也没有心情问下去了。

    “我们走吧。”

    陆轻竹又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还在跪着,那道背影崩得似张蓄势待发的弓,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陆轻竹回了头。

    不久,袅娜的身姿消失在了宁安寺中。

    .

    天光彻底放明,破开浓雾,几缕暖阳溢了出来。

    萧冕眨了眨眼,久跪的身躯肌肉僵硬,他却浑然不觉,他怔愣盯着眸前的琉璃莲花供灯上,那耀着的灼灼的火光。

    从前那火苗渺小微弱,萧冕总是从早守到晚,直至那供灯彻底燃完,才施施然从拜垫上起身,如今这几簇烛光勃勃生机,跃动着,兴奋着。

    “师父,这是何意?”

    僧人也是有些惊讶,而后抚了抚眉,笑道:“老身也不知,这世间事难以言明,老身不敢妄言。”

    萧冕并没有非要得到答案的偏执,闻言,默了片刻,继续跪着。

    那僧人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悠悠道:“兴许是令妃娘娘喜欢刚刚那位施主,每年她来,她的灯都燃的极旺。”

    闻言,萧冕缓缓抬头。

    僧人触到萧冕的目光,头皮一麻,而后微勾唇角,静默不语。

    .

    上山容易下山难,因路上的薄冰化成了积水,镇国公府的马车又在石阶之下,陆轻竹和秋水下了石阶之后鞋子和裙摆都沾上了污渍。

    陆轻竹喜爱干净,平时出门时都会在轿撵中备着干净的换洗衣物,可今早出来的仓促,秋水误将衣物放在了陆轻竹的闺房中,所以此时就是再泥泞,她也只能忍耐。

    好容易马车进了城门,离镇国公府还有一段距离,陆轻竹突然想到这身样子回去怕被人误会,思索片刻便让马夫停了车,与秋水一同进了西街的丝纺织。

    丝纺织算是大彦规模最大的成衣铺子了,对于京城中的贵女们来说本来不算什么稀罕,可不知从何时传言,这是太子经营的店铺时,丝织仿竟一下子门庭若市。

    陆轻竹的衣物平时都是专人裁制,偶尔与好友逛街时才会在店铺买上几件衣物,今日情况特殊,她随意在店铺中挑选了一件桃红呢衣,准备一会儿马车中换上,还没付钱,一双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被动的对上了一双怒气氤氲的眸。

    面前的女子上身穿着一袭蜜合色大红窄褃袄,下着百蝶阳花裙,面容极其艳丽,似是冬日中熊熊炙烤的焰火,殊艳却又炽人。

    孟筝先是怒瞪了陆轻竹一眼,而后看向掌柜:“我不是说过让你们店铺今日不要营业,等本姑娘挑选完了后,不要的你们才能卖出去,怎么,本姑娘的话不算话了?”

    掌柜的听了这姑娘的话两眼一黑,什么叫她不要的才卖出去,这话一出,以后谁还敢来丝纺织买衣物。可又不敢惹这姑娘,一时敢怒不敢言。

    陆轻竹这时才明白过来情况,原来她是遇到纨绔子弟了。她听好友讲过那些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的故事,却从未见过,今日一见,也着实有够震撼。

    陆轻竹从小被父兄教养着长大,父亲言行端穆,教导她要厚德载物,知书达礼,哥哥温文尔雅,教她韬光养晦,敏而好学,她从未见过如此张扬妄为的女子,不由有些好奇。

    她细细打量了面前女子片刻,这女子的眉眼愈加与那故事的一个人物对上了,陆轻竹试探道:“是宁国公府的孟筝姑娘?”

    孟筝冷笑一声:“是本姑娘,怎么,你抢了本姑娘的东西害怕了?”

    秋水实在看不过眼这个人的派头,他们家镇国公是一等侯爵,世子还是当朝宰辅,光这两人就可以让小姐在京城横着走了,就是公主来了也是客客气气,何至于像面前这个女子这般无礼。

    她刚要出言警告,谁知小姐竟拦住了她。

    陆轻竹面容恬淡,唇角带笑:“若是姑娘喜欢这件衣服,那姑娘就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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